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會敏
在琴行里,面對唯一的聽眾,我深情地彈奏《少女的祈禱》。這份遲到的禮物,您能領(lǐng)受嗎?
我不是秀氣文靜像小綿羊一樣呆在家里不出聲的女孩。我玩得很瘋,的士高、滾軸都很精通,喜歡籃球,還喜歡光著腳丫在河灘上亂走。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我這樣的性格居然被媽媽苦口婆心地逼著練了十多年鋼琴。音樂和我像兩條平行直線交叉不到一起,它沒法征服我,我也沒法滲入其中。我常想,如果媽媽讓人從小指導我打籃球的話,我說不定就成了中國的喬丹。
平時最盼望的就是暑假,但這次暑假前我就有一種危機感。果然,放假一回到家里,媽媽就宣布已幫我報名參加了鋼琴賽,一個半月后比賽開始。
那天打完球,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泣血的殘陽無力地照著這灰白的貧血的城市。想到這個暑假的不快,我心里悶得慌。一首彈得很不熟練的《少女的祈禱》把我吸引到了街道拐角處,那兒有個琴行。
我抱著球,斜靠在店門上。打量(不如說欣賞)起里面的一對人兒——一位很高的男孩在指導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彈鋼琴。大學校園中隨處可見這樣的風景,平時我會不在意地走開,可是這一次我被那女孩吸引住了。一襲長發(fā),一身白裙,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含著驕傲與笑意的小翹翹鼻。我不由暗嘆她的美麗,再本能地摸摸自己的“鴉雀尾巴”,不由傻笑。
那男孩注意到我,走過來很熟似地說:
“又打球去了!”
我吃了一驚。不是因為這句話,而是因為他的聲音,我第一次聽到這么美的聲音。低低的,有點沙但不啞,很有磁性,是聽到耳朵里想倒都倒不出來的那一種。我終于忍不住看了看他的臉,記住了那雙洋溢著笑的黑眼睛——好像經(jīng)常見到,但我想不起來。
“進來坐坐,這是我叔父的琴行。我暑假里代他照看一下?!彼终f了一句。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隨他進去了。
他向我介紹了那位有著和她人兒一樣美麗的名字的女孩,并對女孩說我就是那個喜歡打球的假小子。聽了這話我覺得心里酸酸的。接下來幾天,我打完球就往琴行跑,一去那兒我就開心地講個不停,從家庭會議講到現(xiàn)在打籃球。他們倆都看著我,溫和地笑。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再不能呆在那兒了,我根本不希望他只做我的朋友,可是那美妙的聲音不可能屬于我。
以后的一段時間我都呆在家里,不停地彈琴,我終于能坐下來,終于在琴聲中可以忘卻一切。媽媽很滿意我這一變化,說我像個女孩子了,但還有待進步。我什么都不想聽,當手指重重地擊在琴鍵上時,我的心都在顫抖。心酸的音符盈盈的淚,我反復練的,正是他教她的《少女的祈禱》。
時間過得真快,比賽就要進入決賽了。參賽時,我執(zhí)意不要家人陪伴,初賽和復賽都進行得特別順利,在青年組中,我兩次分數(shù)都遙遙領(lǐng)先。一位白發(fā)的老鋼琴家對我說:“感情與音樂融合得很好,有悟性!”
我聽到這樣的贊賞并不很開心,我知道自己與音樂相融的契機是苦澀的在琴房幾天的回憶。決賽的曲目是《少女的祈禱》,我自信那將是我彈奏得最好的一場比賽。
真希望他能來,他倆一起來也可以。明天,我將對著滿場的觀眾為他,為他們彈奏出我的祈禱。這是我在他身上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心愿。
我又走向琴行,給他們送入場券去,剛到門口就聽到他說:“可憐的小人兒,你怎么像丁香一樣了呀!”
我淡淡地說明了來意后,抽身要走。他急急地拉住我的手,又匆匆放開。
“對不起——她不再來學琴了,但明天我會去的?!彼D了頓,輕輕地說:“我一直,一直想為您獻上一支曲子。可以嗎?”
我站住了。
那是一曲《獻給艾麗絲》,他彈得令我無法挑剔,而且極為投入,極為動情。結(jié)束后,他用那黑黑的眼睛看著我,那目光深得快讓我躍進去。又是那個我無法抗拒的磁性的聲音問:
“我送你回去,好嗎?”
我沉浸在無比的快樂和甜美當中,我知道我會彈奏得很好,而且他也會來,一個人來。參賽前我好好打扮了一下,頭發(fā)披下來,不長,剛到肩,但配上我的臉型,很純,像個恬靜的學生。第一次我覺得自己也很美。
比賽開始了,但他沒有來,我失望地坐在給他留的空位子的旁邊,心里很難受地期待著在我上臺前他會來。直到,直到我要走上演奏臺的那一瞬間,我聽到一位遲到的觀眾向他的女伴兒解釋,劇院門口的馬路上有個人被車撞得很重……
我一陣眩暈,等走上臺什么都記不清了,我無助地走向鋼琴,坐上椅子又下來,慘慘地向評委行了個禮,就向外逃。觀眾在竊竊私語,那白發(fā)先生驚愕地看著我,他們不知道我怎么啦。
等我淚流滿面沖到劇院門口,卻見他正打臺階上下來,帶著一臉笑意。
我一下子軟下來,站都站不住了。他扶住我,手足無措?!皠偛庞袀€人被車撞得很重,我?guī)椭緳C把他抬到醫(yī)院里,醫(yī)院就在附近,我想可以趕上你演奏的,我——”
“沒什么的,一上臺我什么都忘了?!?/p>
等我從喜憂參半的情緒中恢復過來,我們已經(jīng)到了琴行,那久違的美麗的地方。
我輕輕地觸摸著鋼琴,鼓起勇氣,看著他的眼睛說:“我能為您奏一支曲子嗎?剛才就要獻給您的?!?/p>
他看著我,微笑著點頭。
于是,《少女的祈禱》從我指尖流出。我看到了我們初識,看到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子里練琴,看到他為我送上的《獻給艾麗絲》,看到他像天使一樣在絕望中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覺得自己像那只可憐的美人魚,在凄厲中為王子旋轉(zhuǎn)出最美的舞蹈……
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你對曲子的感情把握很好,但投入得讓音樂把你俘虜了,只有感情與音樂恰到好處的融合,超脫一點,才會產(chǎn)生一種很神圣很虔誠的感覺?!蔽也徽f話只看著他,不知道我心中的祈禱,他到底聽懂了沒有。
(洪欣摘自1998年4期《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