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斌
我所就讀的學校,在異國一個小城,信息來得慢。因此,去年十月的《讀書》,剛剛上架。其中一篇文章引起我注意,便是傳圣的《儒家思想與自我》(92頁)。其文曰:“儒家并沒想到建立一套完整的人的學說?!痹蚴牵喝鍖W中缺乏“自我論”。
我看未必。
“自我”不是一個簡單的概念。相關者有“自己”、“自身”、“自家”、“自個兒”、“自私”,等等,意思都落在一個“我”字上。我們生活在眾生之間,用這些概念將自己區(qū)別于他人,從而確立自己在社會上作為人的位置。自有“我”字出現(xiàn),就有了這樣的社會區(qū)分。這怕是由來已久了!
“我”之確立,又是一個社會過程,受社會環(huán)境制約和影響。荀子所謂“是非天性也,積靡使然也”。(《荀子·儒效》)人生之初,混混沌沌,渾渾噩噩,沒有這許多念頭。年歲漸長,頭腦中有了你、我、他的界限,開始戴上“我”的有色眼鏡,觀察和實踐人生。于是,到達了成年期——“我”成熟了。千姿百態(tài)的人間世,無處不有“我”字。哪里能找到“去我”或“勿我”的社會呢?即如儒家之“勿我”“去私”,其實質仍是在追求一個更理想化的“我”。不管是天人合一,還是內外合一,還是知行合一,都萬變不離其宗。其宗在“我”。
在一個沒有“自我”的社會里,社會活動從何談起?
就說那三個和尚的故事吧。一個和尚挑水吃,自是無可奈何,但生老病死的人生,卻不是一個人挑水吃的歷程——就連魯賓遜也有個“星期五”來服侍他呢!那么,兩個和尚抬水吃,是不是就在情理之中呢?倒也未必。你看魯賓遜和“星期五”這兩個和尚,就沒有抬水吃。一主一仆,各有私心,決定了他們之間的社會關系。
那么三個和尚沒水吃,又該怎樣看?應該說,沒水吃的時候必定是少的。為了生存,三位必然會想想辦法,解決一下吃水問題。怎樣解決,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問題——由一進二,由二進三,是何等重大的轉變!其間變化曲折,一言難盡!但是,不論是文斷,還是武了,都少不得了斷在一個“我”字上。三方都要從“自我”生存的利害點出發(fā),去找出路。這便是社會的雛型,而它的基礎不是別的,是“自我”。
這樣說來,儒學能做到“勿我”“去私”嗎?我看不能。孔子之謂“仁”,荀子之謂“禮”,陽明之謂“心”,莫不緣“我”而發(fā),他們只是不明說罷了。只有膽大的李卓吾說得明白:“私者,人之心也。若無我,則無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