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莊上死了人,照例要請響器班子吹一吹。他們這里生孩子不吹,娶新娘不吹,只有死了人才吹打張揚一番。
大笛剛吹響第一聲,高妮就聽見了。她以為有人大哭,驚異于是誰哭得這般響亮!當她聽清響遏行云的歌哭是著名的大笛發(fā)出來的,就忘了手中正干著的活兒,把活兒一丟,快步向院子外面走去。節(jié)令到了秋后,她手上編的是玉米辮子,她一撒手,未及打結(jié)的玉米辮子又散開了,熟金般的玉米穗子滾了一地。母親問她到哪里去,命她回來。這時她的耳朵像是已被大笛拉長了,聽覺有了一定的方向性,母親的聲音從相反的方向傳來,她當然聽不進去。
大笛不可抗拒的召喚力是顯而易見的,不光高妮,莊上的人循著大笛的聲響紛紛向死了人的那家院子走去。他們明知去了也撿不到什么,不像參加婚禮,碰巧了可以撿到喜錢、喜糖和紅棗,但他們還是不由自主地去了。他們是沖著大笛吹奏出的音響去的。這種靠空氣傳播的無形的音響,似乎比那些物質(zhì)性的東西更讓他們熱情高漲和著迷。高妮的母親本打算一直把玉米辮子編下去,編完了高高掛在樹杈子上,給女兒做一個榜樣??纱蟮训囊繇懤鲜琴N著樹梢子掠來掠去,她編著編著就走了神,把玉米辮子當成了女兒的頭發(fā)辮子。她還納悶?zāi)?,高妮滑溜溜的頭發(fā)什么時候變得像玉米皮子一樣澀手呢!做母親的啞然笑了一下,很快為自己找到一個聽大笛的借口:去把高妮找回來。
院子里已經(jīng)站滿了人,高妮的母親進不去了,只能站在大門口往里看看。響器班子在院子一角,集體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吹奏。他們一共是三個人,一個老頭兒,一個中年人,還有一個小伙子。吹大笛的小伙子坐在中間,老頭兒和中年人分別在兩邊捧笙。他們面前置有一張方桌,上面有暖水瓶、茶碗和紙煙。高妮的母親認出來了,這是鎮(zhèn)上崔豁子的響器班子,那個老頭兒就是四鄉(xiāng)聞名的崔豁子。據(jù)說從崔豁子的曾祖父那一輩起就開始吹響器,到崔豁子的兒子這一輩,他們家已吹了五代。換句話說,周圍村莊祖祖輩輩的許多人最終都是由他們送走的。他們用高亢的大笛,加上輕曼的笙管,織成一種類似祥云一樣的東西,悠悠地就把人的魂靈過渡到傳說中的天國去了。吹奏者塌蒙著眼皮,表情是職業(yè)化的。他們像是只對死者負責,或者說只用音樂和死者對話,對還在站立著的聽眾并不怎么注意。他們吹奏出的曲調(diào)一點也不現(xiàn)代和復(fù)雜,有著古樸單純的風格。不消說曲調(diào)代表的是人類悲痛的哭聲,并分成接引、送別和安魂等不同的段落,以哭出不同的內(nèi)容來。它又絕不模仿任何哭聲,要說取材的話,它更接近曠野里萬眾的歡呼,天地間隆隆滾動的春雷。人們靜默地聽著,只一會兒就不知身在何處了。有人不甘心自我迷失,就仰起頭往天上找。天空深遠無比,太陽還在,風里帶了一點蒼涼的霜意。極高處還有一只孤鳥,眨眼間就不見了。應(yīng)該說這個人死得時機不錯,你看,莊稼收割了,糧食入倉了,大地沉靜了,他就老了,死了。他的死是順乎自然的。
大笛連續(xù)發(fā)出幾個直沖霄漢的強音,節(jié)奏也突然加快。笙管緊緊地附和著,以它密集的復(fù)合音,把大笛的強音接過來,再烘托上去。原來死者的女兒哭著奔喪來了,響器在做呼應(yīng)的工作。響器推動了死者女兒的悲痛,使女兒家悲上加悲,哭得更加驚天動地。這時響器的聲響仿佛是抽象的、統(tǒng)攝性的,對女兒家的哭聲既不覆蓋,也不吹捧,只是不露痕跡地給以升華,使其成為全人類共享的幸福的悲痛。從高空垂灑的陽光給每一位聽眾臉上都鍍上了金輝,他們的表情顯得莊嚴而神圣。莊民的感覺是共同的,世間有了這樣的樂聲相伴,死亡就不再是可怕的事情了。
有人碰了高妮的母親一下,示意讓她看一個人,那個人是她的女兒高妮。高妮的母親這才看見了,高妮站在離響器班子很近的地方,滿臉的淚水已流得不成樣子。死者是別人的祖父,又不是高妮的祖父,兩家連姓氏都不相同,可以說沒有任何血緣和親戚關(guān)系,高妮不該這樣痛心。再說,一個十四五歲的閨女家,當著這么多人流眼淚是不好看的,是丟丑的。高妮的母親生氣了,她生高妮的氣,也生自己的氣。雙重的氣憤促使她擠過人群,捉住高妮的胳膊,不由分說就往外拉。
沉浸在樂聲中的高妮吃驚不小,好像她在夢境中正自由地飛翔,被外力一拽,突然就跌落在真實的硬地上了,就被摔醒了。還不知道拽她的人是誰,她就惱了,本能地奪著胳膊,作出反抗。當知道了拉住她的翅膀,破壞了她飛翔的不是別人,而是她的母親時,她就更惱怒了,幾乎踢了母親。母親強有力的手仍不放松她,一股勁把她拉到院子外頭去了。母親說,你娘還沒死,你哭什么哭!
高妮不承認她哭了。
沒哭你臉上是什么?是蛤蟆尿嗎?母親松開她,讓她用自己的手摸摸自己的臉。
高妮還沒摸自己的臉,嘴里濃濃的咸味已作出證實,她確實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流淚了,淚水通過分水嶺般的鼻梁兩側(cè),流進嘴角里去了。她用手背自我懲罰似的把眼睛抹了一下,臉上掠過一陣羞赧,辯解說,她不是為死人而哭。
那你為什么哭?母親問。
高妮說她也不知道。
母親說好了,回家吧。她往后退著,說不,就不,轉(zhuǎn)身又鉆進舉喪人家的院子里去了。母親狠狠地罵了她,可她沒聽清母親罵的是什么?;蛟S母親的罵只是大笛的一個修飾音,輕輕一滑就過去了。讓高妮感到失落的是,當她重新擠到響器班子的桌案前時,樂手們停止了吹奏,手指間夾進了點燃的紙煙,送到嘴邊的是粗瓷茶碗。有那么一瞬間,高妮沒想到樂手們的吹奏告一段落,需要休息一會兒,以為高明的樂手們要換一個吹奏法,把紙煙的細煙棒和大口徑的茶碗也會弄出美妙的聲音來。停了一會兒,見紙煙和茶碗上升起的只有縷縷細煙,她才意識到都是由于母親的干擾,她有可能把最好聽最動人的部分錯過了。這個當娘的可真是的,天上打雷地上雨,別人流淚不流淚關(guān)你什么事!好在死者還沒有出殯,等不了多大一會兒,響器還會重新吹奏起來。懷著期待的心情,她難免多看了幾眼那個吹大笛的小伙子的嘴巴,想聽聽小伙子說話的聲音是怎樣的。在她的想象里,小伙子說話的聲音應(yīng)該和大笛是同一類型,一開口便是鴻鵠般的長鳴。然而小伙子沒有說話。不說話也不要緊,在高妮看來,小伙子的嘴巴本身就很特殊,而且漂亮。大概由于嘴唇長期努力的緣故,小伙子唇肌發(fā)達,唇面紅艷,整個嘴唇飽滿結(jié)實而富有彈性。如果把這樣的嘴唇用指頭按一下,說不定唇面在壓下和彈起的時候本身就會發(fā)出音響。
高妮看人家,人家也注意到她了。她被母親強行拉回去,又自己跑回來,這一點在場的人都看到了。別看小伙子崔孩兒在吹大笛時不怎么抬眼,院子里的一切他仍能盡收眼底。他歡迎這樣忠實的聽者。崔孩兒以藝人的歡迎方式,把煙盒拿起來,盒口對著高妮伸了一下,意思問高妮要不要吸一棵煙。高妮長這么大還從沒有人給她讓過煙,這個陌生而嶄新的方式把高妮嚇住了,她滿臉通紅,腦子里轟轟作響。她身后站著不少人,有小伙子,也有大姑娘,那些人喜歡逢場作趣,都往前推她。高妮感到有人推她,就使勁坐著身子往后退,她越是往后退,別人越是往前推。畢竟寡不敵眾,高妮到底被后面的人推到崔孩兒面前去了,要不是有桌案擋著,那些人或許會一直把高妮推送到崔孩兒的懷里去。在響器班子暫歇期間,一個小姑娘被捉弄,這無疑是一個不錯的插曲,于是聽眾的嘴巴都毫無例外地咧開了,有的嘴巴還迸發(fā)出短促的被稱為喝彩的聲音。這樣的歡樂氣氛跟院子正面靈堂里的氣氛并不矛盾,說不定死者的后人所追求的正是這種效果。我們的高妮小臉紅得可是更厲害了,因為她無意間看見大笛手正對她微笑,并把嘴唇嘬起來,作出了一個類似吹的姿勢。天哪,他難道要吹我嗎!人們面對突如其來的榮幸,第一個反應(yīng)往往不是接受,而是躲避。高妮也是這樣,她轉(zhuǎn)過了身,張著雙手戧著膀子與推她的人相抵抗。就在這時,響器又吹奏起來。響器一響,人們頓時肅靜下來,不把逗高妮當回事了。高妮很快就后悔了,后悔沒有接過大笛手遞向她的紙煙。不會吸煙怕什么,什么事情都有一個開頭,都是從不會到會。高妮還有一個后悔……
死者出殯時,響器班子是在行進中吹奏。送殯隊伍可謂浩浩蕩蕩,絡(luò)繹不絕。走在前面開道的是兩位放三眼槍的槍手,其次才是響器班子,緊隨其后的是八人抬的棺木,最后白花花的舉哀隊伍是死者的孝子賢孫及其他親屬。圍觀的人們不在秩序之內(nèi),這些人黑壓壓的,要比秩序內(nèi)的人多得多。他們有著較大的自由度,喜歡看什么聽什么就選擇什么。比如高妮喜歡聽響器,她就跟定響器班子,寸步不離。響器在曠野里吹奏,跟在庭院里吹奏給人的感覺又不同些。收去莊稼的千里大平原顯得格外寬廣,麥苗長起來了,給人間最隆重的儀式鋪展開無邊無際的綠色地毯。在長風的吹拂下,麥苗又是起伏的,一浪連著一浪。高妮不認為麥苗涌起的波浪是風的作用,而是響器的作用,是麥苗在隨著響器的韻律大面積起舞。不僅是生性敏感的麥苗,連河水,河堤外燒磚用的土窯,墳園里一向老成持重的柏樹等等,仿佛都在以大笛為首的響器的感召下舞蹈起來。響器的鳴奏對舉哀隊伍的幫助更不用說,它與眾多的哭聲形成聯(lián)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渾然天成,不分彼此。關(guān)鍵在于,如果沒有響器的歸納和提煉,哭,只能是哭,有了響器的點化,哭就變成了對生死離別的歌詠,就有了誦經(jīng)的性質(zhì),并成為人類世代相襲的不朽的聲音。高妮走在響器班子左側(cè)前面一點,為了聽得真切,看得真切,她不惜倒退著走路。高妮心中熱浪翻滾著,她再次不可避免地流淚了。麥地里騰起的塵土剛粘附在她的淚痕上,后續(xù)的更加洶涌的淚水就把前面的泥土沖刷掉了。這樣反復(fù)幾次,高妮差不多成了一個土妮子了。
死者入土后,響器班子沒有再進莊,他們各自把響器收到布褡褳里,從地里拐上大路,直接向鎮(zhèn)上走去。他們走了,高妮怎么辦。高妮有些不由自主,也尾隨著他們上了大路。他們看見她了,崔豁子揚揚手讓她回去。她沒有回去,站在了原地。崔豁子他們往前走時,她又尾隨過去。他們像是簡單商議了一下,崔豁子和大兒子先走,由小兒子崔孩兒站下來等她。按他們通常的理解,這個不難看的小姑娘大概是被崔孩兒迷住了,有一段情緣需要了結(jié)。崔孩兒問,你跟著我們干什么?高妮的回答連她自己事先也沒想到,她說,我想跟你學吹大笛。崔孩兒眨了眨眼皮說,就你,想學吹大笛,你不是說夢話吧。高妮肯定地說,她不是說夢話。崔孩兒沒有從正面答復(fù)她,說,那,我讓你吸煙,你為什么不吸?高妮說,我吸,你現(xiàn)在給我吧!崔孩兒抽出一棵煙,沒交到她手里,直接杵進她嘴里,打火為她點燃。高妮真的不會吸煙,她鼓著嘴,像吹大笛那樣吹起來了。崔孩兒讓她吸,往里吸,吸深點兒,指了指她的肚子。她這才把煙吸進去了。煙的味道很硬,有點噎人,還有點嗆人,但她使勁忍著,沒讓自己咳嗽出來。她把人家讓她吸煙當成一場考試了。她吸著煙,眼巴巴地望著崔孩兒。崔孩兒仍沒有答復(fù)她,說,你的嘴是不是太小了?高妮心想,這又是關(guān)乎能不能讓她學吹大笛的大問題,趕緊說,我的嘴不小,你看,你看!她把嘴盡量張圓,湊上去讓崔孩兒檢驗。崔孩兒聞到了她嘴里哈出的少女才有的香氣,看到了她燈籠一樣的口腔里那粉紅的內(nèi)壁,就微笑著抓自己的脖梗子。高妮注意到了崔孩兒的笑,問,你同意收我當徒弟了?崔孩兒說,這事還得問我爹。他讓高妮等等,搶了幾步,追上了父親和哥哥,把高妮的要求向父親講了。高妮沒有站在原地等,跟著崔孩兒就追過去了。崔豁子回頭把高妮上下打量了一下,說,回去請你爹來找我吧!高妮大喜過望,兩眼頓時開滿淚花,說,那我給您磕頭吧!崔豁子制止了她,還是說,讓你爹帶上你來找我吧。他又補充了一句,告訴你爹,去見我不用帶禮物了。高妮一路小跑回去了。崔豁子卻對他的兩個兒子說,她爹不會同意。
崔孩兒問,要是她爹同意呢?
崔豁子頗有意味地對小兒子笑了笑,說,那就看你小子愿意不愿意教她了。
崔孩兒臉上紅了一下。
跟崔豁子估計得一樣,高妮家的人不同意高妮去學吹大笛。高妮的父親外出做工去了,不在家。母親聽了她的想法,直著眼看了她好半天,斷定女兒是中魔了。母親捉過她的手,用做衣服的大針,在她大拇指的指尖上扎了一下,擠出一粒血珠,說好了,睡覺去吧,睡一覺就好了。高妮不去睡覺,告訴母親,崔師傅都同意收她為徒了。驅(qū)魔沒收到應(yīng)有的實效,母親不會相信中魔人的一派胡言,她進一步把吹大笛和死劃了等號,說,我看你是作死啊!高妮聽母親說到了死,她說是的,哪兒死了人就到哪兒去吹。高妮第一次找到了自以為正確的人生方向,她的心情相當愉快,臉上掛滿了輕松活潑的笑容。高家的小姑娘笑起來可真燦爛,可真干凈!可這些都被母親看成是高妮著魔的表現(xiàn),看來可怕的魔已鉆進高妮身體里去了,鉆得還不淺。母親說,我可就你這么一個閨女啊!母親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母親流淚是有用意的,她試試能不能用這種方法把女兒感化過來。無論怎么說,母親流淚還是值得重視的,高妮反過來做母親的工作,說等她學成了,就回來給母親開一個專場,母親想聽什么,她就吹什么。母親登時大怒,使出了最后的殺手锏:你敢去學吹大笛,我馬上把你的腿棒骨打斷!
母親一方面對高妮采取了控制措施,不讓高妮走出院門;另一方面緊急給高妮的父親捎信,讓真正的家長回來處理這件棘手的事情。母親的控制措施就是讓高妮干活兒,用活兒占領(lǐng)高妮的手腳。她讓高妮接著編玉米辮子,編完玉米辮子準備讓她穿辣椒串子,穿完辣椒串子再教她學繡花,反正以打消高妮學吹大笛的念頭為原則。
高妮提出不愿意編玉米辮子,愿意穿辣椒串子。母親作出讓步,同意她先穿辣椒串子,辣椒有滿滿一竹筐,夠高妮穿半天的。辣椒是通紅的,辣椒的把兒還是綠的,看上去很是美麗。高妮捏起一個辣椒欣賞了一下,穿在線繩上了。辣椒穿在一起像一掛鞭炮。"鞭炮"穿到半截兒,她的手哆嗦了一下,把頭直起來了。她聽見起風了,風呼呼的,一路吹蕩過來。在勁風的吹蕩下,麥苗拔著節(jié)子往上長,很快就變成了蔥綠的海洋。風再吹,麥子抽出穗來,開始揚花。乳白色的花粉掛在麥芒上,老是顫顫悠悠的,讓人憐惜。當風變成熱風時,麥子就成熟了。登上河堤放眼望去,麥浪連天波涌,真是滿地麥子滿地金啊!母親問她不好好干活兒愣著干什么?她回過神來才聽清不是起風,空氣中隱隱傳來的是大笛的聲響。她看了一下母親,相信母親沒有聽到,母親似乎沒長聽大笛的耳朵。據(jù)高妮判斷,大笛聲像是從北邊的莊子傳過來的,離他們的莊子不過四五里。從遠處聽大笛,大笛的聲響不是很連貫,有點斷斷續(xù)續(xù),夢幻一般。它走過河水,走過大路,走過原野,走過樹林,是從高空的云端下來的。撩開云幕下來的音樂就不是人歌,而是天歌,或者說是仙樂。這樣夢幻般的仙樂聽來別有一番韻味,更能牽動人的思緒,讓人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看什么就有什么。
高妮這會兒又看到了一大片蕎麥地,蕎麥花開得正盛,滿地里都是白的。她想這些花朵也許是蝴蝶吧。這樣想著,蕎麥花果然變成了蝴蝶。億萬只白色的蝴蝶翩翩起舞,煞是壯觀。高妮怎么也坐不住了,她借口去趟茅房,攀上茅房里的一棵桐樹,登上茅房的墻頭,輕輕一跳,就擺脫了母親的監(jiān)控。
高妮來到北面的莊子,果然看見是崔家的響器班子在那里吹奏。崔家名義上是在鎮(zhèn)上開理發(fā)店,拾掇活人的頭發(fā),可周圍莊子里老是有死人,他們家就老是有生意做,老是有的吹。也許在他們看來,打發(fā)死人比伺候活人更重要。高妮把崔豁子喊成爺爺,說爺爺我來了。崔豁子的嘴正接在笙管上,騰不出嘴跟她說話。好在吹笙者的腦袋總是一點一點的,高妮理解為爺爺對她的到來點頭了。正吹大笛的崔孩兒,兩邊的腮幫子鼓得像分別塞了雞蛋,也沒法跟她說話。當她目不轉(zhuǎn)睛地向崔孩兒報到時,崔孩兒也用眼睛跟她交流。崔孩兒的眼睛光閃閃的,很亮。這表明崔孩兒的話也說得很亮,讓高妮感到欣喜。響器暫歇時,崔豁子問高妮,你爹怎么沒來?高妮撒了謊,說她爹在外地打工,還沒回來。她母親不敢見人,就讓她自己來了。崔豁子問,你沒說謊吧?高妮搖頭。崔豁子還有問題,要是你爹用繩子把你綁回去,你還來不來?高妮說,來。崔豁子說那好,你先學敲梆子吧。崔豁子彎腰從搭在長條板凳上的褡褳里取出一副梆子。梆子是兩件套,一圓一扁,一瘦一胖。梆子乍一看是黑色的,再看黑里卻透著紅,閃耀著厚實的暗光。高妮沒料到梆子會如此光滑,她剛把梆子接到手里,出溜一下子,那只橢圓微扁的梆子就從手里滑脫了,比一條魚兒竄得還快。高妮趕緊把梆子揀起來,抱歉似的對爺爺笑了一下。爺爺說,我看你是喜陽不喜陰。這句話高妮沒有聽懂。
兩個兒子都明白老爺子的心思。三月里,鄰鎮(zhèn)逢廟會,他們的響器班子應(yīng)邀去和另一支響器班子比賽。比賽難解難分之際,對方突然使出一件秘密武器,讓一個女子擔綱吹起大笛來了。女大笛手一上陣,他們這邊的聽眾很快被吸引過去了。盡管女子吹得不是很好,中間出了不少漏洞;盡管他們爺兒三個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但原本屬于他們的聽眾還是沒有回頭,一邊倒的形勢到底未能扭轉(zhuǎn)。那場比賽對老爺子是一個打擊,也是一個刺激,他說,現(xiàn)在的人愛聽母雞打鳴,誰也沒辦法??磥砝蠣斪右惨囵B(yǎng)一名女將了。
高妮不知道梆子怎么敲。爺爺讓高妮看他的腳,手跟著他的腳走,他的腳板子往地上輕合一下,高妮手中的梆子就敲一下。高妮敲響梆子的第一聲幾乎把自己嚇了一跳,梆子聲這般脆朗清俊,哪像是木頭發(fā)出的,簡直是金玉之音。這么好的梆子不是好敲的,敲響容易,敲到點子上難。爺爺讓她看著爺爺?shù)哪_敲,她倒是看了爺爺?shù)哪_,可她不是敲晚了就是敲早了,敲晚了如同敲在了爺爺腳下的空地上,敲早了呢,就如同敲在爺爺?shù)哪_踝骨上。爺爺皺起了眉頭,樣子像是有些痛。她想可能是自己敲慢了,敲得不夠勤快,于是加快了速度。這下更不得了,對于爺爺來說,她這么干等于沿著爺爺?shù)耐葪U子一路敲上去,一直敲到膝蓋骨那里。爺爺腳板合地的力量加重了,跟用腳跺地差不多。爺爺還瞪了她一眼,這一眼瞪得好厲害喲,高妮頭上出汗了。
高妮的父親是在鎮(zhèn)上崔家的理發(fā)店找到高妮的,其時高妮正對著整面墻一樣寬的鏡子在梳理頭發(fā)。父親對她做得和顏悅色,沒有露出任何惱怒的跡象。父親說給她買了一身衣服,讓她回家穿上試試。走到街上,父親給她買了一串冰糖葫蘆,還把人家找回的零錢給了高妮。高妮長這么大了,父親還從沒給過她這么高的待遇,她差不多有些感動了?;氐郊?,父親把自己的做法總結(jié)了一下,對女兒說,你想穿什么,爹給你買;你想吃什么,爹給你買;你想花錢,爹給你;不管你想要什么,爹都盡量想法達到你的要求,只是千萬別再去學吹大笛了,吹大笛不是女孩子家干的事。高妮沒有說話。父親用現(xiàn)實的觀點對高妮曉以利害,說現(xiàn)在外面的男人都不好,高妮到了男人堆里,也會變得不好,那樣的話,以后嫁人就難了,就嫁不出去了。
高妮說,嫁不出去就不嫁。
父親讓她再說一遍,她果真又說了一遍。那么父親只好拿她的皮肉說事。父親下手很重,把她打哭了。她聽見了自己的哭聲,哇哇的,通暢而嘹亮,像是從肺腑里發(fā)出來的,底氣相當足,跟大笛的聲音也差不多吧。父親不許她哭,命她憋住,憋住!這就是父親的權(quán)力,把她打疼,又不許她哭喊。從她很小起,父親就對她行使這種權(quán)力。過去父親讓她憋住她就憋住,憋得眼珠子都疼了,這一次她不打算聽父親的話了。特別是當她聽見自己的嗓門潛力這么大,聲音器官這么好,幾乎可以和翻卷著金屬嘴唇的大笛相提并論,心中一陣狂喜,決定這次放開算了。于是她往大里調(diào)整了一下口型,哭得更充分些。好比哭喪的來了,大笛要掀起一個高潮,她配合父親的猛揍,也試著給自己的哭喊掀起一個小小的高潮。父親像是忽略了她的人體本身同時又是一個發(fā)聲體,對她突然爆發(fā)出的洪大哭聲顯得有些出乎意料,還有那么一點驚慌。父親的辦法是拿過一塊毛巾,塞進她嘴里去了。說來高妮的警惕性還是不夠高,見父親抓起一塊毛巾,她還以為父親動了惻隱之心,要為女兒擦一擦眼淚。毛巾的運行方向大致上是對的,只是具體落實時,沒落實在眼睛上,而是落實在她洞開著的嘴巴里去了。這一下事情變得比較糟糕,毛巾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她哭喊不成了。
鼓著腮幫子貌似吹大笛的高妮,只能在腦子的記憶里重溫大笛的音響。大笛響起來了,滿地的高粱霎時紅遍,它與天邊的紅霞相銜接,誰也分不清哪是高粱,哪是紅霞,哪是天上,哪是人間。然而好景不長,地上刮起了狂風,天上下起了暴雨。那風是呼嘯著過來的,顯示出無比強大的吹奏力。地上的一切,不管是有孔的和無孔的,疾風都能使它們發(fā)出聲響。屋頂?shù)拿┎荼痪硐蚩罩?,發(fā)出像是雨燕的叫聲。枯枝打著尖厲的口哨。石磙發(fā)出的聲音悶聲悶氣。土地的聲響跌宕起伏,把歷代刀兵水火的災(zāi)變性聲響都包括進去了。大風把成熟的高粱一遍又一遍壓下去,倔強的高粱梗著脖子,一次又一次彈起來。高粱對陡起的大風始終持歡迎態(tài)度,高粱葉子不斷嘩嘩地鼓掌。紅頭漲臉的高粱穗子是把酒臨風的詩人風度,一再歡呼:好啊!好啊!暴雨顯示的是快速打擊的力量,誰敲梆子也比不上暴雨敲得快,再密集的鼓點也不及雨點密集度的千萬分之一。這還不算,暴雨的聲響帶有上蒼的意志,惟我獨尊,是覆蓋性的,它一下來,地上的萬物只得附和它。暴雨下了幾天幾夜,紅薯被淹沒了,谷子被淹沒了,地里白水浸浸,成了一片汪洋。這時候,高粱仍有上佳表現(xiàn),舉出水面的高粱如熊熊燃燒的火炬,暴雨不但澆不滅它,經(jīng)過暴雨的洗禮,大片的高粱簡直成了火的海洋。可是,人們吃不住勁了,紛紛扎起木筏子,一邊飲泣,一邊從水里撈谷子,撈豆子……高妮腦子里的大笛響到這里,眼淚又禁不住滾落下來。
等到高妮腦子里的大笛響到下一個樂章,漫天的大雪就下來了。大雪雖然也是水變成的,但它是固體,而不是液體,它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積累下來了。墳成倍地擴大著。草垛上面像是又增加了一個草垛。樹枝上的雪越積越厚,白色鳥般棲滿一樹。枝條越壓越低,終于承受不住,"白色鳥"亂紛紛落地。樹枝剛恢復(fù)到原來的位置,后來的"白色鳥"又爭先恐后地落在上面。地里的清水井被稱為大地的眼睛,雪在井沿邊神工般地往中間砌著,井口越收越小,后來終于連大地的眼睛也給遮蓋住了。不用看了,天地間滿滿當當,都被大雪充塞了,整個世界都是白的。你想看什么也看不到了,世界上仿佛什么都沒有了,一種被稱為白色或者無色的顏色輕輕一涂,整個世界就變成了空白??纱笱┻€在下著。誰要以為落雪無聲那就錯了,它是無聲勝有聲,在人們心上隆隆轟鳴。在轟鳴聲中,人們退回來,垂下頭,真的無話可說了,只有流淚的份兒了。高妮的眼淚流得可真痛快,她的雙眼就那么張著,眼淚無遮無攔,洶涌而下。
母親把她嘴里的毛巾掏出來時,是讓她吃飯。她咬緊牙關(guān),當然不會吃。母親解開捆她的繩子,她還是不吃。她不光不吃飯,連話也不說了。
父親請來了一位親戚,幫著做高妮的說服工作。這位親戚是一位慈善的老太太,老太太的三個兒子都進入了上流社會,她因此被當?shù)刈馂榻套佑蟹降娜?。老太太用歷史的觀點,說吹大笛屬于下九流里面的一個行業(yè),一個人如果選擇了吹大笛,一輩子就被人看不起了,死了也不能埋進老墳里。老太太說得苦口婆心,高妮仍堅持絕食,拒絕說話。后來老太太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高妮感恩戴德。老太太對高妮的父親說,人各有志,算了,給孩子一條活路吧!
高妮實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父親打了她,綁了她,都沒能改變她學吹大笛的決心。她也有不明白的地方,崔爺爺怎么就料到父親要綁她呢?看來人一老就跟神仙差不多了。崔爺爺說,行,我看你這孩子能學出來。他指定崔孩兒當高妮的師傅。
崔孩兒一開始并沒有教高妮學吹大笛,高妮剛把大笛摸住,他就不讓高妮動。高妮說,師傅,你教我吧。師傅說,你過來。高妮走到他跟前,他卻努起自己的嘴去找高妮的嘴。高妮對師傅這樣做不大適應(yīng),還是說,你教我學吹大笛吧。師傅說,你不要犯傻,我這不是正在教你嘛!他拿起大笛,讓高妮數(shù)數(shù)大笛上有幾個孔。高妮數(shù)了,師傅說,你再數(shù)數(shù)你自己身上有幾個孔。高妮仰著臉在心里數(shù)了一下,不錯,她身上的孔和大笛身上的孔一樣多。既然如此,她愿意聽憑小師傅從她嘴上教起。崔孩兒小師傅不愧是一個吹家,他一會兒就把高妮身上的孔全吹遍了。當吹到關(guān)鍵的孔時,高妮就響起來了。之后,高妮趁機向師傅提了一個問題,爺爺為什么說她喜陽不喜陰。師傅解答道,那對梆子,圓的為陽,橢圓的為陰。你把圓的抓在手里,橢圓的掉在地上,不是喜陽不喜陰是什么。師傅還說,你喜歡我就是喜歡陽。高妮沒有否認。
沒人會關(guān)心高妮為練習吹大笛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一個人來到世上,要干成一件事,吃苦受罪是不言而喻的。兩三年后,高妮吹出來了,成氣候了,大笛仿佛成了她身體上的一部分,與她有了共同的呼吸和命運。人們對她的傳說有些神化,說大笛被她馴服了,很害怕她,她捏起笛管剛要往嘴邊送,大笛自己就響起來了。還說她的大笛能呼風喚雨,要雷有雷,要閃有閃;能讓陽光鋪滿地,能讓星星布滿天。反正只要一聽說高妮在哪里吹大笛,人們像趕廟會一樣,蜂擁著就去了。
消息傳到外省,有人給正吹大笛的高妮拍了一張照片,登在京城一家大開本的畫報上了。照片是彩色的,連同聽眾占了畫報整整一面。有點可惜的是,高妮在畫報上沒能露臉兒,她的上身下身胳膊腿兒連腳都露出來了,臉卻被正面而來的大笛的喇叭口完全遮住了。照片的題目也沒提高妮的名字,只有兩個字--響器。
2000年1月11日早6點寫畢于西安
〔責任編輯楊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