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漢武
花店臨著小街,學校在花店的背后。
花店所在的這一排鋪面所有權屬學校,只是自向外出租之后,就把進出校園的門封了。不過,房是舊房,紅磚砌成的窗孔還留著。于是,每天從早至晚,仍有小街的喧鬧和著汽笛聲隱隱傳進校園。我是不習慣這噪音的,一天繁重的課務下來,很希望有一方很小但一定得靜的精神家園讓我讀書和寫作。問題是,學校偏安排我住在花店背后,花店背面的窗孔正好對著我的房門。
我向校長提出換房的要求。
校長說:房是陋室,有人則靈。再者,買朵玫瑰花什么的送女朋友的話,多方便,叫一聲,窗孔里就可遞過來。
校長真是會開玩笑,我才18歲!
轉眼便是第一個學年結束后的暑假,我先于同事們幾天來到學校,我想集中幾天時間復習功課,參加第二年五月的成人高考。一天早晨,校園四周很靜,有薄薄的淡藍色晨霧正彌漫開來,我繞著學校操場跑過幾圈后,正欲進房拿文言課本的時候?耳邊隱約傳來《詩經》的誦讀聲: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這是一個女孩的聲音,一個女孩子美妙絕倫的聲音。能夠吐出這美妙的詩的聲音的雙唇,只能是晨霧中的兩片翕張的花瓣,而女孩必是一葉遠離塵俗的深谷幽蘭。環(huán)顧四周,我終于發(fā)現(xiàn)這聲音就是從花店的窗孔里傳來的。我悄悄移到窗下,目光穿過紅磚碼成的窗孔。努力搜尋聲音的源頭。我看見花店的店門已打開一片,一縷晨光斜鋪進屋,滿屋是高高低低的姹紫嫣紅。女孩坐在門邊,但卻不見其身影,惟有聲音,在滿屋的花朵中,如同楊萬里筆下那群黃蝶,正翩翩起舞……
我應該向女孩問個早安。
但我怎么開口,她姓甚名誰?呆立幾分鐘之后,我回到了我的房間,大聲誦讀精靈般的古代文字:婷婷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那邊的聲音突然沒了。
到第二天,我希望這種聲音再度如期飄來,但是沒有。
我的心很空。
第三天了。
終于又聽到了久違的聲音。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在片刻的停頓間,我終于勇敢地在窗外接了下去:
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花店里的聲音戛然而止。
就在這天晚上。我無法入睡。我一方面責怪自己自作多情,另一方面又一次次給自己壯膽,今天晚上,我一定得見見這位吟詩的女孩,我一定得看看黃蝶般的詩歌到底是在什么樣的花瓣間飛動。甚至,借口也已想好:我就在花窗這邊叫老板買花。我為自己聰明的決定而興高采烈,在房里狠狠地蹦跳了幾下。站在窗口下,我干咳一聲。老板,買花!
媽媽,有人買花。里面終于有了渴望聽到的聲音。
有人走過來了,邊走邊問:喲,后面也開了門面?
怎么,做生意還有前后之分?
那倒不是,買什么花?幾束?
玫瑰,一束。
來的顯然是女孩的母親。她問過之后,即轉了身,然后吩咐自己的女兒:書放下,把花給學校的老師送去。她已猜到我的身份。本來也是,還有誰,會晚上來店后買花?
女孩終于過來了,一束玫瑰已伸出窗孔。
送人?
女朋友。關鍵時刻,這句臺詞我還背錯了。
祝你幸福!女孩稍為遲緩了一下,然后說。
隨著,伴著花,一只纖細白皙的手即伸了過來。我伸手去接,忽然熱血上涌,一把就抓住了那只溫潤的手。頓時,電擊的感覺涌遍我的全身,女孩受驚了,試圖抽回手,但當發(fā)現(xiàn)在我有力而又溫柔的掌護下純屬徒勞時,也就不再用力,任由我的另一只手輕輕地摩挲。此時此刻,時空靜止,心在《詩經》的字里行間穿行,在花店的花瓣中跳躍,在手與手之間晨露般滑動。
幾秒過后,女孩的母親在喊她了,女孩便轉過了身。
我忽地后悔起來。
夜晚燈光暗淡,我連她的臉蛋兒都沒瞧個明白啊!
盡管如此,這一夜我仍興奮得無法入眠。女孩給我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使我全身灼熱。我甚至認為,這就是我與她千萬年中千萬人中一次經典般的摩挲。
可是,就從這晚之后,女孩卻神秘地不見了。這使得平日很少出校門的我,一天數(shù)次轉出校門,佯裝買花,徘徊在花店門邊。但我終究沒有向店主打聽她女兒的去向,盡管數(shù)次有問的沖動可我不知道怎樣開口。我心里算計著:女孩一定是一位高校的學生,寒假里,她一定會回到這店里來。既然如此,那么,就讓胸腔成為酒壇,讓這份說不出理由的情感再嚴嚴實實醞釀半年吧!再度開啟,豈不更芳香逼人?
春節(jié)前夕的某一天,花店卻突然搬走了。
這好比在一桌豐盛的筵席上,正當我顫動著手要啟開一瓶最名貴的美酒時,竟殘酷地發(fā)現(xiàn),桌面上卻只剩下了我。
過了春節(jié),我也離開了這個學校。
四年后,朋友為我介紹了一位名叫小媛的新分配的師大畢業(yè)生。正在我們認為相處過一段都感覺滿意,制訂攜手步進婚姻殿堂的計劃時,原來學校的畢業(yè)生舉辦同學聯(lián)誼會,特邀我這原班主任參加。小媛聽了,也很有興趣。我說:正好,白日放歌須縱酒,佳人做伴好還鄉(xiāng),于是同往。參加過過活動,當夜兩人走上了已拓寬了許多的小街,令人詫異地,在曾經的花店前,小嬡停下腳來,站立很久,喃喃地,她說你給我解釋一下,人在世上,為什么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卻總是刻骨銘心地留在記憶里?比如說,我讀大一時,曾隨經商的父母在這個地方呆過近一年。這一年的暑假里,有一個男孩說要買花,忽然間就在后面的窗孔里捉住了我的手……
巨大的幸福擁著我。
小嬡,就在此刻,我也才知道,你在我心房里已住過四年。
世界何其大,又何其小。
我牽了她的手,說:你說說,摩挲了多長時間?
幾乎,不超過五秒。
那么,五秒的摩挲與一生的牽手哪個長?
小媛淺淺一笑:那要看具體情況。
小媛的話是辯證的,前者可穿透時空,后者能把時空穿透,它們是一個等數(shù)。
(郁如鳳摘自《年輕人》200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