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培華
何訓田說,“朱哲琴唱歌的時候會靈魂出竅”。那是說,朱哲琴的歌唱境界,是超出世景范疇的。據(jù)我所知,他們所說的那個境界與瓦雷里評述馬拉美時所說的“我們向往偉大之美的情感”息息相通。他們的音樂如此享譽世界,表明那種情感在世景間的、如私人話語般的交流,是如此廣泛、親切;朱哲琴的歌聲神秘地刻劃著這一世景與那種“偉大之美”相交流的時刻,而她對這種刻劃有著越來越深切的把握。
去年冬天的一天,在一片被白雪覆蓋、充滿綠松子馨香的山坳,朱哲琴說起她新近的制作,說那是關于古典最著名的曲調(diào)的,她想用她的聲音唱出那種曲調(diào)?!栋⒔愎摹?、《央金瑪》已經(jīng)使我們充分了解,她這個想法是有原因的。我們等待著了解她的原因。而那時,她已經(jīng)有了一首同上海交響樂團一起錄制的圣桑的大提琴曲《天鵝》,她一直認為這首歌并未完成。這與它是否已經(jīng)發(fā)行無關,她的意思是說,她要用那種歌唱所表達的東西還沒有充分“說明”。如此,兩個月前,只是在談起心靈內(nèi)部發(fā)生的一般藝術事件的情形下,她將這首歌放出來聽。
如果并不違背千百萬歌迷對朱哲琴愛戴的話,我很愿意講述我聽到她那歌聲時的感動,那是一種在與經(jīng)典音樂家的靈魂合作的時候,她用來傳達那項工作內(nèi)部埸景的秘密的偉大的聲音。在那里,人類精神表現(xiàn)著感人的和諧與一致。她以其心靈的智慧、寬愛和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來到那個埸景,在那里,她非常地自由。與《阿姐鼓》、《央金瑪》不同,她有節(jié)制地使用了她聲音中那一部分較寬的區(qū)域,來唱圣桑那段優(yōu)雅的行板。對于那種優(yōu)雅,她唱得非常確切,有“告訴”的品質(zhì)。在高音區(qū),她曾完美地喚發(fā)出這種質(zhì)地嘹亮的歌唱性。她的聲音充滿世景間的甜蜜,傳遞著不明的神意,好聽得令人驚顫。與《阿姐鼓》、《央金瑪》相同,每一次的歌唱和制作,她都明確表達著她的聲音觸發(fā)和構成各種音樂品質(zhì)時的詳細過程,那個過程都精致感人。
在《天鵝》里,她沿著圣桑原來的曲調(diào)歌唱,說到她所以并未完成這首歌的時候,她更希望人們“聽到三分之一或一半的時候才聽出是這個曲子”,“才回到古典的音素”。顯然,那是欲以極富生命力的個人理智與古典音素中記述的那種“偉大之美”相對話,那也是偉大的聲音所以歌唱的原因。我們無比地珍愛這個原因,并對那聲音充滿感激。
朱哲琴的聲音極其豐富,它既能發(fā)出荒野上的西藏女孩般的質(zhì)樸與遙遠,又能發(fā)出水晶般的怡然、純粹與燦爛。在《天鵝》中的歌唱使我們更直接地感受到,她可能創(chuàng)造出各種你想像不到的音質(zhì)??傊?,那是在她傾聽并與之交談的“偉大之美”在她面前降臨的時候,是他們的聲音和她以自身體認的聲音的智慧。她向我們揭示著那種智慧的無限與永恒。
朱哲琴的創(chuàng)造力來自她精神的自由,我?guī)缀跻虼藷o法理解她為什么會在我們中間。她的性格爽朗、明了,沒有一絲晦澀,這正是那種自由的精神所以顯露的印記。那種自由最初使她同西藏結下了那段有目共睹的緣。她說她的音樂與地域無關,是為了釋去人們對她的音樂或?qū)ξ鞑匾魳返木璧恼`解。她說得好:“西藏音樂有它的美和自身的價值,我們欣賞它,但它已經(jīng)存在了。”在她看來,任何音樂的精髓都不是地域性的,它們的美妙都是人類精神的極致。她強調(diào)她的名字Dadawa是囿于“全世界的每一種母語里面都有‘a(chǎn)的發(fā)音”,正是為了將人們引入那種超越了地域性、但流傳在世界各處,即世景間的“極致”,那也正是她的音樂的本質(zhì)。她深知她的聲音所負載的使命:傳達那種“偉大之美”的降臨。她的聲音是教導人們學習傾聽的,學習傾聽到那種“偉大之美”的“心靈知識(一位蒙古族朋友向我說起他們的音樂時的話語)”。
朱哲琴的聲音中有一種真正特別的東方風格:憂傷。你總能在她那遙遠、華麗、怡然的聲音中聽出淡淡的憂傷。如果同一位西方歌唱家一起唱同一句曲調(diào),你就能從對比中更清楚地聽到這種音素。
為什么在我們的生命中帶有憂傷?朱哲琴的這種憂傷來自慈愛,而非命運。她的聲音充分地呈現(xiàn)著她在世景生活中的慈愛。她喜歡寧靜的風景、鮮艷的色彩、美麗的面孔,為友愛的故事感動——盡管這些并不能同她深知的“偉大之美”相比。我們時時聽到她愉悅的笑聲,當她像大孩子惡作劇的時候,那笑聲里也帶著優(yōu)雅和生命的歡欣,尾音一陣陣地向上揚,像風鈴那樣清澈。顯然,那慈愛很深。重要的是,她的聲音能夠把那慈愛完美地表達出來,她能用她的聲音徹底陳述她的音樂的本質(zhì),這是一位天才藝術家最令人感動的地方。她信賴聲音表達本身的豐富性,總是十分地努力思索聲音被付諸交流時的各種細節(jié)和無限的可能性。
昨天,2000年12月11日,他們夫婦邀請我們?nèi)ヂ牸幽么蠹偕つ懈咭艉兔份峋料壬囊魳窌?,我們?nèi)ニぷ鞯谋@髲B接她。她正為她這次將在北京舉行的演出忙碌。她親自處理演唱會的各種事情,對燈光、舞美、服裝等各個方面都有很高的要求,她不能容忍沒有藝術性的、或藝術上的平庸表現(xiàn)。她準時從大廈里跑出來,罩在身上的羊絨大氅被風掀起來輕柔地晃動著。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穿了一件蘋果綠色的絲綢短裙,在臉頰兩側結了兩條細細的辮子,大眼睛在無數(shù)盞燈光的簇擁中,顯得格外明亮。那時,她是那么美麗、優(yōu)雅,令人愛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