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凱
周揚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物,這種復雜不同于我們往常遇到的作家、思想家或一般意義上的政治家,雖然他們的思想、情感世界、內(nèi)心生活同樣是復雜的,但是這一切卻常常會在他們的作品中有所流露,尤其是作家,他們的作品是我們分析其內(nèi)心的主要依據(jù)。但是周揚卻不同,文藝工作者和政治工作者的雙重身份在周揚身上體現(xiàn)得更為強烈的當然是后者。特別是在一個國家政治體制相當不完善的時代里(解放前及建國后的一段時間),在一種革命便意味著服從、執(zhí)行并放棄自我的信念中,在政治風浪一浪高過一浪的政治運動的急風暴雨中,為了能夠安全地保存自己,那么一個人首先要做的就是不讓他人了解你在想什么,你準備做什么,所以周揚的講話同大家聽到過的任何一個單位領導的講話一樣高屋建瓴,周揚的文章也就像我們讀書時遇到的任何一本教科書一樣,體現(xiàn)的是一種集體的智慧而非個人的觀點,其枯燥性使任何一個考完試的學生不愿再看它一眼。這也就是研究周揚時最大的困難,但這并非表示我們就無法認識周揚。因為我們完全可以從平靜、平常的文字中,體會出其背后的東西;從當事人對他的種種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評價中,思考為什么會這樣。因為只要他是人,那他就無法永遠躲避自我。
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一書中曾寫到,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巨人常常是一手執(zhí)筆、一手杖劍,“他們的特征是他們幾乎全都處在時代運動中,在實際斗爭中生活著和活動著,站在這一方面或那一方面進行斗爭”。周揚恐怕也是在此目的下登上文壇的。同當時許許多多的人一樣,周揚登上文壇的主要目的也并非是想成為作家、理論家,而是抱著改造社會、解放全人類的目的而選擇的這一條道路。為人類最終的自由而戰(zhàn)恐怕是他們所有人的初衷,在周揚最初的文章中我們就可以看出許多的自由的呼聲。例如在談到巴西文學時他說:“巴西的文壇經(jīng)過浪漫主義的洗禮以后彌漫著一種自由的空氣了。這雖然是一種對于歐洲的精神上的忠順,為徘徊,為躊躇所壓制了的暗中摸索的自由,但是從這種自由里文學的獨立的精神正在漸漸地長成著?!痹陉U釋文學的黨派性時他說:“自由是必然的認識。從必然的盲目到必然性的認識的推移是到自由的惟一的道路?!痹谡劦礁郀柣鶗r他認為:“他的浪漫主義卻不是對玄想世界的憧憬,而是要求自由的呼聲,對現(xiàn)實生活的奴隸狀態(tài)的燃燒一般的抗議?!脽嵝暮透屑λ闹魅斯?,把他們的愛自由的方面當作積極的特質(zhì)著重地表現(xiàn)了出來?!边@時的自由在周揚那里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的愿望,不過這時的周揚沒有想到,多少年以后,他會由一個自由的斗士變?yōu)闄嗔Φ钠蛷?。正如彌爾頓所說:“我們知道在各個時代都有那么一些人,為了晉升或虛榮,就隨便幫助人壓迫,不,來摧毀他們的國家。這使我想起了不朽的布魯斯特說的話,當他看著凱撒的那些人——這些人都是大人物,但決不是好人——時,他說:‘你們羅馬人,如果我還能這么稱呼你們的話,那么你們想一想你們在干什么。記住,你們正在幫助凱撒打造鎖鏈,正是這些鎖鏈,他有一天會強迫你們戴上的。”不過這時的周揚同樣沒有想到,權力的鎖鏈在某一天會加到他的身上。
1929年,周揚在他登上文壇的第一篇文章《辛克來的杰作:〈林莽〉》中評價小說的主人公岳非斯時這樣說:“從前岳非斯聽了工友們的‘為他們的權利而戰(zhàn)的話,總是莫名其妙;因為那時候他的‘權利觀念,只是‘去找工作,找了工作聽人家叫怎樣做就怎樣做。但是他現(xiàn)在懂得為權利而戰(zhàn)的道理了,而且覺得自己也在戰(zhàn)起來了。”這時周揚想到的是捍衛(wèi)人的權利。但文革后他同人私下談起五七年他打了那么多右派時說:如果當時我不打那么多的右派,我第一個就是右派。五十年代的周揚首先想到的已不再是如何捍衛(wèi)人的權利,而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權力,為此他把自己的朋友、戰(zhàn)友、同事一個個的拋了出去,如田漢、夏衍、陽翰笙、林默涵等人,以此試圖證明自己的“公正”、“無私”、“堅貞”與“清白”。權利和權力,一字之差,讀音相同,但含義卻差得很遠,當一個人為權利而斗爭時,他是自我的主人、自由的主人;但當他為保住一種權力而斗爭時,他就變成了自由的敵人,專制下的懦夫。由權利的主人淪為權力的奴仆,由自由的斗士變?yōu)閷V葡碌呐撤?,這是非??杀氖虑椤5@種可悲并非是周揚所獨有的,它存在于二十世紀中國的許許多多的知識分子的身上,甚至在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中也不絕于耳。所以我們說“周揚現(xiàn)象”已不再單純是一個個體的現(xiàn)象,它更是二十世紀中國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歷史現(xiàn)象。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周揚是作為一條棍子而存在的,無論是在政治運動中還是文學批評中,都是如此,恐怕周揚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晚年在不停地自我反省、自我批判。很多人提起周揚時總是有一種大義凜然的蔑視,就像高高地站立于歷史之上來審視歷史中的一個小丑,許多人之所以這樣看是有一個隱含的前提的,那就是說話者自認為自己的手是干凈的,心是清白的,這才可以有理由蔑視周揚。但我卻無法產(chǎn)生這種心情,而且隨著研究的更為深入,隨著對周揚更全面的了解,我就愈無法產(chǎn)生出很多人對周揚都會產(chǎn)生的那種憎恨。當然,陷入對研究對象的同情與理解是研究過程中常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也是很多學者認為應當盡量避免的,可我并沒有回避這一點,因為我想,只有“入乎其內(nèi)”式的進到人物中,進到歷史氛圍、歷史場景中去,才能真正的了解人物的心理、行為動機。而且更重要的一點是,我常常這樣想,如果我在那種歷史情況下,如果我處在周揚的位子上,我會怎么做。正如昆德拉小說中的主人公所說的:“我要告訴你我一生最悲哀的發(fā)現(xiàn):那些受害者并不比他們的迫害者更好。我很容易想像他們的角色調(diào)換一下的樣子。你可以把它稱為一種‘不在犯罪現(xiàn)場學說,一種逃避責任把一切歸咎于照自己的樣子創(chuàng)造了人類的造物主的企圖?!北R梭在寫作《懺悔錄》時曾這樣發(fā)問:“當時我是什么樣的人,我就寫成什么樣的人:我是卑鄙齷齪的,就寫我的卑鄙齷齪;當時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寫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萬能的上帝啊!我的內(nèi)心完全暴露出來了,和您親自看到的完全一樣,請您把那無數(shù)的眾生叫到我跟前來!讓他們聽聽我的懺悔,讓他們?yōu)槲业姆N種墮落而嘆息,讓他們?yōu)槲业姆N種惡性而羞愧。然后,讓他們每一個人在您的寶座前面,同樣真誠地披露自己的心靈,看看有誰敢于對您說:‘我比這個人好!”我想他們的這些思考并不是多余的,這并不是在苛求歷史,如果沒有這種思考,我們就無法完成一種知識分子的自我反省。新時期以來,很少有人作這種反省,很少有人像巴金老人在其《隨想錄》所做的思考那樣,反省一下在“文革”中,自己做了什么。大家一下子都成了受害者,都有了控訴與批判的權利。沒有人認為自己曾做過助紂為虐的事情,最多是不疼不癢講一下自己不得已而為之的原因,從這一點上來看,他們遠不如多次公開流淚懺悔的周揚。同樣,在新時期以來,關于周揚的研究文章很少,尤其是周揚去世后,文壇表現(xiàn)出的冷漠也有些反常。但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讓人注意,那就是親身經(jīng)歷過反右、“文革”并深受其害的老知識分子們,很少有人直接撰文批判、指責他,甚至那些周揚的直接受害者也常常是如此。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經(jīng)歷過那種政治風浪的人們都知道,在如此巨大的政治旋渦中,一個人想站穩(wěn)自己的腳跟是幾乎不可能的。人們都還記得自己在那時寫過什么文章、做過什么事、發(fā)過什么言、批判過多少人。在《圣經(jīng)·約翰福音》中有這樣一個故事:文士和法利賽人帶著一個行淫時被拿的婦人來,叫她站在當中,就對耶穌說:“夫子,這婦人是正行淫時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們把這樣的婦人用石頭打死。你說該把她怎樣呢?”他們說這話,乃試探耶穌,要得著告她的把柄。耶穌卻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他們還是不住地問他,耶穌就直起腰來,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于是又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他們聽見這話,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穌一人,還有那婦人仍然站在當中。讀到這段話時,我真為這婦人慶幸。在我寫作這篇文章的過程中,我翻閱了當時的《人民日報》、《文藝報》等許多報刊,在上面,我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他們或是批判別人或是批判自己,或是表決心或是迎合所謂的“主旋律”,但相同的一點就是文章無不慷慨激昂、義正辭嚴,甚至聲淚俱下,批判別人時這樣,批判自己時也是如此。所以,當有人因為健忘而指責別人在反右、“文革”時的言行時,我很愿意把這些文章找出來,提醒他,并詢問,以你這樣小的人物、這樣小的位置,尚且會有這樣的行為,那么當你手握權力重器時你會如何呢?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至今我看到那些唱高調(diào)的人,就本能地感到他們很可怕。因此,當我們反思左翼文藝、反思周揚的時候,絕不能僅把它作為一個個別的歷史現(xiàn)象、一個個別的歷史現(xiàn)象中的個別的個案,它有著沉重的歷史文化因素,它是我們反思中國知識分子問題時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