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衡
去年秋天的一個傍晚,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有人送來用牛皮紙包得方方正正的小紙包,只說了句“好不容易找到這里”,就撐開雨傘走了。
來人從未見過,但紙包里肯定不會是錢,也不會是炸藥。燈下,我疑疑惑惑地打開紙包,里面是本舊書:《俠隱記》上冊。
《俠隱記》是大仲馬《三個火槍手》的節(jié)譯本或者改寫本,現(xiàn)在市面上已經不大能見到。我隨手翻弄著《俠隱記》發(fā)黃的書頁,漸漸地當然地想起一個人。
他,是個聾子。
五十年代初,我家在一座大宅院里住過兩年光景,搬進去時,我上小學五年級,搬出來時,我讀初中一年級了。大宅院里住著十來戶房客,職業(yè)身份各不相同。倒也能相安無事。除了裘媽媽,周先生其余沒有留下什么印象。
房東只有母子兩人,男主人據說早一、二年跑到臺灣去了。大約因此宅院后來終于歸了公。女主人吃齋念佛,終年不下樓,我好像沒有見過她,所以說不出她的模樣。她的兒子不過二十幾歲,不高,但很結實,宅院里幾個七大八小的孩子,用盡吃奶的力氣,也扳不動他一只手,他得意極了,嘿嘿地笑。他皮膚特別黑,腦袋特別圓,眼睛特別亮,孩子們覺得他有趣,但又有點怕他,因為他是聾子。聾子聾得不很徹底,故而啞得也不很徹底,罵他,他會齜牙咧嘴滿院子追逐,捉到一兩個孩子,還會咿咿啞啞地叫喊,但從不動手打人。
小時候,我過于文靜,決不會去惹聾子,只會在一旁看別的孩子和他鬧。聾子對我總是一臉憨笑,有時還過來拍拍我肩膀,咿咿啞啞,不知說些什么。如果不是書,我和聾子的關系大概就到此為止了。
大宅院后門隔壁的石庫門里,有個小書攤——蘇州人把連環(huán)圖畫叫做小書——一分錢租本舊的,兩分錢租本新的,又便宜又好看。課后,我常去光顧,由于不會玩玻璃彈子,不會打橡皮彈弓,看書成了我最大的樂趣。
看小書的時候,好幾個小朋友對我說,聾子有好多好多書,都是大書,比小書還要好看。不過,聾子很小氣,誰也不肯借,你要是能從他那里借出一本,我們請你看五本小書。
聾子的大書是個什么樣,哪個也說不明白,大概不會是語文書、算術書,那時我還不知道小說,更料不到有一天自己寫起小說來。當時,只想爭個面子,證明我和聾子的關系要比別人好。
可是,聾子并沒有給我這個面子。
那天下午,我在院子里攔住了聾子,先對他笑,看得出聾子很開心,也咧開了嘴對我笑。現(xiàn)在想起來,我們兩個的樣子一下定很傻。當時,根本不覺得,以為自己很聰明,十指伸直,雙手并攏,掌心朝自己,做成書的模樣。聾子不再笑,盯住我的手看,然后搖頭,一定是不懂。我繼續(xù)做手勢,指指他再指指自己,并且漲紅了臉喊:“書!書!借給我,書!”聾子仍是搖頭,不停地搖,不是不懂是不肯。我,急了,拖著聾子跑到他家客廳門口,估計書就在那里,雖然我從來沒進去過。聾子不搖頭了,開門讓我進去,兩只玻璃櫥靠墻擺看,發(fā)出誘人的光。我撲過去,一眼就看到真的有好多好多的書,聾子慢慢走地來,看看書,看看我,又開始搖頭,搖得我心里發(fā)慌。我抓住他的手,幾乎是哀求道:“書,書,借給我,書!”聾子一聲不響地,輕輕把我拉出客廳,退進去,關上門,走到暗影里去了。
豈止是失望,簡直恨死了聾子,我?guī)滋觳蝗ソ栊桓以谛∨笥迅奥睹?,學校里回來就躲進自己的房間。
不久,我大病一場,醫(yī)院里動過手術回家,躺在床上一個多月不出房門,窗子里那塊藍天又暗又小,院子里的桂花香飄進來,弄得我心煩意亂。
聾子幾次來看我,站在房門口,想進來又不好意思進來,我掉過頭,閉上眼睛,裝做不知道。母親為此說過我,我也不辯解。
一天午后,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仿佛有人幾次悄悄推開房門,在地上放了一堆東西。后來,母親對我說,聾子拿來不少書,讓我解解悶,有幾十本呢!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洌掖_實看到那一堆書,看到聾子的憨笑。
幾十本大書里有比小書有趣得多的故事。我一本接一本地看,不再去看窗子里那塊天,也沒有發(fā)覺院子里的桂花謝了。
幾十本書看完,身體也復原了,又該去上學。第一天放學回來,聾子不等我去還,就把書全部拿走,一本不留。從此,又不肯借書給我,甚至不讓我走進他家的客廳。
不過,無所謂了,我開始到圖書館去借書,那里書比聾子多,比聾子好。
后來,大宅院要充公了,十來家房客一家家先后搬走。等到我們搬家的時候,院子里空蕩蕩,大了許多,靜了許多,人們很少說話,只有急匆匆的腳步聲。我呢,不喜也不憂,站在一旁,看大人們搬東西。
聾子忽然朝我走來,臉上依舊是往日的憨笑。我這才冒出一個念頭:他們母子搬到哪里去呢?
聾子拿著一本書,離我一步站定,收了笑容,認真地看著我,雙手把書送過來,我不接,雙手把書推回去,這種時候,借什么書?聾子又送過來,我又推回去,再送,再推,聾子搖頭,我也搖頭。要不是母親走過來,我們不知還要推多久,搖多久。母親問,“馬上要走了,你們在做什么?”我回答不出,聾子指指書,指指我,搖搖手。母親明白了,大聲說:“這書送給他了,是不是?”聾子終于笑了,連連點頭,含糊地說“好、好”。母親對我說:“收下吧,人家一片心?!蔽颐銖娊舆^書,聾子卻又抓住我的手,指指書,指指自家客廳,再指指書,指指我,咿咿啞啞好一會,這次連母親也弄不明白了,更不必說我。我和聾子就這樣分別了,等到在新的住處安頓下來,偶然翻出聾子送的書,才知道是本《俠隱記》下冊。我并不很感謝聾子,也不想弄明白聾子的手勢和咿咿啞啞的意思。
想不到四十多年后,聾子還活著,還記得我,還記得《俠隱記》缺本上冊。我真的有點歉疚,不只因為《俠隱記》下冊早已丟失,也不只因為幾乎淡忘了聾子。
責任編輯張守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