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振常
凡是見過吳雨僧先生的人,總難忘他那踽踽獨行、喃喃自語之狀。他一個人低著頭走,不看前面的道路,不看左右周圍的人群,唯喃喃自語,一似重有憂者。先生憂的是什么?憂的是世道人心,憂的是中國文化學術。這本是在動蕩的年代,世事處于混亂之中,特立獨行之士所共有的思想狀況,非獨先生一人為然。先生所以異于他人者,按先生自己所說,他是兩足分踏在兩匹并馳的馬背上,兩手分握二馬之韁,強欲使之比肩同進。這是先生著名的“二馬之喻”,引原文如下以明:
宓設二馬之喻。言處今之時世,不從理想,但計功利,入世積極活動,以圖事功,此一道也。又或懷抱理想,則目觀事勢之艱難,恬然退隱,但顧一身,寄情于文章藝術,以自娛悅,而有專門之成就或佳妙之著作,此又一道也。而宓不幸則欲二者兼之。心愛中國舊日禮教道德之理想,而又思以西方積極活動之新方法維持并發(fā)展此理想,遂不得不重效率,又不得不計成績,不得不謀事功。此二者常互背馳而相沖突,強欲以己之力量兼顧之,則譬如二馬并馳,宓以左右二足分踏馬背而摯之,又以二手緊握二馬之韁于一處,強二馬比肩同進。然使吾力不繼,握韁不緊,二馬分道而奔,則宓將受車裂之刑矣。此宓生之悲劇也。而以宓之性情及境遇,則欲不并踏此二馬之背而不能,吾其奈之何哉!(一九二七年六月十四日《雨僧日記》,據(jù)吳學昭《吳宓與陳寅恪》引)
先生為此分立二馬之背強之比肩同進而苦惱了多年,正因為先生有此認識,為了使中國文化學術在西方新方法下(自然包括西方的新知)積極發(fā)展,先生是踏在馬背而不能下,強行前進,行之多年,行之一生,至死而不悔。先生所謂的兩面,歷多年之踐行,在他身上已趨于統(tǒng)一,即所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北?,可以理解,先生一生,除了授業(yè)、著述、詩文自娛之外,任事甚多,諸如:創(chuàng)辦清華國學研究院并擔任主任一年,創(chuàng)業(yè)之難,積聚一身。代王文顯為清華大學外文系主任,其所規(guī)劃,為大學的外文教學奠立可行之章。創(chuàng)辦《學衡》,幾乎是獨力苦心經(jīng)營十二年,出錢出力花時間,瑣細到自己包扎《學衡》去郵局寄出。主編《大公報·文學副刊》,辛勞備嘗者六年。于是,在人們的印象中,先生和一般純?nèi)粚W者有所不同,能任行政之事,有辦事的干才,做起事來,井井有條,仔細認真,講求效率。如此等等,正是先生兩足分踏二馬勝任愉快的表現(xiàn)。
先生作“二馬之喻”在王國維先生自沉昆明湖后十二日,先生與陳寅恪先生長談,王國維先生托兩先生以后事,兩先生痛感于王國維先生“文化神州喪一身”損失之重大,為中國文化前途憂,而有傾心瀝膽之語。雨僧先生“二馬之喻”,表示了為中國文化不惜車裂以殉的精神。寅恪先生答以警策出眾的卓然之見:一國文化哀亡之時,此文化之寄托者輒痛苦非常,甚至不惜以身殉文化,如王國維先生即是。此語實是對雨僧先生將遭車裂語的肯定,雨僧先生即直道其事曰:“而宓則謂寅恪與宓皆不能逃此范圍,惟有大小輕重之別耳?!币幌瘍A談,成為兩先生面對死者的誓詞。此后數(shù)十年,兩先生秉此素志以行,為中國文化樹立了正氣,為中國學人建立了榜樣。
近年以來,相繼出版了幾部有關陳吳兩先生的書,為兩先生矢志獻身中國文化作了很好的闡釋,而赫然貫穿其間最足以表現(xiàn)兩先生的精神者,即為兩先生一生不移素志、至死不改初衷的風骨,亦即兩先生一生堅執(zhí)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新近出版雨僧先生女公子學昭整理的《吳宓自編年譜》(一八九四年至一九二五年),同屬是類,而較之他書更足以見此種精神。
書中學昭自述,她最早聽見雨僧先生撰寫自編年譜的想法是在一九六四年十月父女相見于四川內(nèi)江火車站之時。雨僧先生其時已不獲準許授課,乃告女兒以撰寫年譜之想,“敘述自己一生的經(jīng)歷并附感想,體例一采簡括?!贝撕笪丛俾勚涫隆=刂料壬┤ナ乐钅辍痪牌呔拍?,冤案平反后,學昭從發(fā)還的先生殘存遺稿中發(fā)現(xiàn)《吳宓自編年譜》手稿,共一百三十三頁。此是先生歷年編寫,未得完成,而于“文革”中被抄走的。但寫稿始于何時,則不得而知。此稿被抄走后,先生極為痛心,從一九七二年開始,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在四川梁平勞改),先生重新編寫,共七十二頁,得以保存。兩稿均是未完成之作。學昭對照兩份手稿,加以整理,并補錄先生失明后的口授內(nèi)容,得成是書。此乃作者及其所作歷盡災難之后,留下來的時代記錄,幸乎,不幸乎?學昭在是書《后記》中說:“遺憾的是父親當年托付幾位學生和朋友保管的許多重寫的《年譜》散頁,雖經(jīng)我們多年進行種種努力,尚未能取得。我們?nèi)匀黄硗@些同志給予支持,以求《年譜》更趨完善?!睂τ谀切氨9苷摺逼蚯笾橹烈螅也恢垃F(xiàn)在怎樣了,“保管者”是否有歸還之意?當年明火執(zhí)仗的抄家者抄稿以圖毀滅歷史,“保管者”受托而保存歷史,做了好事,今日不予更還,則其行跡與當年抄家者何異?其不更還之用心又何以自明?學昭《后記》中還說,先生自一九一○年起開始寫作之《日記》亦將出版,這自然是中國文化學術史上的大幸事,然側(cè)聞先生《日記》亦有部分討索不回,且公然言說就是不歸回,更不知此種人是何用心了。
雖然如此,畢竟今天還能看見這部未完成的有殘缺的《自編年譜》,藉以完整地深入地系統(tǒng)地了解一代學人之學之人之思想,得薪盡火傳之用,也屬不幸中之大幸了。
先生當年告學昭打算自編年譜時,說了一句話:“內(nèi)容但求真實,真實!”此語重要之極,得史書寫作之精義,見先生之為人與性情。今日細讀全書畢,深感先生確是處處出以真實,寫先生筆下的事,鉅細無遺;述先生心中的情,大小無隱;于先生所持之對人對事是非曲直之見,絲毫無諱。有此三者,這本書乃成為有價值有意義之作。先生具有許多美德,如極富同情心,對人同情,對動物之遭受蹂躪亦極同情,書中多處寫及對于騾之遭受鞭打表示痛惜。一生助人,讀書時對同學,常以金錢幫助;教書時常多為人介紹工作。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更不惜犧牲自己以全他人。做事認真,可以說一絲不茍。對人真誠,絕無虛情假意。對長者尊者,極為尊敬,而于長者尊者處事之不當,則不諱言其缺失。如此等等,《年譜》中時有無諱無隱的記述。這些,都不是只受儒家學說熏陶的舊式學者所能做到,如按傳統(tǒng)思想,這么寫,會被認為是矯情或自夸。先生則按事之如何、理之如何、情之如何,直言無諱,具實寫來,此所以為真實也。
先生受西方思想教育,崇拜盧梭,自述自剖,有如盧梭之寫《懺悔錄》,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所不能做到的。先生富于情而明于道,對自己解剖極廣,加以生性柔弱,“好謀而不能斷”,所以自己遇事常在悔恨之中。先生和陳心一女士的婚姻,是先生多次悔恨的事。朋友陳烈勛不斷敦勸,求先生和其姐陳心一結(jié)婚,先生對于未曾謀面的這一樁婚事,猶豫頗多,后來允婚,又復毀約,最后又由于至友湯用彤先生的一言,終復成婚?!蹲跃幠曜V》中均歷歷如實道來,不作絲毫之隱。在美留學應為五年,只三年而提前回國,先生表示“多年后,悔之不及”。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先生不回清華,于先生可謂大事,此對于先生在解放后的命運關系重大,先生寫了一段話:“然而大事,例如一九四九年四月,不回清華,又棄武漢大學而來渝碚(重慶北碚),遂走入相輝(相輝文學院),編入西師(一九五○年先生任教的四川教育學院并入西南師范學院),……則舉動之極端錯誤,而禍害以長者也?!笔聦嵈_乎如此,先生如去清華,其后來之命運,豈不致如在四川之所遇也。小之至于一九六一年先生到北京,賀麟告訴先生,周揚曾主張調(diào)先生到中央文史館任研究員,專力譯沙克雷小說,因而愿陪先生去看周揚,先生未往。后來寫到這段事時說:“若竟從之,后來周揚得罪,宓必致牽連。然謹慎不往,伏處西師,一九六八年以后仍受種種之懲罰與斗爭,則何如其往耶?”
凡此,可以舉出很多先生一生悔恨之事。但是,唯獨一件,終生不悔,至死無怨言,那就是載負中國文化學術的重任,甘任二馬車裂。這種精神,貫穿于全書,而可以標舉本書一七六頁先生所書一段總結(jié)性按語以明之:
然按后來事實之因果論之,則宓若在一九一八——一九一九學年,仍留勿吉尼亞大學,而不來到波士頓轉(zhuǎn)入哈佛大學,則與梅光迪在美國末由相識,無從接受其反對陳獨秀、胡適新詩、白話文學、新文化運動之主張,并不獲由梅君導謁白璧德先生,受其教,讀其書,明其學,傳其業(yè),則后來必無《學衡》雜志之編輯與出版。而宓一生之事業(yè)、聲名、成敗、苦樂,亦必大異,而不知如何??傊?,一切非人為,皆天命也!
這正是對于一生所作為于中國文化學術無悔的宣言。請更引先生在悔婚約無效后的一段自白來看:“宓經(jīng)此失敗后,廢然安于天命,今后不在婚姻與生活中追求幸福,而當在事業(yè)、文章、道德中自尋樂地?!毕壬采砹⒚杂芯车?。一九二一年,先生回國到上海后,寫道:“此時期,宓所最系心者,惟宓之工作與事業(yè)。即是:趕速到東南大學教學、授課,及編撰、出版《學衡》雜志之二大事。結(jié)婚以及其他活動,只是為掃清道路,排除障礙,俾宓能從早、從速,用我之全力于此二大事也。”
《自編年譜》止于一九二五年,是以先生樂道、守道、明道、衛(wèi)道的具體表現(xiàn)只是寫及于任教東南大學及編輯《學衡》,此后則是創(chuàng)辦清華國學研究院和《大公報·文學》等一以貫之了。王國維先生死,先生于靈前自誓云:“今敢誓于王先生之靈,他年茍不能實行所志而
一九九六年三月三日深夜急就章
(《吳宓自編年譜》,吳學昭整理,三聯(lián)書店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版,13.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