孟 悅
評胡適的《白話文學史》
時隔六七十載,五四前后那場文化和歷史的重建成了歷史。《白話文學史》作為六十年前發(fā)生的一個社會行為、一則文化事件、一項學術(shù)活動抑或一通熱情飽滿的話語,已無法復原它在特定歷史語境中的生動和現(xiàn)實感。今日之讀者也不復象五四讀者那樣,對它懷著一份發(fā)自經(jīng)驗和情感的、不言自明的理解和默契。半個多世紀的時空置換,似乎足以使我們眼前的《白話文學史》化作古銅器上的又一道銘文,其一勾一勒尚未斑駁,但卻既鏤記、又掩蓋了一個永不返回的時代,賦與它史詩般的悲壯與嚴峻。同時,半個世紀的歷史落差又足以將宣判過去的《白話文學史》也宣判為過去,宣判為歷史必然面前的一幕非滑稽喜劇。舊籍新刊的《白話文學史》所際遇的便是這樣一片被歷史間隔過的視域。
或許應該強調(diào),“白話文學”一如“白話文運動”,是五四新文化所獨有的、已經(jīng)棄置不用的概念。對于當今身處另一語境的讀者而言,《白話文學史》一書的標題有如一個答案未卜的謎面。雖然人們對“白話文學”或“白話”已經(jīng)久有耳聞,但它們在當年乃至今天的文化語境中究竟意味什么卻尚屬懸念。即使作者胡適本人也并未留下多少正面解釋,除去一個近乎同義反復的定義——白話寫的文學。實際上,由于《白話文學史》過于象一部造出的歷史而非記載下的歷史,恐怕已有人對“白話文學”名目的可靠性充滿懷疑了。確實,精于考證的胡適當年似乎無心在選題、立論以及概念的準確性上多作學問,全書的兩個基本概念——白話文學與古文傳統(tǒng)互相之間剝離不清,以這兩個概念去界說作家作品時不無勉強之處,而且,把“白話文學”視為一種衡量一切“好”文學的標準似也難免絕對。
然而,《白話文學史》那類近于虛構(gòu)性敘事的結(jié)構(gòu)、描繪及語調(diào),卻允諾了一個你必須最后自己得出的答案。在交代“白話文學”這位主人公的底細之前,你首先被告知它是全書的正面形象,而古文文學則是它的冤家對頭。你看得出,它們的對立就象善與惡、黑夜與白天一樣不可調(diào)和。然后你讀到,它們雙雙引出兩條貫穿始終的主副情節(jié)線或矛盾沖突線,這種矛盾沖突是一種壓迫被壓迫、奴役反奴役的斗爭,其結(jié)果是“古文文學的末路史”和“白話文學的發(fā)達史”,“白話文學”的不屈和勝利一如弱小的英雄戰(zhàn)勝強大的歹徒,頑強的生命戰(zhàn)勝死亡。在這個完整的過程中,你必須象逐漸了解主人公的個性特點那樣,一點一滴地搜集“白話文學”的概念內(nèi)涵:它是活文學而非死文學,它是真文學而非假文學,它是活潑自然的文學而非僵死雕飾的文學,它是講求“實用”的文學而非崇尚“華麗”的文學,它是“表現(xiàn)人生的”文學而非“沒有人的意味”的文學,它是“田野”的文學而非“廟堂”的文學,它是民間的文學而非應制的文學,它是平民的文學而非貴族的文學……。最后你會進一步發(fā)現(xiàn),上述兩兩對立的諸多概念已分別在“白話文學”和“古文傳統(tǒng)”名下集成長長的兩大系列,而“白話文學”和“古文傳統(tǒng)”本身則已成為一雙對抗性的概念集合體。這些概念不一定精確,但卻醒目,褒貶鮮明,其文化內(nèi)涵更易為今日讀者們接受和理解。它們象滾雪球一般不斷填充、豐富、廓清著“白話文學”在那一特定文化時代的意義、職能和適用范圍。卒讀全書后,“白話文學”負載的信息終于大大超出了單薄的字面含義,甚至也有違胡適開篇的界定,但你卻被招喚引導著逼近了所要尋找的答案——“白話文學”內(nèi)在的文化信息。
那么,什么是“白話文學”?顯而易見,它不是一個狹窄的語體范疇,不是“白話寫的文學”。如果說在《文學改良芻議》等有關文體改革的短文中,“白話”的問題還不過是個語言問題,那么在《白話文學史》的上下文中,“白話文學”卻已是一個可以與諸如民間文學、平民文學、人生的文學、被統(tǒng)治者的文學等一系列時代色彩更鮮明的語匯互相置換、互相翻譯,至少處于同位的概念。由此推之,“白話文學”是胡適用以指謂被歷史地排斥于封建文化舞臺邊緣的一切非正統(tǒng)文學傳統(tǒng)的總稱,雖然不一定是恰當?shù)目偡Q??赡茏髡邩酚谝詾檫@位主人公樹碑立傳的方式,將封建社會文學舞臺的中心與邊緣、上尊與下卑來一番倒置,樂于以《白話文學史》去顛倒“被顛倒”的歷史。這或許是一種社會文化意義上的“象征性滿足”,但又是五四一代人對傳統(tǒng)文化的重構(gòu)之一。在這個意義上,白話文學是一個實際參與了文化重構(gòu),并扮演了重要角色的概念。
不過,《白話文學史》提出的問題遠不止此一端。有必要指出,即便承認“白話文學”是一個多義的概念集合,對于今天的讀者而言,它也依然是一個不確切的、有幾分詞不達意的稱謂。把這一點歸咎于作者是很容易的,但未免有卸責任于古人之嫌。我們應該看到,“白話文學”與“為人生的文學”或“平民文學”一樣,是特定文化環(huán)境約定俗成地造就而成的符號,其內(nèi)容與文字之間的聯(lián)系并不是固有或必然的,而是由某些人提出、又被更多的人不究其恰當與否便認可和承諾的。不同只在于,“白話文學”當時享有的內(nèi)涵由于種種原因失落于歷史的變遷中,并未沿用到今天。換言之,“白話文學”是一個被大時代的文化密碼編就的象喻,而今天這一密碼已不再流行。因而,這一象喻的字形本身與它們在歷史上一度享有的含義之間就出現(xiàn)了脫節(jié)、疏離和斷裂。它的含義不再一目了然,必須經(jīng)過譯解才能復現(xiàn)。而在意義最終復現(xiàn)之前,這一象喻與其說是一種喻示,毋寧說是一種掩蓋,與其說透露信息,不如說封閉信息。不僅《白話文學史》,一切存留至今的歷史銘文都在它們凝固而神秘的字句堅甲下,禁錮和掩藏著豐富的、一度生機勃勃的文化信息。事實上,由于《白話文學史》被人們忘卻多年,今番猛然記起時,歷史造成的意義疏離就更為觸目。它將當代讀者置于一個似乎別無選擇的境地:如何破譯歷史本文,如何穿透它們堅硬的中性外衣,將內(nèi)里的文化信息激活并盡數(shù)釋放到今世來。
為了清楚起見,我樂于舉例說明這個問題,也作為一名普通讀者對《白話文學史》的零散試譯。請看下述一對比喻:白話文學是“不肖子孫”的文學,而古文傳統(tǒng)則是“肖子肖孫”的文學;“肖子”們唯恐有違古人而一味仿作,而“不肖子”們卻因其不肖而代表時代。無須諱言,這是一對古老而又平淡的隱喻。但對五四時代稍有了解的人則會看到,在當時的一些文章中,它們是一對常見的、再生過的隱喻。本來,“肖”與“不肖”,冰火不容,一褒一貶。而在五四時代,盡管字眼及其對抗關系原封未動,但已經(jīng)顛倒了封建文化的價值內(nèi)涵和情感好惡,文字不改而意義全非,反諷深矣。作為一個隱喻,這一倒置暗示了觀念領域中的一連串顛覆:“肖”則同,“不肖”則異,崇異貶同,逆“天下大同萬物歸一”之道而行之,此其一;“肖”必復古,“不肖”必革新,逆“古已有之”的時間價值觀而行之,此其二;“肖”近“孝子”,“不肖”近“逆子”,張“逆”滅“孝”,反封建倫常之根本而行之,此其三??梢哉f,不論作者本意如何,選用“不肖”“逆子”這一對經(jīng)過大時代編碼的特定語匯,便已經(jīng)將其反封建價值倫常的鮮明內(nèi)涵全部轉(zhuǎn)嫁給“白話文學”這個載體。這一轉(zhuǎn)嫁過的信息是作者未曾言明的、有待讀者去譯解的東西。此外,書中還有些顯然是約定俗成的概念,如“廟堂文學”與“田野文學”、“書體”文學與“語體”文學、“貴族文學”與“平民文學”等。初看之下,它們極近于我們所說的民間文學與文士文學以及口頭文學與書面文學等概念,并似乎可以被后者取而代之。然而我們卻不可忽略一點,即后一類概念不具備前一類概念暗含的那種對抗張力。按照胡適的解釋,“仿古的廟堂文學”出自那班“或在朝廷、或在諸王封邑的文學清客”,很快就成了銘于碑石墓記上的死文字,而“田野的文學”指的則是“田家作苦……斗酒自勞,酒后耳熱仰天俯缶而呼”的民歌謠諺,它們口口相傳,生命長新。這一解釋包含一個“生與死”的對立,似乎暗示著:田野的文學與廟堂的文學并不是一對并置的文學,而是一對不相容的文學。胡適繼續(xù)解釋說,書本或官書語是統(tǒng)一文教或“托古改制”時的御用語言,其行跡僅見于詔書律令及“太學”考卷,而“語體”“方言”則是民間各地口語的直錄,是普通百姓們最常用的交流工具。這里同樣暗含一個難以調(diào)和的對立:高與低、官與民。顯然,這四個概念是標志特定的文化極差、語言行為極差、人文地理乃至生活方式極差的獨特符號,它們使“白話”與“古文”無形中成為這一系列極差的縮略語。毋庸諱言,所謂“縮略”實際是模糊浮淺所致,然而它們體現(xiàn)的極差性卻無疑是潛藏于字面背后的一種重要文化內(nèi)涵。至于“貴族的文學”和“平民的文學”,也同樣不是兩個準確的語匯,它們正是以相互之間的極差點出了存在于封建中國社會—文化結(jié)構(gòu)內(nèi)部的對抗性矛盾。這種極差性喚回了五四時代特有的緊迫感,這恰恰是我們非譯解而不可得的東西。
從譯解的角度看,甚至《白話文學史》中的一些文體范疇也不是單純透明的,它們完全可以視為一系列針鋒相對的文化符號。譬如,辭賦和樂府便仿佛一雙對峙的象喻?;蛟S它們在另一些史書中會并置相安,但在胡適筆下卻勢不兩立,因為在胡適看來,它們關聯(lián)到兩種文化制度和文化習俗之間的等級對立:君王幕側(cè)詔士文人的寄生制度與漢代盛行的倡工制之對立,以及仿古應制的文化風習與俗樂歌伎的文化風習之對立。模式相近的文體范疇還有記事散文與驕體文、新樂府詩與律詩等等。凡經(jīng)《白話文學史》描述過的文體皆可分為兩類,要么平實自然,貼近平民的現(xiàn)實生活,要么則雕朽板滯,是御豢“清客階級的專門玩意兒”,“只圖被皇帝‘第其高下以差賜帛”。這兩類體裁多是根據(jù)等級對立的階層職業(yè)及等級對立的文化功能劃定的,它們的互不通融與其說源于風格形式本身的特點,不如說是為了表現(xiàn)文化等級的殊死對立。在這個意義上,這些專有的文體范疇竟成了封建文化結(jié)構(gòu)主要矛盾的特殊比喻,至少在《白話文學史》中是如此。這一點很可能是《白話文學史》作為一本學術(shù)著作的大謬不然之處,然而對于今日的讀者而言,首要的不是論斷是非,而是承認,作者與我們所用的并非同一類概念,他可能把文體范疇用作某種象喻,并賦予它我們意料之外的內(nèi)涵。否則,我們便放棄了破譯銘文內(nèi)在信息的努力。
《白話文學史》給了我們這樣一種啟示:一個時代的文化主題往往不是銘文所昭明的東西,而是銘文所飾蓋的東西——已經(jīng)隨歷史而流逝的文化信息。有意思的是,一旦我們釋放這些信息,一旦籠罩銘文的神秘色彩消失一盡,這一銘文便復歸于歷史,獲得它自身的“歷史性”。這是《白話文學史》又一不可多得的啟示。
具體而言,如前所述,兩兩成雙的等級對立或極差性是構(gòu)造全書主題、情節(jié)乃至概念語匯系統(tǒng)的主導方式,是被當時社會承諾過的文化編碼方式——正是這種兩項對立的等級模式將特定的意義約定俗成地賦予某些詞匯。廣義而言,這一模式實際上也是胡適對歷史和文化的認識和重構(gòu)方式。確實,這種殊死對立、等級鮮明的二項組合不僅成功地抒發(fā)了胡適的情感好惡和價值舍取,而且還左右了他對歷史的概括——《白話文學史》是一部二項等級對立的歷史,也左右了他對未來的企盼——《白話文學史》的終極目的是顛倒既往的等級。然而,為什么是這一模式?為什么不是些更有變通性、更有辯證色彩的其他模式?況且,這種極端的二項對立并非本土的傳統(tǒng)思維特點。除去西方文化影響等原因外,最直接的原因莫過于歷史本身。歸根到底,這種模式是歷史驟轉(zhuǎn)、新舊時代更迭、兩大對抗性意識形態(tài)殊死搏斗之際,人們經(jīng)驗上、情感上、理智上最深切感受的結(jié)晶。歷史的這一關頭似乎把社會、民族、文化乃至個人統(tǒng)統(tǒng)推到生與死的抉擇之間,二項對立模式所體現(xiàn)的正是現(xiàn)實生活的這種嚴峻性。只有兩項對立的絕對張力才能表達中國近代以來民族生死攸關的緊迫處境,也只有等級對立的絕對顛倒才能表達新生意識形態(tài)戰(zhàn)勝舊有意識形態(tài)的迫不容緩的意愿。如果說《白話文學史》象一部造出的歷史,那么可能是因為,它的真正目的實際上不過是為歷史的變革助聲吶喊。的確,在五四那樣一個時代中留下的文字,哪一句又不是吶喊呢,若不為過去吶喊,就勢必為未來吶喊,因為吶喊者腳下是一片動蕩不寧的現(xiàn)實,他們須得靠聲音來固定失去穿透力的視線。歷史造就了五四一代人的悲壯,但也規(guī)定了他們的思維閾限。在《白話文學史》中你會發(fā)現(xiàn),由于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緊迫性,胡適運用了全副精力去審判和顛倒既往的等級,但終歸卻保留了僵滯、簡單的等級對立模式自身。直到本世紀第三個十年的末尾《白話文學史》修改并刊行時,他對歷史的重構(gòu)依然未越模式一步,他從未能夠超越二項等級對立,甚至尚未摸到其邊緣何在。在這個意義上,《白話文學史》確乎是一篇過去時代的、歷史上的本文。
一九八七年九月
(《白話文學史》,胡適著,岳麓書社一九八六年一月第一版,4.1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