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劍剛
在《被背叛的遺囑》第五節(jié)“尋找失去的現(xiàn)在”中,昆德拉寫到雅那切克在祖國所受的冷遇時,居高臨下地判斷說:“他已經(jīng)在國外被承認(rèn),不再是弱的了?!边@無異是在向我們暗示昆德拉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且要求別人也須這么看。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昆德拉心靈深處最想說的話,但從這話似乎也可以解答所謂“被背叛的遺囑”是些什么樣的“背叛”,不就是對于他自己所處的困境的一種真實的表述嗎?
對我來說,發(fā)現(xiàn)這一點,是閱讀完全書并有所思考的一把鑰匙,也是一種被激發(fā)起來的閱讀欲望:走進昆德拉的內(nèi)心,并像他分析卡夫卡、海明威、雅那切克、斯特拉文斯基一樣,分析他本人。從《被背叛的遺囑》的文字和結(jié)構(gòu)來看,是非常耐讀且能引起種種聯(lián)想的好文字,確是一種無可挑剔的寫作。而從昆德拉所指責(zé)的“媚俗化的翻譯”及后人對大師作品的誤讀,卻不由得不讓人感到昆德拉的強詞奪理抑或有些蠻不講理(狡辯?)。剖析卡夫卡和海明威作品的本意無疑是一種幌子,對現(xiàn)代作品的解讀本身就很多解,并且有很多人還在不斷地解讀,昆德拉無非只是一種而已。在我看來,米蘭·昆德拉在雅那切克之外的對象的論述中尚能保持一種平靜或故作平靜的心態(tài),到了自己的同胞卻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煩躁,這是不是因為“生活在別處”的經(jīng)歷,沒有期望所導(dǎo)致的失落感使然?這似乎正好印證這樣一種現(xiàn)實,有報道說,昆德拉在他的祖國不受歡迎,甚至無人對他的那些譽滿全球的作品感興趣。于是在他的心中,捷克誤讀了他;而在讀者的眼里,卻是他誤讀了捷克。就像我上面提到過的那句話“他已經(jīng)在國外被承認(rèn),不再是弱的了”,真像是一句夢中的囈語,讓人看到了昆德拉的虛弱與無助。
而正是基于這樣一種內(nèi)心的空虛,昆德拉才有了“被背叛”的感覺。他是不是借卡夫卡、海明威、雅那切克等死人的被誤讀來為自己充氣呢?這不是不可能,他想保留自己心目中自己的文學(xué)地位及身后的作品地位,作為被稱譽的文學(xué)家的形象,而對批評家甚至讀者的看法持一種敵意的態(tài)度,更有甚者,他試圖讓讀者相信,在所有被稱為偉大作家的死去人群中,都或多或少存在著被背叛的遺囑。這是否表明他自己向世人宣告他的作品的不可被解讀?然而正是這一很讓他感到新意倍出的“被背叛的遺囑”的概念的發(fā)現(xiàn),使他忘記了文學(xué)上一個最奇特的規(guī)律,即當(dāng)一個作家的作品發(fā)表以后,作品的解釋就不再屬于作家本人,對卡夫卡、海明威不例外,對米蘭·昆德拉也不會例外。
昆德拉寫道:“人們對待死人或像對待一堆廢料或像對待一個象征。對于他的已亡去的個性則同樣的不尊重?!彼摹侗槐撑训倪z囑》很想為死去的人討回一些公道。遺憾的是他沒有讀過中國莊子的文章:你不是魚,怎么會知道魚的感覺呢?你不是我,怎么會知道我不知道魚的感覺呢?所以,盡管昆德拉言之鑿鑿,卻不懂得思辨的奧妙,那種欲替代讀者的閱讀,欲拉大旗作虎皮的虛張聲勢,其結(jié)果只能是表明他的沒有根基的流亡與飄零是那么的虛無和絕望。
這些無奈的話都是他自己說的,“道路在霧中”;而“枯燥的心靈掩蓋在感情洋溢的風(fēng)格背后”,“那里,您不是在自己的地方,親愛的”。
(《被背叛的遺囑》,米蘭·昆德拉著,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