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慣了“人生七十古來稀”的口頭禪,迎接著“八十”的到來,實在使人感到亦喜亦愧。喜在自己蠢活了80個年頭,愧在年屆80一無所成。
這80年來,我究竟干了些什么,勉強值得一提的,也許就是寫了些東西。借用新聞界一位前輩的詩句就是“一任文章白了少年頭?!睘榱擞?0的到來,我也決心寫點兒東西,秀才人情聊以自慰。
寫什么,怎么寫,讓我大費心思。寫自傳,太啰嗦;等人寫評傳,自覺尚不夠資格。在怎么寫的問題上,口述請人記錄最為簡便,這適用于老弱病殘和不慣于寫作的人,我還不甘于此。最后決定還是自己動手,以片斷敘述的方式寫一本回憶錄。
我雖然愛看回憶錄,鼓勵別人寫回憶錄,但等到自己寫回憶錄時,卻感到談何容易。第一個問題是有沒有寫的必要,第二個問題是讀者會不會感興趣。我曾就教于一位朋友,他給我說了一個故事:
有兩個退休的老頭兒,閑來無事,計劃結(jié)伴做一次長途旅行。他們租了一部汽車(在美國可以自己租車開,開車沒有年齡限制),從A城到B城,長途漫漫。為了解除旅途的寂寞,老頭兒甲提議他們輪流開車,輪流講自己一生的故事。老頭兒甲先開始,一邊講一邊開車。他越講越激動,時而開懷大笑,時而泣不成聲。他一口氣講了幾個鐘頭,直到聲嘶力竭,停車稍息換班時,他發(fā)現(xiàn)身邊的乙老頭兒居然酣睡如泥,老頭兒甲大失所望。輪到老頭兒乙開車時,老頭兒甲告訴他,老頭兒乙不必講故事,他也要大睡一覺。
朋友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意思顯然是不贊成我寫,他認為一個人自己的回憶,別人未必感興趣。他的故事像一盆冷水澆頂,雖沒有熄滅我寫回憶錄的熱情,但也提醒我落筆一定要小心,在正式落筆之前要經(jīng)過一番心理上的醞釀。
我首先考慮的是這本書的定名。1999年我回國參加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50周年大慶,曾摘取李后主的名句“四十年來家國”以《五十年來家國》為題寫了一篇長文發(fā)表在《人民日報》和香港《大公報》上,又以此為題接受北京電視臺的采訪,在國慶節(jié)前夕播出。這一次,作為這本回憶錄的書名,我又在此基礎(chǔ)上加上30年,定名為《八十年來家國》。
80年,對于我自己來說是一段悠悠歲月,但在歷史的長河中不過是白駒過隙。以歷史作背景看,這80年的確是一個翻天覆地、充滿變革的大時代,我自己也是這個大時代中的一個小人物。我曾在這個充滿變革的大時代中顛簸流離,也有幸置身于許多歷史性的場面中充當一名目擊者、參與者和記錄者。
這是一本回憶錄,我自己是主角,是自己寫自己,一不小心就可能流入自吹自擂。為了避免這個毛病,我給自己定下一個原則,就是力求真實、平實,實話實說。涉及別人時,我的原則是以春秋責備賢者的態(tài)度去臧否人物,絕不失其溫柔敦厚。
我雖然自嘆自己年屆80一事無成,但仍覺得幸運之神對我不薄。我尚清楚地記得中年之后我最大的悲哀恐怕是今生今世再不能回到中國這個我生長過的地方了。我不能想象在垂垂之年因思鄉(xiāng)懷故而在感情上可能受到的煎熬。1973年,在我年過50、去國24年之后,我竟然又回到了我的故鄉(xiāng)。從那時起,到我握筆的此刻,已經(jīng)過去了27年,以每年三次計,回國已有81次之多。這是我整個生命的三分之一,是最值得記憶的珍貴歲月。
悠悠80載,從出生到成長,從國內(nèi)到國外。男兒有鴻鵠之志,但樹高千丈,落葉一定要歸根。如今我蠢度了80個春秋,精神體力還可以使我不斷飄然往返于太平洋兩岸,借用曹禺先生送我的一個墨寶佳句——“一點浩然氣,快哉萬里風”。我自己的感受是:“難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但愿《八十年來家國》只是我的回憶錄的首卷。來日方長,還有更美好的日子可待,還有更精彩的文章可寫!
(本文摘自作者為《八十年來家國》一書所寫的序言)
《八十年來家國——趙浩生回憶錄》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9定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