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國泉
斜陽下,起始悠悠地讀那本剛出版的《冬天里的夏日印象》,可不久,暮靄中,竟然悚悚地面對著一幅陰冷得抽搐、邪惡得痙攣的病態(tài)者群像。我念叨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默然許久,無言以對。
我曾看過一本并不精彩,但算中肯的陀氏的傳記,它描述陀氏時輕蔑地說道:他把邪惡的一切撕成碎片,再重新用病態(tài)的眼光放大這些微疵,僅此而已,無甚價值。我對前一句較為贊賞,而后一句則抱之成見。其實,陀氏所理喻的人性世界,正是人類所要探究和挖掘的另一重的價值部分。人有時也象一枚硬幣的兩面,善與惡并存,愛與恨同在。
但不同的是,陀氏筆下的人物,大都是處于時代夾縫中的具有病態(tài)心理與行為的“詛咒者”。就是陀氏本人,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矛盾重重的詛咒者,他到當時很赫然、也很繁華的大英帝國的文明圣地倫敦時,滿目幾乎被文明的亂云飛渡所充塞,一切的所見所聞都令他引起莫名的憎惡,“在這里,你看到的不是真正的人,而是喪失了理智、盲目順從的人。你會看到,這種社會中,被壓迫者長期得不到對他們的許愿,長期得不到取暖用的木柴和衣服,他們只得在黑暗的地下室里相互擁擠,用手摸索著敲開碰到的大門,為的是不至于悶死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在這里,大家擠成一堆,脫離了文明社會,沒有了人樣?!?第17頁)
這篇倫敦游記頃刻成了一個詛咒者的渲泄的講演,并且把人的廁身之處也一再地訴說為黑暗的地下室。可見地下室才是陀氏所要詛咒的對應物。他為它貼上刻毒、愚鈍、羞愧、侮辱、冷酷和厭惡的標簽,讓人們一走近它,就感到這里是黑獄般的人性世界。正如此,陀氏寫就了令人顫悚、驚懼的《地下室手記》,這里面的“我”集聚了人性之丑陋的絕大部分,但也匯融了人的內心矛盾的沖突過程。人之惡往往是在一種歇斯底里不加自控而躍入峰巔時的大暴露。
“我”誠然也是一個充滿憎惡感的詛咒者,可是病態(tài)的心理卻導致他成為一個極其偏執(zhí)甚至自私的詛咒者?!巴袃煞N極端的情形:有時上班的時候心情惡劣到那種程度,經常到下班時有如重病纏身。但突然不知什么緣故會出現(xiàn)一縷懷疑或一絲冷靜,于是,自己嘲笑自己的偏執(zhí)和挑剔,責備自己耽于幻想脫離實際。有時不愿理睬任何人,有時卻談興勃發(fā)口若懸河,甚至和那些人相聚甚歡,原來的厭惡感突然煙消云散。誰知道呢,也許我本來就沒有什么厭惡感,只是從書里讀到,假裝出來的?(第43頁)這種不僅是時代,而且更從人性的夾縫中產生的詛咒者,只能自我折磨,自我戕害,甚而自我在地下室里掘墓。
你可以詛咒磨難的歲月,也可詛咒難忍的孤寂,但刻毒地戲弄詛咒,甚至把詛咒視為一場游戲,卻讓自己貶到墮落的地獄中而不可自拔?!拔摇比シ攀幍劓渭?,一會兒自我懺悔而天地難容,一會兒良心發(fā)現(xiàn)而神靈降世,一會兒洞穿邪惡而百般挑剔……這種“詛咒”言詞竟然哄騙一個妓女使之神魂顛倒,但又是那樣無望和無奈。到最后還是禁閉在地下室,咬嚙痛苦之果而不覺什么滋味,因為一切都近乎于麻木和僵化。
這本隨筆集匯編了過去遺漏的但極為珍貴的篇什。我從黃昏讀到深夜,便想在書后簽上閱讀日期,不料這天正好是陀氏的忌日。一月二十八日,我算領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酷烈的熔火的煉獄。這是一個已逝去的詛咒者所留下的活獄,誰能體驗一下,誰或許會震顫一下靈魂。
(《冬天里的夏日印象——陀思妥耶夫斯基隨筆集》,劉孟澤、李曉晨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一九九○年十二月第一版,2.4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