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盛
克隆人有什么可害怕的?沒什么可害怕的!
不要誤解我們會克隆出一批希特勒。克隆(clone的音譯,意即無性系)技術頂多能制造出一批基因型的人類拷貝,但人是社會性的,他或她成長在一系列非常獨特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和條件中,從而成為非常獨特的社會性的個體。我們能夠得到希特勒的無性系,但得不到一批能夠繼續(xù)挑起世界大戰(zhàn)、危害人類的希特勒。當然,我們也不要天真地希望得到一批愛因斯坦。
不要害怕人類無性系的出現將改變我們傳統的人倫關系。確實,我們不能說無性系之間是父(母)子(女)關系,也不能說他(她)們是兄弟(姐妹)關系。他(她)們是“克隆關系”??寺∪藳]有生物學意義上的父母,但可以有社會學意義上的(養(yǎng))父母,也可以有生物學意義上的“基因祖先”和“代理母親”(目前妊娠過程還無法實驗室化)。這些當然對傳統的倫理和法律關系構成了挑戰(zhàn),但是這種挑戰(zhàn)并不是從克隆人才開始的。血緣(生物學)父母和養(yǎng)(社會學)父母的分離從古有之,生物學母親的多樣化從出現“代理母親”這樣的生殖技術后也開始了。盡管一開始有種種沖突和不適應,但我們不斷發(fā)展和進化著的社會倫理和法律觀念,也應該能調整并適應大量克隆人的問世這一社會現實。試管嬰兒不就是一個例子嗎?起初人們看不順眼,大驚小怪,現在越來越多的試管嬰兒問世,大家也就習慣了。
不要誤解克隆技術會對人類帶來什么肉體上的傷害。它不是活體解剖,也不是制造細菌武器。它只是改變人類自然的生殖方式。在這一點上,它與人工受精、試管嬰兒、代理母親等生殖技術沒什么實質性的區(qū)別。這些生殖技術之所以被接受,是因為有種種社會需求,諸如男性或女性因各種生理缺陷不育但希望生育,按照人道主義原則,這沒有什么不合理之處。同樣,無性生殖技術也會有相應的社會需求。比如,獨身者或同性戀家庭希望有他(她)們自己的后代;再比如,人們思念自己死去的親人,希望再造一個克隆人??雌饋?,這些要求也沒有什么不合理之處。
且不論可能出現的種種社會需求,將克隆技術用于人,起碼可以增進我們的科學知識和技術能力??朔^念上的壓力甚至肉體的痛苦,勇于為科學前沿的探索貢獻自己的身體(包括基因),曾經是極為高尚的舉動。為什么在我們的生命科學快要達到它的最輝煌之處,貢獻自己的身體或者基因供生物技術實驗,反而成了一件不人道的事情呢?
當然,克隆技術也會被用來干一些壞事情,但這取決于社會對該項技術控制的好壞,而不能歸咎技術本身。技術總是中立的。它是一個雙刃斧,可以有利也可以為害。而且,正因為它可能被壞人用來干壞事,我們更應該充分發(fā)展它,以形成制衡力量。打破核威攝只能通過發(fā)展核技術,打破基因威懾也只能通過發(fā)展基因技術。
……
我想,這些就是許多樂觀主義者為克隆技術所做的辯護。于是,他們理直氣壯地說:且不論現在離克隆人還很遙遠,就是真有克隆人,也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為著發(fā)展科學的需要,我們不僅不應禁止而且應該積極主動地發(fā)展克隆人技術,因為畢竟克隆人標志著克隆技術的最高水平。
我承認這些理由都是相當硬的。比較起來,反對克隆人的理由就顯得弱多了。除了上述已被駁回的外,尚有兩種說得出來的理由:第一條,生命的個體有權利維護自身在生物學上的獨特性(基因獨特性);第二條,漫長的進化史表明,有性生殖增加遺傳多樣性,有利于高等動物的進化和生態(tài)穩(wěn)定,克隆技術將會導致基因多樣性的喪失,從而使物種面臨退化和被淘汰的危險。然而,就是這兩條理由也可以反駁。
先看個體的獨特性。自然生殖方式中也常常會出現生命個體喪失基因獨特性的現象,例如我們常常見到的同卵雙胞胎,他們的基因完全相同。既然早就有許多基因完全一樣的人在我們這個世界存在過和存在著,那么,人為地打破生命個體的基因獨特性,就算不上破天荒,單就此對克隆技術進行否定看來沒有說服力。
再說基因多樣性??寺〖夹g誠然導致在生殖過程中遺傳多樣性的喪失,但與之相互促進的其它生物技術,卻能夠使我們保存和收藏比自然方式所能夠保存和收藏的遠為豐富的基因,包括那些已經死去了的生命個體的基因。由克隆技術所導致的基因多樣性的喪失,可以由其他基因技術來彌補。
這樣,我們這些克隆人甚至克隆技術的反對者們,就幾乎說不出什么理由了。剩下的只是一個頑固的直覺,一種無可名狀但又深不可測的恐懼和不安。它之所以頑固,之所以深不可測,因為我們根本就說不出來究竟恐懼什么。愈是說不出,就愈是恐懼,也愈是頑固。
任何理由都只是在某個話語系統中成為理由,它顯得強硬只是因為使之成為理由的話語系統非常強硬,而任何一種話語系統都建立在對存在、生命和自然的某種領悟之上。我們能夠支持反克隆技術的那些理由的話語系統非常孱弱,這個孱弱的話語系統倒是因其弱而更加切近、更能回到對存在的原始領悟。至于那強大的現代性話語,因其強大,其存在論根基卻常常被深深地掩蔽著。
“科學無止境”,“技術中立”,這是為克隆技術辯護的兩個主要的原則,“科學無禁區(qū)”是它們的自然推論。然而,這兩個原則有它們賴以成立的存在論基礎。
科學以其有效性而著稱,而科學之所以行之有效,是因為它活躍在它事先為自己開辟的領地上。在這個領地上,事物被剝除了一切質的獨特性,被還原、化簡為數學符號,以便于預測和控制。因此,近代科學的本質是還原論的、控制論的。它的典型代表是數理科學。它的目標是控制的有效性。
科學的領地的一個基本特征是“無限”,因為量的空間向來是一個無限的空間。近代人因而有了自己無限的宇宙(無限的歐氏空間),有了向宇宙空間無限的開發(fā),有了向宇宙資源無限的索取。啟蒙話語中“人類社會無限進步”的觀念,顯然也是真理人住科學領地的結果。
歐氏空間成了科學領地的一個象征。當康德說歐氏空間是我們作為大寫的“人”(主體)的先天感生形式時,他顯示了科學何以是現代人一個不可逃避的命運。今天我們知道,物理空間可以因為引力而彎曲,它無界卻可以是有限的:無界不等于無限。事實上,科學的領地在顧及某些“引力”時,也必定呈現為一個“無界卻有限”的空間。
引力是無法歸化的生活世界的一個象征。引力論曾經是笛卡爾派和牛頓派爭論的一個焦點。笛卡爾派的機械論者質問說,一個粒子如何能超越空間對另一粒子發(fā)揮作用,所以,他們只相信粒子的碰撞是運動改變的唯一原因,而“引力”這種神秘的東西則遭到拒絕。事實上,“引力”可以看做是牛頓科學中唯一殘存的神秘特性。然而,愛因斯坦發(fā)現,有了引力,我們的空間就要發(fā)生彎曲。引力越大,空間彎曲得越厲害;在引力大到一定程度時,空間幾乎彎曲成一個封閉的點而不能展開,這就是黑洞。
科學在開辟世界的過程中,一直遭遇到生活世界不可還原的“引力”,使它的對象空間發(fā)生彎曲,從而顯露出其“無界有限性”來。科學誠然無界限、無止境,然而它始終是有限的。生命、自然、存在屬于這樣的強“引力”,它使科學的有限性顯示出來。
科學控制和征服的意志指向一切事物時也指向了生命,生命機體出場接受“解剖”和“分析”。由此產生的實驗生理學,構成了近代生命科學中最為強勁的一支。它對現代性的貢獻是創(chuàng)造了“疾病”和“治療”的新概念。從前歸咎于與環(huán)境(體內環(huán)境或體外環(huán)境)不適應的疾病,今天被認為是微小生命(微生物)在作怪——“微生物界”在近代以前人類聞所未聞,治療即是殺死這些作怪的微生物。治療即是殺生。醫(yī)學迎來了一個“抗生素”的時代。
然而,生命在交付自己的機體時并沒有完全交出自己。盡管二十世紀對生命機體的解剖和分析已經進入了分子水平,生命機體不可解析的生命特性卻越來越多的出現??股氐拇罅窟\用培育了細菌的抗藥性,使得有效的滅菌藥物毒性越來越強,它在消滅細菌的同時大量殺死人體內有益的東西。生命個體對環(huán)境、種群、進化史的依賴常常是難解難分的,它并不按照某種單向線性的控制論方式行事。在這塊神秘的地方試圖實現控制的意志往往十分危險,它的失控是完全不可預料的?!顿_紀公園》里那位混沌數學家曾經警告過公園早晚要失控,但沒有引起注意。
機械之手染指愈深,生命的奧秘被遮蔽得愈嚴。生命并不聽任擺布。也許生命的機體聽任擺布,而生命不然;也許自然物聽任擺布,而自然不然。它們自動逃匿。你如何擺布生命只表明你試圖將自己設置成什么樣的東西,不表明生命就成了你所塑造的樣子;相反,你擺布得越厲害,生命可能離你越遠。事實上,當我們沉浸在物的操作和擺布之中的時候,生命的感覺卻越來越遙遠。我們失重,輕飄飄地飛離大地,因為我們喪失了“引力”。聽說不久前“海爾波普”彗星來臨時美國又有邪教的集體自殺活動,參與者許多是“網蟲”(網絡迷),我確信他們是“失重”“升天”了。
“技術中立”只是現代性造就的一種錯覺,它是現代性回避在存在論上自我反思自我批判的武器。任何一項工具之作為工具使用,均顯示了人的某種特定的存在方式和對世界的特定籌劃,而這一存在方式和對世界的籌劃將攜起一套價值體系。電視機只是技術,但它帶來生活方式的改變。任何工具服務于目的,并在其目的之下成為工具;而所有的目的都帶著一種價值指向。你不能說“造原子彈”這件事是一個中立的事情,盡管你只管造不管扔;你也不能說“基因工程”是一件中立的事情,起碼從事這項工作的人贊同人為地干預和改變生命的生殖、生長和發(fā)育過程,而這在有些人看來卻是大逆不道的。中立只是相對的,而不中立卻是絕對的。
我們無以名狀的恐懼和不安,實則來自對生命與自然的領悟。生命是我們這個星球上最偉大的秘密,而大地正是這秘密的居所。因為有這個居所,生命才有安全;因為有這個秘密,世界才充滿意義。當代生物工程意欲將生命從大地中拔出,破解其秘密,其后果不堪設想。
曾有人說,二十世紀是物理科學的世紀,二十一世紀則是生命科學的世紀。作為生物技術一項重大突破的克隆羊問世后,人們更加相信,我們確實將要走進生命科學的世紀。
所謂物理科學不過是還原論的、控制論的科學的典型代表,近代以來一些驚人的技術成就大都建立在物理科學的基礎上。這樣看來,不僅二十世紀是物理學的世紀,實際上整個近代都是物理科學的時代。因此,就在人們說二十一世紀是生命科學的世紀的時候,他或她想說的仍然是:二十一世紀還是物理科學的世紀。因此,他們所謂的“生命科學”,不過就是將曾經在物理科學中行之有效、成果頗豐的還原論和控制論用來對待生命;他們所謂生命科學的世紀,不過就是在這個世紀對生命的還原(化簡)和控制開始變得行之有效、成果豐碩。
這里并沒有什么質的變化,我們遭遇到的只是近代科學范式向縱深的發(fā)展。這樣一個世紀的到來,不過只是科學曾經一直驕傲的搏取榮譽的進程進入了一個新的高潮。我也相信二十一世紀應該是生命科學的世紀,但意思是說,我們以物理科學為代表的還原論和控制論的科學范式,應該為尊重生命從而鑒賞和維護生命的科學范式所替代。
樂觀派常常追問悲觀派的哪一次預言是成功的,馬爾薩斯言中了嗎?羅馬俱樂部言中了嗎?實際上,在對社會系統進行預測時,預測行為本身將作為初始條件改變社會系統的運行。最明顯的例子是,股市預測將改變股市。因此,警世之言如以預測方式出現,旨不在有效的預測而在警世。劉易斯·托馬斯說得好,地球生命系統是宇宙間可以想象到的最堅韌的膜,而人類自己倒是那膜柔弱的部分。不論你對生命做些什么,生命都不會有什么實質性的改變,真正改變的只是你自己。需要拯救的可能不是地球生態(tài)系統,而是人類這個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