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遠
周二先生寂寞多年,近時忽然像出土文物一般被重新發(fā)現(xiàn)了。這原因,怕多半在于他留下了那許多不可埋沒的文字吧。可見古人云文章千古事,原來不錯。而不因人廢言的意思,也早就在里頭了。這一小冊《知堂談吃》,自然也是些很好看的文字,又因其談吃,便不僅僅,賞心悅目,且難免令人食指大動了。
集中所收,多半是陸陸續(xù)續(xù)刊發(fā)在《亦報》上的小文,每則不過數(shù)百字,隨意拾取一個題目,便敷演成文。反正作者腹笥充得很,歷史,掌故,隨著筆走紙上,也就汩汩流出,全用不著抱了兔園冊子去“做”文章的。
這些文字,又似乎并非“有所為”而發(fā)——既很少將吃與“文化”攀緣(人的衣食住行豈不全在“文化”之內,原也無須特特地表出),又并未為吃賦予怎樣特別的意義。若按照本書編者所提示的思路——“談吃也好,聽談吃也好,重要的并不在吃,而在于談吃亦即對待現(xiàn)實之生活時的那種氣質和風度”——則我揣想,方作者握管之時,未必有那一種正襟危坐的“認真”。也許是為了打發(fā)悠悠歲月,或者就是為了稻粱謀,也未可知。因之,一點浮想,一片思緒,一握似有以無似是而非的感慨,飄然而來,撳在紙上,便是這平平淡淡的文字了。不妨竟說它是無用的罷。作者寫道:“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币稽c無用的游戲與享樂,自然不是生活的全部,卻豈不是生活的必需呢?若說“有所為”,那么,這也就是文章的“所為”而作了吧。
偶爾,也會由談吃拉扯到人事,這時,倒令人覺得是有意為之了。因為作者隨即補敘道:“談糖與談鹽的事而拉到人上面去,有似古文《賣柑者言》的作法,但這個比喻誰都容易聯(lián)想到,所以未能免俗的加在這里,其實這或者還是轉合的老調,也未可知?!迸家粸橹陌斯?,在作者,原屬違例,是偶爾的從俗了。說到藕與蓮花,作者言道:“蓮花則自宋朝以來歸了湖南周家所有,但看那篇《愛蓮說》,說的全是空話,是道家譬喻的一套,看來他老先生的愛也是有點靠不住的了。”卻真是為蓮花吐了一口氣,而將她從“理性主義”的“愛”之下解救了出來。我早就懷疑,周老夫子是否先于西方數(shù)百年,將“愛”作了“解構”。自然這只是我個人的好惡,在這里不期然而然得遇同調,少不得會心一笑。又依私見,對吃的“解構”,一副健全的味覺器官和一口好牙齒,也就足夠,硬掉著八股腔去起承轉合,恐要失了胃口呢。
若說以閑閑的情,閑閑的意,出之以閑閑的筆,是太平凡了,不足以資號召,卻也不盡然。請看《藕的吃法》題下這幾行文字:“藕在果品中間的確是一種很特別的東西,巧對故事里的一彎西子臂,七竅比干心,雖似試帖詩的樣子,實在是很能說出它的特別地方來。當作水果吃時,即使是很嫩的花紅藕,我也不大佩服,還是熟吃覺得好。其一是藕粥與蒸藕,用糯米煮粥,加入藕去,同時也制成蒸藕了,因為藕有天然的空竅,中間也裝好了糯米去,切成片時很是好看。其二是藕脯,實在只是糖煮藕罷了,把藕切為大小適宜的塊,同紅棗、白果煮熟,加入紅糖,這藕與湯都很好吃,鄉(xiāng)下過年祭祖時,必有此一品,為小兒輩所歡迎,還在鲞凍肉之上。其三是藕粉,全國通行,無須贅說。三者之中,藕脯純是家常吃食,做法簡單,也最實惠耐吃。藕粥在市面上只一個時候有賣,風味很好,卻又是很普通的東西,從前只要幾文錢就可吃一大碗,與葷粥、豆腐漿相差不遠。蒸粉我卻不喜歡,吃時費事自是一個原因,此外則嫌它薄的不過癮,厚了又不好吃,可以說是近于雞肋吧?!薄浧鹨痪滟H損某人某文的話:雅的俗!這里卻不妨說,俗的雅!而我能夠說出的,也就沒有更多了。
(《知堂談吃》,鐘叔河編,中國商業(yè)出版社一九九○年十二月版,3.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