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寬
關于“新歷史主義”的筆記
葉秀山先生在《讀書》一九九四年二月號的文中提到,“后現(xiàn)代”是一個沒有時尚的時代;如果有時尚,也頂多是些小時尚。如今在美國人文科學研究領域成為熱門話題的“新歷史主義”,就是這樣的一個小時尚。
一九九二年夏天柏林自由大學召開了一個“重寫文學史”的討論會,從美國邀請了三位學者。三位學者不約而同地都在論文中大談“新歷史主義”。對此,素來自負的德國教授們有些摸不著頭腦,也有些不屑:美國學術(shù)界是不擅長原創(chuàng)性理論建構(gòu)的,除杜威以外沒出過幾位讓人記得住的思想家。美國學術(shù)界近二三十年來一陣陣的理論發(fā)燒,大都是在轉(zhuǎn)手炒賣歐洲思想家的理論。所謂“新歷史主義”,想必又是曇花一現(xiàn)式的玩意兒,很可能是上世紀在德國流行過的“舊歷史主義”的翻版。
可是這一次德國教授們弄錯了?!靶職v史主義”是正宗美國貨,與“舊歷史主義”關系不大。它已經(jīng)領了近十年的風騷,至今沒有式微的跡象。新歷史主義在美國各大學的英、德、法等歐洲語文系很是走紅,在美國研究、人類學、電影史和藝術(shù)史的研究中也頗有市場,影響甚至波及到立論向來嚴謹?shù)臍v史系。這一小時尚,一九八一年的焦點人物是保爾·德·曼,一九八三年的理論風云是德里達和“解結(jié)構(gòu)”,從一九八五年起,“新歷史主義”就成了最時髦的“理論”。
也許此處的“理論”二字很不準確。新歷史主義并不是一種“理論”,它只是一種研究方法,主要是一種文學的研究方法,或者更準確地說,只是一種研究文化的方法,也可以說是一種切入作品的角度和方式。新歷史主義的實踐者很少談理論,往往還表現(xiàn)出某種“反理論”傾向,因此,要對他們的方法進行“理論性”的概括,頗為不易。掀起新歷史主義旋風的核心人物是柏克萊加州大學英文系的施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教授。一九八○年他出版了一部學術(shù)著作《文藝復興自造時尚》(Renaissance Self-Fashioning),在序言中,他稱自己的研究為“文化詩學”(poetics of Culture)。八十年代初,伯克萊的一批年輕人文學科教授頻頻辦沙龍,搞講座,討論學科如何創(chuàng)新的問題。一九八二年《文體》雜志(Genre)出了一期專輯,推薦“伯克萊學派”的探索性論文。格林布拉特為這期雜志寫了一篇引言,引言中他一時不知應該如何概括這一學術(shù)創(chuàng)新,只好生造了一個術(shù)語“新歷史主義”(New Historicism)。一九八三年沙龍的同人合力辦起了刊物《表述》(Representations),鼓吹和實踐他們的新方法。之后,“新歷史主義”在美國的學院里很快蔓延開來。加州大學出版社從一九八六年起推出“新歷史主義”研究系列叢書,已經(jīng)出了幾十本之多。
“新歷史主義”這個術(shù)語看上去有些自相矛盾。人們常說藝術(shù)長新,生命長新,“歷史”是已經(jīng)過去的事情,怎么會有“新”的特質(zhì)?格林布拉特玩文字游戲,拼湊出這個術(shù)語時,心中想到的,是統(tǒng)治西方文學研究領域三四十年之久的“新批評”。他那一代學者,是在“新批評”的學院傳統(tǒng)中成長起來的。“新批評”要求仔細研讀文體,卻忽視作家的生活及作品產(chǎn)生的社會歷史背景。當時的說法是,文本是個自足的系統(tǒng),它就是一切,“文本內(nèi)在”(textimmanent)的批評才是文學研究的正宗,其它的如實證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批評都是些“外在的批評”,是方向性的錯誤。伯克萊的新生代學者所要反叛的,正是“新批評”這個當時的“時尚”。他們主張重新轉(zhuǎn)向歷史,但他們所說的“歷史”,與上世紀德國歷史主義學派所理解的“歷史”有很大的不同。首先“歷史”不是單數(shù)的“history”,而是復數(shù)的“histories”。其次,“歷史”不只是已經(jīng)過往,已經(jīng)完成的東西,它是一個進程,一直延續(xù)到今天,影響著人們的認知和行為;反過來,當代人的實踐活動也在發(fā)展著“歷史”,闡釋著“歷史”,賦予“歷史”新的意義。再者,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很難在研究中“重現(xiàn)”,所謂“歷史的本來面目(Wieeseigentlichgewesenwar),是很難弄清楚的,因為所有歷史流傳下來的文本,都只是對歷史事實的一種“表述”(representation),當今的研究者對歷史文本的詮釋,也是一種“表述”。而“表述”與“真實”之間,存有無法逾越的距離。尋找歷史的本來面目既然已經(jīng)不可能,那么試圖通過對歷史的準確描述來發(fā)現(xiàn)歷史的真正意義,進而對歷史作總體的把握,總結(jié)歷史的規(guī)律,就更成了虛妄。今天的批評家的任務,應該是去重構(gòu)文本產(chǎn)生時的那個“語境”(Context),也就是當時的文化氛圍。重新轉(zhuǎn)向歷史的目的,是讓今天的研究者在他們的“表述”中與“歷史”對話。
格林布拉特的朋友、新歷史主義的“理論家”LouisMontrose曾經(jīng)為他們的創(chuàng)新總結(jié)出了兩句繞口令式的格言,叫“文本的歷史性”(thehistoricityofthetexts)和“歷史的文本性”(thetextualityofhistories)。前一句有些像老生常談,無非是指任何文本的產(chǎn)生都有其特定的背景,特定的歷史背景對文本的產(chǎn)生和流傳形成相當程度的制約。后一句卻頗有新意,它指的是歷史在文本中留下存照,只有沿著文本留下的軌跡才能追溯即往的物質(zhì)存在,過去留下的任何筆錄的東西都可算作文本,這些文本織成一個巨大的帷幔,歷史就遮掩在這個帷幔后面。換句話說,文本不是歷史,文本只能折射歷史,文本等待后人解讀,解讀文本需要研究者的判斷力、明辨力、想象力和理性,研究者通過各種文本去重構(gòu)的,還不是那個“既往的物質(zhì)存在”(livedmaterialexistence)本身,而只是那個物質(zhì)存在的文化氛圍。
新歷史主義所說的“文本性”頗具后結(jié)構(gòu)主義的色彩,它無遠弗屆,包羅萬象,“歷史”在它背后倒成了玄虛的東西;又因為解讀屬于客體的文本需要主體的創(chuàng)造性,“歷史”又滲入了美學的成分。新歷史主義主張打破各種文本之間的界線。比如在文學研究中人們習慣于區(qū)分出“文學性文本”和“非文學性文本”,其實二者之間并沒有一條明確固定的界線,那條界線只是在人們的想象中,所以在相當程度上是任意的、武斷的。新歷史主義提倡在人文學科的研究中重新劃定界線(redra-wingtheboundaries),由國家、語言、種族、性別、政治、宗教、倫理、地域、歷史等因素而劃分出來的那些明顯的界線應該被打破;涉及到文本的時候,諸如文學與非文學、經(jīng)典與非經(jīng)典、文字與口述、精英與大眾、高雅與通俗之間的界線都應該被超越。這也就是所謂的不破不立:只有在消融、合并、跨越、打破原有的界線之后,才能構(gòu)想和訂正出新的界線??傊?,“文化詩學”的研究是沒有任何禁區(qū)的。研究者不該自我設限、劃地為牢。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如果變成“文化詩學”的研究,它的“前沿陣地”(frontier)就要盡可能地向外擴張,其研究的領域也將充分地拓展。
翻閱幾年來刊載于雜志《表述》的論文,瀏覽加州大學出版的那一套“新歷史主義”研究叢書,筆者發(fā)現(xiàn)“文化詩學”內(nèi)容十分廣泛,其研究題目也多種多樣,各種界線的確被打破了。從古希臘哲學、中世紀神學、文藝復興思想、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直到當代美國文學乃至墨西哥民謠,都可以是叢書的題目。在上述的雜志里見到三篇與中國有關的論文,一篇關于中國古代建筑藝術(shù),一篇討論古代中國民族的形成,另一篇則探討八十年代的“朦朧詩”如何“表述”龐德以來的“西方現(xiàn)代詩”。在所有稱得上“新歷史主義”或是“文化詩學”研究的論著中,有關英國文藝復興和莎士比亞的題目占了相當?shù)臄?shù)量,因為早期伯克萊學術(shù)沙龍的幾位核心人物多為研究文藝復興的專家。相應地,所有關于文藝復興的研究在方法上就呈現(xiàn)出明顯的相似性。也許格林布拉特的近著《莎士比亞式協(xié)商對話》(ShakespeareanNegotiations)最能體現(xiàn)出“新歷史主義”獨特的研究方法。格林布拉特教授的專長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英國文學,書名似乎也暗示書中將主要討論莎士比亞。但與人們的期待相反,該書的每一個章節(jié),無論長短,幾乎都用一個奇特的、聽起來近乎荒誕的歷史掌故開頭。著者慢慢地敘述那個掌故,然后提醒讀者,故事不是出于虛構(gòu),而是一樁真實歷史事件的記錄。不錯,故事聽起來很荒誕,但細心考察當時的社會背景,就會發(fā)現(xiàn)那個掌故只是“世風”的一個側(cè)面,讀者感覺到的怪誕,在事件發(fā)生的時代也許很是稀松平常。為了重現(xiàn)當時的“世風”,重構(gòu)當時大致的文化氛圍,著者開始廣征博引,他引證的材料,幾乎全都源自傳統(tǒng)意義上的非文學性文本,比如法庭的記錄、醫(yī)學文獻、教會的宣示、科學試驗報告、外交文件、傳教士的日記、冒險家的筆記等等。勾陳出各種非文學性文本,可以映襯前面講過的奇特的掌故,也可以同文學性文本進行比較。將掌故、非文學文本和文學文本并列,就可以看出三者之間有一種微妙的關系。既然文本折射歷史文化氛圍,文本就是社會能量的載體,社會的能量就通過不同的文本進行流通,或者照格林布拉特的說法,是在文本中“協(xié)商對話”。所謂“社會能量的流通”(circula-tionofsocialenergy),也就是社會上各種利益、各種勢力、各種觀念之間的互動。文學性文本只是社會能量流通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其他含有相同的社會能量的非文學性文本的存在,是文學性文本產(chǎn)生的前提。所以“新歷史主義”不再把作家視為天下,也不再相信作品有什么“原創(chuàng)性”(originality)。莎士比亞的劇作所反映的,乃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各種勢力、各種利益、各種觀念之間的關系。其他非文學文本中的社會能量“流”到了莎士比亞的劇作之中,劇本在戲院演出以后,文學作品中的社會能量又通過觀眾重新“流”回社會。就像資本一樣,能量流通的過程也是一個增殖的過程。文學性文本是社會能量增殖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文學作品強化既定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幫助人們認可特定的權(quán)勢關系。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和接受都與社會能量的流通密切相關。借用德里達解構(gòu)主義的術(shù)語,如果我們把文學性文本當成“中心”,把非文學性文本當成“邊緣”,那么新歷史主義的研究方法可以歸納為先撇開中心,在邊緣展開,從邊緣取證,然后指向中心,包圍中心,返回中心,最后加強中心。因為角度改變了,研究方法改變了,“新歷史主義”的實踐者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作品的研究,常常就會得出與人們習以為常的定論完全不同的結(jié)論。他們挑戰(zhàn)和質(zhì)疑關于經(jīng)典作品的既定看法。他們寧愿讓讀者在經(jīng)典作品面前感覺到一點不舒服,不愿意讓讀者在經(jīng)典之中陶醉。在他們看來,關于某一部經(jīng)典的定于一尊的解釋,往往也是社會能量運行,社會權(quán)勢、社會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結(jié)果。“新歷史主義”借用“解結(jié)構(gòu)”的術(shù)語,聲稱他們并不是要去“顛覆”經(jīng)典,他們所作的,只是“通過顛覆維護經(jīng)典”。
所以,在格林布拉特筆下,莎士比亞的《亨利四世》、《亨利五世》、《里查三世》等歷史劇中關于君臣暗斗、宮廷傾軋的展示,便和馬基亞維利的《君主論》的主張,以及警察局對作家馬洛的一份秘密調(diào)查報告的結(jié)論互相呼應;解決那些矛盾沖突的技巧和原則,則在邏輯上與殖民主義者對美洲土著施行的政策一致。奧瑟羅的莽撞、不通情理、不知好歹以及自取毀滅,怎樣和當時的歐洲白人對黑人的“認知”有關;《奧瑟羅》劇中人物依阿果的工于心計、步步為營、巧設圈套,怎樣反映了歐洲人在面對廣義上的“摩爾人”時的歹毒。李耳王的瘋魔與劇中的恐懼與基督教所說的瘋魔與恐懼是不是一回事?《無事生非》、《皆大歡喜》、《第十二夜》等喜劇中女扮男裝、男女誤會的情節(jié),所本的是一樁令醫(yī)學界頗為困擾的公案,它們宣示了伊利莎白時代性別角色的混淆和錯位。轉(zhuǎn)述一段新大陸探險家的報告,分析殖民者如何以上帝的名義恐嚇土著,如何以基督教文明較高級的技術(shù)霸權(quán)摧毀后者的反抗,也就自然能夠理解莎士比亞劇作《暴風雨》中“白人魔術(shù)師”(Whitemagician)的呼風喚雨意味著什么;懂得Caliban為什么被塑造成一頭黑乎乎的半人半獸的怪物,明白Prospero統(tǒng)治海島、奴役Caliban的權(quán)勢到底來自何處。
格林布拉特是很難被摹仿的,因為他選用的公案掌故,引證的非文學性文本和討論的文學作品之間,常常有一種奇妙的“巧合”關系,別的研究者未必能像他那樣,運用三種素材來回穿梭編織,揮灑自如。比如格林布拉特分析《暴風雨》中的Caliban仇視Prospero,對后者持有的象征知識霸權(quán)的“書”滿懷恐懼,希望燒掉那本書。緊接著,格林布拉特又轉(zhuǎn)述了一則故事:上個世紀,比利時探險家Stanley去中非洲某處考察,一天突然被黑人包圍。黑人要求Stanley燒掉沿途所作的筆記,認定那本“書”,會給他們的部落帶來災難。stanley當然不會因為土著的“迷信”犧牲掉自己珍貴的筆記,他相信那是無價之寶,“歐洲的公眾對它會有興趣”。Stan1ey作了個騙局,他摸出一本隨身攜帶的莎士比亞當眾燒毀,平息了黑人的憤怒,給自己解了圍……后來,筆記本被帶回比利時,歐洲人在筆記內(nèi)容的引導下,在中美洲建立起了一片最慘無人道的殖民地。
莎士比亞就是如此這般地加入了“社會能量的流通”!格林布拉特還順便提了一個“惡毒”的問題:歐洲的“公眾”,會不會允許Stan1ey燒掉一部《圣經(jīng)》?
新歷史主義淵源,比較清楚的至少有四條:一是解結(jié)構(gòu)主義關于文本的論述;二是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批判理論;三是??掠嘘P權(quán)勢與知識的關系的論說——晚年的福柯從七十年代末起常在伯克萊講學,對格林布拉特那個圈子的人影響很大;最后則是CliffordGeertz的人類文化學——尤其是Geertz發(fā)表于一九七三年的那篇著名論文,“縱深描述:文化闡釋理論的一種嘗試”(thickdescription, towardaninterpretativetheoryofculture),更是反復地被與新歷史主義有關的學者所引證。
新歷史主義在美國近年來“兩軍對壘”式的文化大討論中角色有些尷尬。顯而易見,它不會討右派喜歡,他們認為它無非是馬克思主義的翻版,尤其反對后者再次將文學研究社會化、政治化。早在一九八六年,當時的全美語文學會主席J.H.Miller便不無憂慮地指出:“近年來文學研究全面轉(zhuǎn)向,從前對語言的關注,突然變成了對歷史、文化、社會、政治、社會組織、階級、性別狀況、社會語境,以及物質(zhì)基礎的關注?!睂π職v史主義批評得最激烈的是GeorgeWill和前聯(lián)邦教育部長WilliamBennett等。但是,正如筆者曾在《讀書》一九九四年一月號《離經(jīng)叛道》一文中說過的,右派的聲音,大多數(shù)在校園之外。左派則認為新歷史主義對馬克思主義是釜底抽薪。不談經(jīng)濟基礎,不談階級斗爭,馬克思主義就被架空了。另外如女權(quán)主義者CamillePag-lia則指責新歷史主義的實踐者創(chuàng)立的文本是一鍋大雜燴,是敗壞讀者口味的大拼盤。新歷史主義太花哨,太重寫作技巧,其實踐者不過是些學術(shù)“雅痞”,完全沒有自己嚴肅的世界觀,他們的那些“左傾”思想,不過是些貌似開明進步的學術(shù)裝潢……
不管怎么說,格林布拉特圈子的人成功了。當年沙龍里的幾位骨干,大都已被優(yōu)厚的待遇吸引到了各個學術(shù)重鎮(zhèn)。格林布拉特自己也頻頻往返東西海岸,同時在伯克萊和哈佛兼職。去年三月紐約時報周刊的一篇人物特寫,題目就是“圍繞格林布拉特的一場風暴”。
時尚總是一批人造出來的,時尚也總是要“造就”出一批人。如果時代還在變化,就會有時尚。在這一意義上說,有時尚比沒有時尚好,沒有大時尚的時代,小時尚也不錯。
AramVeeserH.,TheNewHistoricism,Routledge,New
York,1994.StephenGreenblatt,ShakespeareanNegotiations,
UniversityofCa1iforniaPress,Berkeley,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