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開發(fā)
舒蕪先生的《周作人的是非功過》收錄了十一篇論文,是對他五年間周作人研究工作的一個總結(jié)。舒蕪的周作人研究起步不算早,然而他是帶著相當?shù)姆e累和準備加入到為數(shù)不多的研究者中去的。書中的首篇《以憤火照出他的戰(zhàn)績——周作人概觀》發(fā)表于一九八六年,是作者的第一篇周作人研究論文,該文的意義主要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充分地肯定了周作人的地位。其二,雖然全面介紹和評述了周作人,但它更重要的意義在于探索了“解決好問題的態(tài)度、尺度和角度”。
從事實出發(fā)、尊重歷史的求實態(tài)度使舒蕪在幾篇魯迅、周作人的比較研究文章中取得了與眾不同的成績。向來的研究者大都著重比較他們有哪些相異,何以相異,如何從差異到參商以至對抗,等等,這固然十分必要,但作者另辟蹊徑,研究他們之間的共同點。這些文章的意義并不在于它取得了什么重要的突破,而在于對研究界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的單向思維的撥正。
對周作人身上正面價值的追尋是舒蕪的周作人研究的一個顯著特點。周作人長期注目婦女兒童問題,女性的發(fā)現(xiàn)和兒童的發(fā)現(xiàn)是他在新文化史上的突出貢獻,他新的婦女觀的建立是與對舊的女性意識和社會習慣勢力的批判結(jié)合在一起的;他借助了性道德、精神分析、文化人類學的方法,其批判達到了時代所能達到的深度。舒蕪說,“所謂‘女性的發(fā)現(xiàn),包含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女子和男子是同等的人;另一方面,女子和男子是不同樣的人?!弊⒁獾角罢叩亩啵⒁獾胶笳叩纳?,周作人“第一個比較全面地論述了新文化運動和婦女解放運動應(yīng)有怎樣的婦女觀”。
《我思,故我在——周作人的自我論和寬容論》由一九二二年周作人和陳獨秀之間的一次論戰(zhàn),引發(fā)了作者對中國知識分子道路的思考。在當時中國“非基督教非宗教大同盟”的運動中,以周作人領(lǐng)銜的五教授發(fā)表宣言,反對這個運動以群眾的壓力干涉?zhèn)€人思想信仰的自由。與陳獨秀等展開了一場論爭。舒蕪批判地肯定了周作人的寬容論和他關(guān)于自我的憂患意識,強調(diào)知識分子的主觀、主體、自我的重要性。
周作人依據(jù)的是以個人意志自由為中心的寬容論,我認為他的寬容論可歸入自由主義的范疇,談到自由主義,我想對舒蕪在《以憤火照出他的戰(zhàn)績——周作人概觀》中的一個觀點提出一些不同意見。舒蕪說,二十年代末,魯迅、周作人分道揚鑣,終于分別成為中國文學左右兩翼的領(lǐng)袖。其實,“左翼”、“右翼”是政治概念,周作人在政治上是站在自由主義的立場上的,他不僅用自由主義思想反擊左翼文化界的討伐,而且對抗國民黨的思想專制。作出這樣的區(qū)分是重要的。在我看來,周作人的悲劇在一定的意義上也是自由主義在中國的悲劇。
周作人畢竟沒有守住大節(jié),在民族生死存亡的緊要關(guān)頭附逆下水,成了民族的罪人。對研究者來說,作為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在他的價值天平上不能不充分顧及到周作人附逆的事實,總結(jié)周作人道路的教訓是一個重要的研究課題??隙ㄋ墓兒蛢r值,并非有意忽略或淡化他的不光彩的一面,而是要把它們各自放在合適的位置上。在《以憤火照出他的戰(zhàn)績——周作人概觀》中,舒蕪就試圖總結(jié)出周作人悲劇的性質(zhì)。在《理性的清朗與現(xiàn)實的陰暗——周作人的文化心態(tài)》中,他以十八世紀啟蒙主義式的理想與二十世紀悲觀的現(xiàn)代意識的矛盾對立作為契入點,探討周作人的文化心態(tài)和精神結(jié)構(gòu)。作者告訴我們,周作人對自己文化心態(tài)的矛盾最為自覺,故能凝視荒誕的現(xiàn)實,堅持理性的觀照。然而,這種明凈的觀照,缺乏自我批判的精神,完全缺乏行動性,在血與火的時代,不能成為大眾的引路人,并且會使自己在湍急的漩渦中缺乏掌握自己命運的力量。這是從更深的層次上探索周作人道路的悲劇的原因。
這是一本沉甸甸的書,表現(xiàn)出了成熟的學術(shù)風格。這是一個飽經(jīng)人生磨難的知識分子,帶著強烈的入世精神和關(guān)心現(xiàn)實人生的情懷,對中國知識分子道路的思考。
(《周作人的是非功過》,舒蕪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七月版,9.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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