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平
讀了今年《讀書》第四期《來自倫理學界的聲音》的一組文章,看到四位作者對傳統(tǒng)道德或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或棄如敝屣、金剛怒目的溫和、激烈的援引、沖決的涇清渭濁、懸若天淵的不同態(tài)度,忽然想起了魯迅。
魯迅是以“挖祖墳”著稱的革命斗士、力倡“拿來主義”的文學旗手、連死后都不愿“寬恕”一個敵人的民族英雄。然而,事實上如何呢?關于這點,中國思想史界說了千言萬語,大概還有萬語千言要說。但我寧愿引一個外國研究者的話語視為同道,那就是列文森(JosephR.Levenson)講的:魯迅思想上面向未來,情感上系戀過去。這其實也是對與魯迅相濡以沫的許廣平看法的濃縮。許廣平說:“舊社會留給你苦痛的遺產(chǎn),你一面反對這遺產(chǎn),一面又不敢舍棄這遺產(chǎn),恐怕一旦擺脫,在舊社會里就難以存身,于是只好甘心做一世農(nóng)奴,死守這遺產(chǎn)?!边@也許觸到了魯迅的痛處,他反省說:“思想改變了,但還是多所顧忌,這些顧忌,大部分自然是為生活,幾分也為地位,所謂地位者,就是指我歷來的一點小小的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為的劇變而失去力量。這些瞻前顧后,其實也是很可笑的,更將不能動彈。”為什么魯迅要寫包裹滿腔怒火的《吶喊》,為什么要寫肝腸寸斷、苦澀而美麗的《彷徨》?這個遠未被思想史界揭發(fā)出來的奧秘,如果略予省視,大概還是援引薩特那屢為人所詬病的話較為真切,即“存在先于本質(zhì)”也。也正因此,對傳統(tǒng)也才想超脫而未能、欲排遣反戲謔。
我的一個直覺告訴我,這四位作者分別表現(xiàn)或折射了魯迅的不同側(cè)面。當然,這只是“直覺”,因為我主要憑借了他們的“話語文本”,而未能“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地了解那話語后面的生活。但如果白紙黑字的真實,能代表他們的心聲,那么下面的判斷也許就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了。傳統(tǒng)道德“衰朽已極”(王海明)、宋明理學“令人窒息”(趙汀陽),好像傾向于魯迅批判詛咒的一面;而企圖轉(zhuǎn)換出“忠恕”、“誠信”的“底線”成分、舍棄其中蘊含的“成圣”因素(何懷宏)、鐘情“我們這個缺乏統(tǒng)一性和權(quán)威宗教文化卻擁有較豐厚美德倫理資源的國度”(萬俊人),似乎更認同魯迅留戀過去的情感層面。當然,這四位作者的論著可能比魯迅更注重邏輯推理、嚴密系統(tǒng),也參考、借鑒了魯迅逝世后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的西方倫理學著述,但我總覺得在根本精神上、在總體水平上大概還沒有超過魯迅,如西西弗斯式的魯迅話語,在四位作者的書中似都未安營扎寨。
“倫理學只能接受生活本身定義的價值概念”(趙汀陽),沒有比這更使我感興趣的了。但我想略作補充的是,如果不拘泥于共時態(tài)而側(cè)重于歷時態(tài),即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不可分割的生活之流,才會更有力地把握住生活,從而倫理學、美學總之一切“表述”才有“意義”。
歷史、傳統(tǒng)是我們無法回避、逃脫的東西,從這一方面,我贊成何、萬二人的看法。另一方面,我又支持趙、王的批判,因為傳統(tǒng)的塵垢常常拖住活人的腳步。這里,我無意擺出“中庸”的面孔來調(diào)和諸位的矛盾,我想說的是,在“相反相成”中進步,正是生活的辯證法,也是倫理學進步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