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方國
因為哮喘,我住了幾天院,然后回到家里休養(yǎng)。母親不知怎么知道了這個消息,托人捎來一封信和一個布包。信就幾句話,大大的字歪歪斜斜:大兒,聽說你病了,很著急。本想去一趟,但臘月寒天的,家里不敢離人。帶來的東西用來熬水喝,治咳。另外,要少抽煙、少熬夜、多穿衣服……你媽。我打開包,見里面是一大袋柏樹果。
妻子一定要扔掉那袋柏樹果,盡管我一再阻止,最后還是被她丟進了垃圾桶里。
一場大雪降臨在這座老城。上午,我正蜷在床上看電視,門鈴響了,打開門,竟是母親,包著頭巾,穿件黃大衣,滿身的雪花……“這么冷的天,你不該來,”我嗔怪道。母親說:“不來不行哪!干著活就想到你,怎么也安不下心。今天一早就動了身,但班車沒來,只好打著火籬走到鎮(zhèn)上趕車?!甭?lián)想到年近六旬的母親舉著火籬在風雪中的山路上搖搖晃晃穿行的情景,我覺得胸口挺堵。
母親急切地問:“托人帶的信和包收到沒?”我點頭?!鞍緛砗攘藳]?”我囁嚅了半天不知說啥。母親已經明白了,她望了我一眼,再不說啥,只低頭剝糖,但剝了好一陣也沒剝開糖紙。
吃了午飯,母親便急著要出去,說去辦件事,幾小時后再回來。4點多鐘,母親回來了,一身的雪花,右手提著一個舊砂罐,一塑料袋柏樹果。她燦爛地笑道:“柏樹果城里沒有,我趕車到你幺姨家去摘的,順便把她家的砂罐也借來了?!蹦赣H擱下東西,邊換鞋邊說:“小時候,這不花錢的單方治好了你的咳,也治好了你二弟的咳。你還記得不?”我點了點頭便背過身走到窗下去,眼眶一下潮濕了。
當母親端著熬好的藥放在我面前時,她看看藥,又看看我,吁了口氣,像完成了一件至關重要的大事,很幸福很滿足地笑著:“行了,熬好了。燙,等會兒喝吧!”
妻一開門進屋,就聞到了藥味,也不管母親熱情的招呼,驚乍乍地叫:“怎么這么大的藥味?”“媽弄了個止咳的單方?!逼薅似鹚幰豢矗骸疤彀?!柏樹果也熬來喝,有毒怎么辦?”一旁的母親慌亂地說:“沒毒,沒毒?!逼拮涌炊疾豢茨赣H一眼,大聲斥責我:“買了那么多好藥,看了那么多名醫(yī),就不如一個土單方?不能喝!”母親尷尬萬分,目光游移,到后來,連瘦小的身子也微微顫抖起來。我忙把妻拉到一邊,小聲說:“這是媽的一片心意。我不喝會傷她心的,況且,我小時候喝過,有效。”妻甩開我的手:“不行就不行,你不要命了?我拿去倒了?!闭f完,她伸手去端藥,我去阻攔;妻一失手,碗掉在地上,“叭嗒”一聲,碗碎了,藥濺了一地……
母親呆呆地。我的手在妻臉上劃了一個弧。妻的哭聲由小到大……“離婚!”“離就離!”
母親慌亂起來,她站在妻面前,拉住她收拾衣服的手:“媳婦,你千萬別走??!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不該來!”又走到我面前:“媽錯了,怎么就沒想到你有那么多好藥,哪還用得著這小單方呢?都是我惹的禍。你去給媳婦道個歉,就算為媽著想,委屈一下吧!”
妻關死了門。母親去敲門,門不開,于是隔著門大聲說:“媳婦,都是我不好,都怪我,你別生他的氣?!比缓笥旨奔钡嘏苓M廚房拿出帚把,收拾完,她對我說:“我走了,到幺姨家去,有時間再來看你?!闭f著,她包起頭巾,穿上大頭鞋,裹緊黃大衣,提起砂罐,邁出了門。我看著她蹣跚的步履、傴僂的腰背以及蒼蒼的白發(fā),禁不住鼻子一酸,一把扳住她的肩膀,聲音顫顫地叫了聲:“媽,讓您老受委屈了?!蹦赣H轉過身,看了我一陣,豆大的淚珠突然開閘一樣洶涌而出:“媽老了,不中用了,想給你們做好事都做不成。大兒啊,不論你當多大的官,有多少錢,你始終是媽的兒,是媽心頭的肉?!?/p>
這座老城的上空,雪一片一片地往下飄……
(黃志強摘自《新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