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嬰
明朝正德年間,北京前門怡春院的掌柜蘇淮的三女兒遇到了禮部尚書王瓊的三公子。兩人一見鐘情。
王三公子這時是高考落榜,和蘇三混了半年,沒了錢,被人從怡春院趕了出來。蘇三當然心痛,從此無心梳妝,茶飯不思,很快就被老鴇賣給了馬販子申鴻。
再說這馬販子萬萬沒有料到,蘇三并非尋常之人,而是后世家喻戶曉名劇中的主角。結(jié)果,這女子一張嘴,登時毀了馬販子老家的萬世英名。
“越思越想越傷情,洪洞縣里沒好人?!?/p>
原來,馬販子被人害死,蘇三被誣告成殺人兇手,縣法院又被輕易買通,庭審時沒什么程序,就是把蘇三往死里打,屈打成招。
想想也是,不久前還和公子高山流水,轉(zhuǎn)眼間變成了大刑伺候,能不覺得冤嗎?
“越思越想越傷情,洪洞縣里沒好人?!?/p>
公元1987年4月,乍暖還寒。我背個錄音機,出現(xiàn)在洪洞大街上。這一回上路,我躊躇滿志,志在獲獎,采訪的主題是:洪洞縣里好人多。
到了縣里,受到極大重視,因為是中央臺記者。
飯沒吃,水沒喝,我就提出采訪,大家紛紛擺手,不忙,不忙,等王書記來了再說。
王書記是洪洞縣一把手,開完會,風風火火趕來了。
屁股沒坐穩(wěn)就問,你準備采訪什么?
我說,是這樣的,我是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綜合節(jié)目部,辦的節(jié)目叫《午間半小時》,新辦的節(jié)目。新節(jié)目就要有新面貌,出奇制勝,還要有趣,讓大家愛聽……
王書記忽然開了腔,聲調(diào)很高,多少年了,總是有一些無聊的文人來洪洞,說是要寫什么,洪洞縣里好人多。
我心里一驚,他怎么知道的。
王書記站起身,甩掉半大風衣,在屋里來回踱著步,洪洞縣里當然好人多,哪兒都是好人多。六四年我們統(tǒng)計過,從洪洞出去的,縣團級就是14,000人,副團級以上的有25,000人。50年代的山西省長是這的,三國時曹操大將徐晃是這的,堯的老婆也是這的。
王書記又說,當然當代更是好人輩出,曹家莊許小虎,一人辦了3個廠,農(nóng)藝師趙葆秀培育了小麥良種,招城鎮(zhèn)的王甲生培植了無蔓南瓜,蒲劇團的王慧苗杏花獎得了第二名,甘亭紙廠的郭玉保,產(chǎn)品出口到尼泊爾和巴基斯坦,創(chuàng)外匯100萬,還有開煤窯的那個農(nóng)民叫什么來著?……
宣傳部的人互相看看,不知道王書記說的是誰。
就是那個掙了錢,給全村每個人買了一臺電視的那個。
這也太好了。
我忙說,王書記,這些線索夠我忙活一個禮拜的。
王書記忽然用眼睛死盯著我,難道你也要寫洪洞縣里好人多?
我尷尬地笑著。
王書記這時顯得很大度,朝天擺了擺手,多少有點無奈。說,寫吧,既來之,則寫之。歷史的偏見,一個人說了句話,算不了什么。
王書記說,我調(diào)查過,蘇三在這只接觸了6個人。
說完,王書記要走了。到了屋門口,忽然想起什么,說,最近有個電影叫《保密局的槍聲》,里面有句臺詞,你們保密局快成了洪洞縣了。這是什么意思?
王書記走了,縣志辦公室林主任來了。
林主任比王書記嚴謹,抱著一摞縣志,每件事都有案可稽。林主任說,王書記可能給我介紹了,總的來講,古人這樣評價洪洞,山川之秀,物產(chǎn)之良,人才之盛,風俗之美……
有人說,不出山西不知洪洞名聲響亮,出了山西,才知山西洪洞偉大……
洪洞的名人有:中國音樂第一人師況,春秋時期人,“陽春白雪”就是他寫的;樊噲,現(xiàn)在那村還叫樊村;還有救過劉邦的紀信,趙匡胤也是,堯舜和藺相如也是。
等等,我叫停,后面這3個人也是洪洞人?我怎么好像在別處也聽過?
林主任輕描淡寫地說,有可能,游牧民族,四海為家。
再說,大槐樹在洪洞,誰又敢說自己和洪洞沒關(guān)系呢。
大槐樹是什么意思?我忙問。
這回是林主任驚訝了,連大槐樹都不知道,難怪。
林主任合上書,先吃飯吧,說來話長。
明朝洪武、建文、永樂年間,由于多年戰(zhàn)爭,中原地區(qū)經(jīng)濟凋敝,人煙稀少,朝廷決定從山西移民。移民在哪朝哪代都是難事,告示貼出,無人響應。一個奸臣出了奸計,告示改成,誰不想移民,前來集合。這個熱鬧了,家家戶戶、扶老攜幼趕來集合,這時風云突變,官兵們將人群團團圍住,一根長繩連上他們的手臂。中國歷史上最殘酷的大規(guī)模移民由此開始。
以后,這樣的移民有9次之多,歷時49年。
移民被遷往北京、河北、河南、山東、安徽、江蘇、美國。
還有美國?那天聽到這,我十分詫異。
林主任說,這是1982年收集材料時發(fā)現(xiàn)的,有信為證。如果算上移民,洪洞的名人就更多了。林主任不動聲色,紅娘的丈夫李巖,閻錫山、袁世凱、李大釗、劉紹棠。
等等,怎么回事?您說是李大釗,河北樂亭的李大釗。
天那,那是我媽的老家,如此說來,我也可能是洪洞人了。
我放下飯碗,湊近林主任,洪洞人還有什么特征?
一,當時集合是在縣城北邊二里地的大槐樹下,移民們都知道這樣的話: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
這倒沒聽老家人念叨過,但家里人愛吃槐樹花是真的。
二,怕這些人逃跑,官兵們在每人小腳趾上砍了一刀,所以,從洪洞出去的人,小腳趾甲都是兩瓣的,這叫“誰是古槐遷來人,脫履足趾驗甲形”。
這好辦,晚上一洗腳就可見分曉。
三,當時因為手被串連在一起,所以誰上廁所就得讓官兵解開,后來從洪洞出來的人就管上廁所叫“解手”。
完了,我就是洪洞人,我現(xiàn)在就想解手。
晚上洗完腳,我更郁悶了,你說一個人抱著病態(tài)心理看熱鬧,最后發(fā)現(xiàn)得罪的是娘家人,那心情該多么糟糕。
翻來覆去睡不著,第二天一早起來,臉色鐵青。
陪同的宣傳部干事小張知道我心病在哪兒,他說好多人都是高高興興來,郁郁悶悶走。
看著我一臉愁云,他說,你不就覺得蘇三“越思越想越傷情,洪洞縣里無好人”說得難聽嗎?
其實,那個生性樂觀敦厚、幽默善良的崇公道老人,也是咱們洪洞人。虧得他一路上照顧蘇三,才保住了這女人的命。那硬木做成的刑枷,有20多斤重,大部分時間都是崇公道背著。
崇公道身在朝廷,看破了紅塵,頗有點我行我素的味道。
2001年,我被“美福樂”侵權(quán)的官司,在被拖延了22個月以后,終于有了哭笑不得的結(jié)果。
2月20日生日這天,一個記者拿著民事判決書問我,你認為這個判決公道嗎?
喝了點酒,頭暈乎乎的,眼前忽然出現(xiàn)了崇公道,老人一張笑臉,伏在我身邊悄聲說:
你說你公道,我說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不過如此》崔永元著華藝出版社2001.7定價:1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