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濟平
記三本版本學著作
版本學在中國有漫長的歷史,但是有關的知識都滲透在各種目錄、題跋、敘錄和筆記之中,系統(tǒng)的論著出現(xiàn)很晚。第一本內(nèi)容豐富的版本學專著是清末民初葉德輝的《書林清話》,之后雖然出過不少書史、書話和圖錄,但是沒有系統(tǒng)地總結(jié)古往今來版本學知識的專著,這是個不小的闕典。因此,最近兩年相繼出版的《版本學概論》(戴南海著)、《古籍版本學概論》(嚴佐之著)和《古書版本學概論》(李致忠著),可說是填補了這方面的空白。
戴南海的《版本學概論》,論述詳盡而具體,文字流暢可讀。分章分節(jié)十分細致,讀者可以按目選讀某些章節(jié),很快找到自己需要的內(nèi)容,堪稱方便。這部書篇幅大,收集的資料相當豐富??吹贸鲎髡卟粌H熟悉文獻,實踐經(jīng)驗也很豐富。版本學名家黃永年先生在序言中不無謙遜地稱道此書中有一些引述資料他過去未曾注意到,筆者自然更有此感。
作者在書中遇有不同的說法,也時時加以折衷,提出個人見解。例如書中對中國雕版印刷起源時代的各種說法做了介紹之后,從紙、墨、筆、硯、石刻等條件推測,主張把時代提前到東漢。這雖然不是作者的創(chuàng)見,但確是比較大膽的結(jié)論。既然古代有石刻,有印章,為什么不能有雕版印刷呢?哪怕有小塊單張的印刷品,畢竟也是發(fā)明印刷技術??!可是,既然在東漢已有印刷技術,當時及其后又有那么多典籍可以印,甚至必須印,那么那個時期的史書和其他文獻流傳到今天的也不少,為什么其中就看不到印刷書籍的記載呢?大家引來引去,就只是范嘩的《后漢書》中記載的漢靈帝“刊章”捕儉這件事中的“刊章”兩個字可以利用,而且唐代李賢對它的理解還不是雕版印刷。看起來對于“印刷”作何理解也是個關鍵。秦漢就有印章,漢代還有木簡上刻字的實物流傳到今天,那么在某時某地有人給木板刻上字或刻上圖,往紙上印點東西,這未必沒有可能。不過這是不是發(fā)明了“印刷術”,還要看它產(chǎn)生了多大影響,通行于多大范圍,考證事物起源的困難就在這里。事物往往在我們想象的起源之前就已有先例,我們作結(jié)論要求有明文或?qū)嵨餅閾?jù),這就必然會保守一些。文獻上找不到更多和更明確的記載證實東漢確有“印刷”事實,終是一憾。
《版本學概論》內(nèi)容很具體,抽象的論述不多,實例豐富,實用性強。每一項論述中大都附述必要的參考文獻,以備讀者查閱。書中多作持平之論,沒有過情的抑揚。例如從清代洪亮吉把藏書家分為數(shù)等開始,賞鑒家和掠販家就排在末尾,為人所鄙薄。本書在引述吳則虞先生的不同看法之后,對掠販家也給以一分為二的評價,肯定他們在版本學方面的成就。特別是對被洪亮吉抑為賞鑒家的黃丕烈,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推許為開一代風氣的著名版本學家,認為他的題跋是“一筆寶貴的學術遺產(chǎn)”,“讀起來饒有興味,發(fā)人深省”。這一評價是十分公允的。過去讀書人的看法有時代的烙印,既有濃厚的封建等級觀念,也有觀點狹隘和文人相輕的毛病,往往以己之所長攻擊他人之所短。今天當對過去的觀點重新認識,古書不僅是學術資料,也還是歷史文物,讀書是學問,賞鑒也是學問,不賞鑒我們怎么知道哪些古書可貴、值得珍重地典藏呢?黃丕烈的題跋既有學問語,也有記事和個人心情的表白。讀他的題跋就像面對面地聽他滔滔不絕地說古道今,不知不覺進入嘉道年間的社會,隨著他出入書坊,作各種應酬和交往。后來,只有鄭振鐸先生的書跋尚存此等況味。
當然,《概論》也有不足之處。有些資料來自文獻,原來就有錯誤,書中沒有糾正。這種情況較多,這里僅舉三個例子。
本書208頁引用的宋岳珂《九經(jīng)三傳沿革例》其實不是宋岳珂所作,這是個歷史性的錯誤。這本書全名為《相臺書塾刊正九經(jīng)三傳沿革例》,是元代荊溪岳氏印行九經(jīng)三傳時附刻之書。相臺刻本經(jīng)書過去一直認為是宋代岳珂所刻,清乾隆武英殿也曾仿宋“岳珂”刻本刻印過《相臺五經(jīng)》。清代各藏書家,乃至近代傅增湘等著名的版本學家都認為相臺本是岳珂所刻。直到一九六○年《中國版刻圖錄》的說明,才引用張政
《概論》108頁說“道光十四年涿州盧坤所刻《杜工部集》二十五卷,用六色套印”,這是根據(jù)葉德輝《書林清話》卷八“顏色套印書始于明季盛于清道咸以后”一節(jié)的講法,其實不對。這部書是二十卷,不是二十五卷。下文所注各家批注的顏色和數(shù)目也有脫漏,不知失誤出在原稿,還是出在排校。另外,本頁前面還提到“道光年間,廣東云葉庵刻本《杜詩》,用五色套印”,這里似乎把蕓葉
《概論》168頁說商務印書館的百衲本二十四史“每一史的版式一致,完全可以獨立成書,其實是配本,不能算作百衲本”。按:此說恐怕出自李文椅的“版本名稱釋略”一文,其實不然。商務印書館的百衲本二十四史并不是每一史的版式一致,其中至少有八種是由不同版本拼起來的,其余各種即使原出一版,也往往是由不同年代修補后的印本拼起來的。
嚴佐之的《古籍版本學概論》是根據(jù)授課教材編寫的,篇幅較小,內(nèi)容嚴謹,行文精練。第一章是“版本的認識”,開宗明義講版本的定義、價值和研究,寥寥幾頁就概括了版本學的基本格局。以下各章分別講版本的歷史、鑒定和考訂,都有適當剪裁、突出重點的特色。例如講版本的歷史就不討論雕版印刷的起源,只用“起源于唐”一筆帶過,徑直從宋代起,順次講各代版刻的歷史和特征,對傳統(tǒng)的講法作了總結(jié)歸納,時有新見。例如引申著名版本學者王大隆的看法,指出對宋代私家刻本應予以認真甄別,并不是以家塾、堂、齋、宅、府為名的都是私家刻本。
另外,在介紹各時期印本時還隨時指出其版本價值,要言不煩。例如在介紹清末刻本時,第一節(jié)標題為“道光、咸豐刻本的稀見和珍貴”,開頭就說“世所稀見的清刻本,一在清初,二在道光、咸豐間”。以往藏家和學者很少注意清刻本,張之洞的名著《書目答問》中提到清代刻本,往往只說一句“通行本”就了事。鄭振鐸先生在“清代文集目錄跋”中曾說:“講求清代刊本之版本學,今尚無其人?!比~德輝在其《
《古籍版本學概論》選材恰當,作為教材十分適用。后面附有“主要參考引用論著目錄”,對讀者也有益。但本書將許多內(nèi)容壓縮在一起,文字簡約,解釋又少,且沒有分節(jié)分段,眉目不夠清楚,不便查找。特別是由于國內(nèi)印的書幾乎都沒有索引,這個問題就更為突出。
本書有些講法也不恰當。例如38頁也說“宋岳珂《九經(jīng)三傳沿革例》”,同樣是未搞清此書的來龍去脈。同頁說“紹興二年(一一三二)余仁仲刻本《春秋公羊經(jīng)傳解訪》序后識言”如何如何,恐怕是“紹熙二年(一一九一)”之誤,建安余仁仲萬卷堂刻本從來未見早至紹興二年的。另外,下文所引參校人名其實在余仁仲所刻的《谷梁傳》中,余氏所刻的《公羊傳》并沒有參校人名,僅余仁仲一人列名而已,看來這里把余仁仲所刻的兩種書弄混了。
李致忠的《古書版本學概論》對版本學上的一些重要問題進行了探索,持論比較公允。例如在考證造紙和印刷術時,都注意區(qū)分發(fā)明和發(fā)展成熟兩種情況,認為中國雕版印書不妨說從初唐開始,但印刷術的發(fā)明應當還在其前。盡管書中認為漢靈帝已曾雕印海捕公文捉拿張儉的看法,未必就是定論,但已接觸到“發(fā)明”二字的概念問題,畢竟能使討論深化。書中對“善本”概念作了全面的分析,對古書的紙張和裝幀也都根據(jù)實物和有關學者的鑒定作了詳盡的介紹。
本書重點在于鑒定古書的版本,這一部分內(nèi)容幾乎占全書一半的篇幅。書中充分利用北京圖書館善本部的典藏來闡述善本書的鑒定問題,不少例子作者以往也曾在文章中談過。作者多見宋元明初善本實物,例子中談到的書檔次高,這一點在三本書中顯得十分突出。
《古書版本學概論》內(nèi)容豐富,值得一讀。不過與前面兩本書相比,本書行文枝蔓,論述不緊湊,不能緊緊地扣題。以書中論“依據(jù)藏書印記鑒定版本”一節(jié)為例。這一節(jié)共有7頁,開頭用兩段講考古工作者近年發(fā)現(xiàn)了唐代李存的“渤海圖書”印鑒,偏偏這枚印鑒還跟鑒定版本沒有多大關系,因為現(xiàn)在沒有李存的藏書。后面偶然提到《天祿琳瑯書目》時,忽然插入一段很長的文字敘述《天祿琳瑯書目》,跟藏印沒有什么關系。相反,與利用藏印鑒定版本有關的許多實際問題,例如怎樣鑒定印章的真?zhèn)巍⒃鯓訉ふ矣≌碌闹魅说鹊?,反而沒有提到。要知道天祿琳瑯、士禮居、海源閣幾處的藏印不難識別,困難的是一些中小藏家的印章怎樣識別,怎樣找到它的主人和有關介紹,這才是一位版本學者的真正功力所在。如果連誰的印章都不知道,還怎么談得上用它來鑒定版本呢?再如本書有一整章講“造紙術的發(fā)展與古書用紙的演變”,但沒有把這一章跟怎樣鑒定古書的版本很好地聯(lián)系起來,后面談“古書版本鑒定”一章中也沒有講能否根據(jù)用紙來鑒定版本,是不是歷來學者和藏家所說的根據(jù)用紙來鑒定古書年代的方法一點用處也沒有呢?對此應該有具體的說明。
本書雖然著重講鑒別版本,也舉了不少例子,可惜不少論述不夠具體,沒有提綱
本書的行文也嫌不夠講究。書中列舉古代人物時,往往次序混亂,不分時代先后。例如157頁有這樣一份名單:“項元汴、何義門、高士奇、徐乾學、季振宜、瞿啟甲、楊以曾、楊紹和、瞿紹基、錢謙益、錢曾、黃丕烈、顧廣圻、王聞遠、汪士鐘、陳
書中也還有一些錯誤和不詞之處。例如254—255頁說有“道光年間廣東葉云庵(按:應是“蕓葉
(《版本學概論》,戴南海著,巴蜀書社一九八九年六月第一版,5.80元;《古籍版本學概論》,嚴佐之著,華東師大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十月第一版,1.75元;《古書版本學概論》,李致忠著,書目文獻出版社一九九○年八月第一版,4.9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