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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走的影子

      2003-04-29 00:44:03胡學(xué)文
      當(dāng)代 2003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莫

      胡學(xué)文,男,1967年生,現(xiàn)任職河北省張家口市文聯(lián)。發(fā)表過《鄉(xiāng)村戰(zhàn)爭》、《飛翔的女人》等中篇小說多篇,多次被文學(xué)類選刊轉(zhuǎn)載。小說獲河北作家協(xié)會2000年度、2002年度十佳作品獎。

      1

      老莫是個老板。

      但老莫從哪個方面看都不像老板。老莫身材矮小、相貌平庸,兩排像是染過的黑牙七長八短地擠在一起。腰佝僂著,永遠(yuǎn)一副害冷的樣子。老莫吃飯不講究,山珍海味吃不慣,就愛吃農(nóng)家的貼鍋餅、打納糕,喝的酒是二鍋頭,煙是一塊錢一包的。這類人,大街上到處都是。老莫最不像老板的地方是他的所作所為與現(xiàn)在的多數(shù)老板不一樣。兩年前,京郊一個姓陳的魚塘老板請過老莫一次。陳老板雖是養(yǎng)魚的,氣度卻不凡。穿西裝,扎領(lǐng)帶,開著私家小轎車,據(jù)說還養(yǎng)了一個大學(xué)生情人。那天喝的是酒鬼,老莫嘴上說喝不慣,肚里卻受用。老莫喝了不少,舌頭硬得像輪胎一樣。仗著酒壯膽,老莫問陳老板養(yǎng)情人的事,陳老板笑而不答。他把老莫送回賓館,拍著老莫的肩說,該出手時就出手,你有我有大家有。老莫還沒回過味來,陳老板已帶門離去。老莫腦袋昏沉沉的,像是裝了糨糊。打開電視,看了沒三分鐘便扎在那兒睡了。隱隱約約,他覺得有人解自己的扣子。老莫慢慢睜開眼,一個姣美的姑娘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望著他。老莫喊了聲狐仙,嗖地一下跳起來。姑娘說我不是狐仙,我是來陪你的。姑娘輕輕一抖,身上的衣服便掉了下去。她身段優(yōu)美,潔白迷人,晃得老莫眼睛都睜不開了。老莫想把頭扭開,可他的目光已勾在了姑娘的皮膚上,怎么也拽不回來。姑娘往前走了一步,來呀,傻看著干啥。老莫酒意全消,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老莫慌張地往后退了退,說,你別過來,我沒錢。姑娘說,剛才的老板已經(jīng)替你付了。老莫說,我……我不行了。姑娘說,沒關(guān)系,我會讓你成功的。姑娘臉不紅不臊,自然大方,那樣子就像是勸老莫喝一杯酒。老莫本能地后縮著,縮到墻角,他不動了。老莫說,我不干,你走吧。姑娘拉老莫坐在床邊,一只手?jǐn)R在老莫的大腿上。姑娘說,你怎么像舊社會的人?放心,不會出問題的,我拿了錢,自然要服務(wù)。老莫的身子通了電一樣顫著,額頭上有細(xì)密的汗珠滲出來。姑娘照老莫的襠部掃了一眼,開始解老莫的衣扣。老莫怕自己的身子陷下去,他把姑娘的胳膊打開,氣咻咻地說,走!走!!走!!!你咋沒臉哩?姑娘盯著老莫看了半天,問,不做?老莫搖搖頭。姑娘說,好吧,不過,你可是摸過我了,姑娘利索地穿上衣服。就在姑娘拉門時,老莫喊住她,老莫問她摸過了是什么意思,姑娘說你明白。老莫說我不明白。姑娘說我和你說不明白。老莫問剛才的老板給了她多少錢,姑娘說八百。老莫吃了一驚,他說,我沒把你怎樣,你把錢退了吧。姑娘撲哧一笑,瞧怪物似的盯住老莫,是你不干,不是我沒服務(wù),你嫌虧,可以重來。重來嗎?她問。老莫忙說不了,可他總有些不甘,說,那你總該退一部分,就退一半吧。姑娘說,我再強(qiáng)調(diào)一遍,你摸了我就算我服過務(wù)了,服了務(wù)我就要收費(fèi)。老莫說,是你摸我,不是我摸你。姑娘說,一樣的,反正你是挨過了,還挨嗎?老莫搖頭。姑娘風(fēng)一樣飄出去。八百塊錢就這樣打了水漂,老莫被割了肉似的,捂著臉蹲在那兒。雖然是陳老板出的,可誰出的也是錢。隨之,老莫又想到了一個嚴(yán)重的問題,如何面對陳老板?他沒把那個姑娘怎樣,可陳老板卻不會這么認(rèn)為,那么,他就欠下了陳老板一份人情,更重要的是陳老板握住了他的把柄。老莫嚇了一跳。他和陳老板是買賣關(guān)系,他怎么能讓陳老板抓住他的把柄呢?第二天,陳老板笑瞇瞇地問老莫昨天睡得怎樣。老莫說你差點兒害了我,然后將八百塊錢放到陳老板面前。陳老板說,你開什么玩笑?是兄弟請客。老莫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那個姑娘退回來的,我不愛好這個,我把她打發(fā)走了。陳老板怔了怔,說,退回的?老莫說退回的。陳老板說那我就不客氣了,陳老板收了錢,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老莫的肩。那件事,老莫別扭了很長一陣子。

      老莫惟一和老板沾點兒邊就是喜歡黑夜。據(jù)說老板們都是白天掙錢,黑夜消費(fèi),至少陳老板是這樣??衫夏皇窃诤谝估锵M(fèi),那是老莫的秘密。老莫常在黑夜里出來,所以,老莫猛不丁大白天行走在皮縣的大街上,還真是挺稀罕。

      這是初冬的一個上午。頑劣的高原風(fēng)橫踢豎咬,當(dāng)然咬不疼,皮膚上也不會留下青色的傷痕。陽光已沒了夏秋時的韌性,栽到地面上,便一截截斷開了。兩邊的鋪子里不時傳出吆喝聲,一元一碗羊雜湯,五角一個武大郎燒餅,三元一顆熟羊頭。音像店里港臺歌曲蹦著讓人莫名其妙的唱詞,我的心就是你的愛,沒有你的愛就沒有我的心……電線桿子上,性病一針靈、無痛除狐臭的廣告已被新內(nèi)容覆蓋,紅紙上的黑字一副狐媚子相:處女膜修補(bǔ),絕對保密,無需住院。

      皮縣不是一個落伍的地方。

      魚行老板老莫就走在這樣的大街上。老莫竭力克制,喜氣依然止不住地往外冒。老莫怕人瞧出來,就訓(xùn)斥手里的魚。那條鯉魚足有三斤重,它知道自己活不過中午了,拼命地發(fā)泄著自己的不滿。一條黃狗跟蹤了老莫一段,覺得沒什么希望,便鉆進(jìn)了附近的一條巷子里。

      釘鞋匠孟大瞇著眼曬太陽,聞見魚腥,眼皮猛地拉開了。孟大喲了一聲,老莫給我送魚了?虧你惦記著我。老莫翻了下白眼,你又沒當(dāng)縣長,我給你送什么魚?孟大說,我沒當(dāng)才香你的魚,當(dāng)了你就輪不上了。老莫嘿嘿一笑,你等著吧,我后半夜給你送。孟大知道老莫的一些事,壓低嗓子問,是不是去看她?大白天的就敢?孟大完全是知己的樣子,老莫卻不領(lǐng)情,反問,她是誰?你小子吃錯藥了吧?胡扯!老莫走遠(yuǎn)了,孟大沖老莫喊,你別裝,喬月肯定出門了。

      老莫的后頸像是挨了一巴掌,他縮了縮脖子,卻沒回頭。狗日的孟大,眼睛里揉砒霜了吧,夠毒的。

      沒錯,喬月出門了。就在今天早上,老莫送她坐上了去市里的車。她去看兒子了,莫小有剛遷進(jìn)新樓,當(dāng)然,錢是老莫出的,小二十萬呢。不然,老莫不敢大模大樣地去看朵枝。和喬月在一起,老莫感到壓抑。幾十年了,這種感覺像個影子跟隨著他。兩人過性生活,老莫總覺得不是他壓在她上面,而是相反。喬月像一只大蜘蛛,她吐出長長的絲線,將他裹在中間,嚴(yán)嚴(yán)實實,密不透風(fēng)。喬月一走,老莫從網(wǎng)里鉆出來。

      老莫一身輕松。

      老莫活蹦亂跳。

      往常,老莫給朵枝送魚都是在夜里,他將魚鱗刮掉,把內(nèi)臟掏出來,包在塑料袋里。有時坐一會兒,說些話,有時他將魚掛在門框上,擊幾下門板,然后走開。每一次都鬼鬼祟祟,做賊一般。雖然喬月沒跟著他,他卻覺得喬月無處不在。現(xiàn)在,老莫向喬月,也是向自己發(fā)出了挑戰(zhàn)。他不但要把魚送給朵枝,而且要和朵枝一塊吃午飯,和朵枝……老莫把這個念頭摁了回去。

      朵枝是老莫的相好。但兩人并沒發(fā)生過什么。只有一次,老莫擁抱了朵枝。那還是朵枝的兒子被抓走的那天,朵枝偎在老莫的懷里,哭得天昏地暗。朵枝的體溫傳過來,他聞到了她肌膚的氣息。一股生艾味,夾著甜絲絲的野菊香。朵枝的淚洇透了老莫的衣服,老莫認(rèn)為他和朵枝就算有了肌膚之親,不止是肉體上,更重要的是精神的互慰。朵枝男人張占峰與老莫光屁股長大,很早就到縣里開起了出租,并在縣里娶妻生子。老莫剛到縣城零打碎鬧時,張占峰常買他的魚,有時老莫把魚賣完了,天還早,他不想回家,就去找張占峰閑聊。生意清淡時,張占峰就拉老莫去家里喝酒。朵枝性子好,臉上常掛著笑,她把家收拾得纖塵不染,老莫知道自己臟兮兮的,進(jìn)了家站沒站處坐沒坐處。朵枝總是連說沒事沒事,反正她在家里待著,有時間打掃。朵枝每次都給他們炒幾個可口的菜下酒,他們喝著,朵枝就里里外外地忙活,偶爾也勸張占峰少喝點兒,還要開車。張占峰頻頻點頭,酒卻喝得一點不少,還不時地向老莫擠眉弄眼。朵枝的溫柔,對張占峰的嬌縱,讓老莫嫉妒,令老莫感動,甚至心痛。后來,張占峰花四萬塊錢買了一輛新車,一次拉三個客人去外地,半路上被殺害。三個歹徒搶了車,卻把車開下了盤山路,車毀人亡。這曾是皮縣轟動一時的大案。朵枝沒了經(jīng)濟(jì)來源,就在家?guī)腿藥Ш⒆?,少則一個,最多時也就三個,每月不到二百塊錢,勉強(qiáng)度日。老莫覺得照顧他們母子責(zé)無旁貸。朵枝的兒子不爭氣,最終撞進(jìn)了監(jiān)獄。老莫把家搬到縣城后,還是偷偷地照顧她。老莫在朵枝那里尋找到了女性柔軟的撫摸,也只有在朵枝那里,他的每一片肌膚,每一個細(xì)胞才能夠徹底地放松。

      這是一個不錯的日子,老莫的喜氣閃耀著白花花的光芒。雖然是冬日,雖然他穿得不是很厚,燥熱依然從腳底卷上來,慢慢烤著他。老莫沒有意識到危險正逼近自己,他沒有看到紅紅的一伸一縮的舌信子。是啊,這樣一個日子,逼著老莫做倒霉的打算,那是折磨老莫。

      朵枝的家在縣城的東頭,是一個獨(dú)門小院。老莫對這兒太熟悉了,閉眼也能摸得著。門沒插,老莫輕輕一碰便開了。朵枝說老莫來,她能感覺到,所以老早就把門虛掩著。老莫相信她的話。朵枝沒有喬月漂亮,可比喬月有魅力,至少在老莫眼里是這樣。進(jìn)門時,那條魚忽然跳起來,重重地在門板上撞了一下。

      朵枝接過魚,說你傻笑個啥,然后在老莫身上拍了一下。過了這個年,朵枝就四十八了,頭發(fā)里雖然已有了銀絲,但還顯得很年輕。白發(fā)是愁出來的,丈夫被殺害,兒子蹲監(jiān)獄,沒有哪個女人不發(fā)愁。朵枝還算堅強(qiáng)的,村里的一個女人,一聽兒子判刑,馬上就瘋了。

      老莫往椅子上一坐,朵枝趕緊把煙拿過來,很隨意地問了句,今兒有空了?

      朵枝沒有觸及那個敏感的名字,從來不提??衫夏靼姿捓锏囊馑?,老莫說,我一天都有空。

      朵枝微微笑了笑,像是面頰上開了兩朵花。她說,中午在這兒吃吧。

      老莫做出一臉賴皮相,晚飯呢?不留我了?

      朵枝大方地說,住下都行。臉上竟然浮起兩片少女般的紅暈,看得老莫心猿意馬。

      老莫有一種長了翅膀的感覺,想飛。他說,好啊,今兒正沒地方住呢。

      朵枝沒接老莫的話,她系了圍裙,要褪魚。

      老莫忙說,我來,我來。他搶過魚,褪了起來。魚行已不用老莫下手褪魚了,老莫的手顯得生,可還是比一般人利索。和朵枝說話間,一條魚便褪盡了。

      朵枝說,你還真有兩下子。

      老莫說,這算甚,我一分鐘能褪三條小鯽魚。

      朵枝撇撇嘴,說你胖你倒喘上了。朵枝說要出去一趟,走時將門鎖了,仿佛怕老莫跑了。老莫心說,我才不呢,就是捆我我也不走了。老莫看了會兒電視,朵枝回來,手里提著一瓶酒,幾樣菜。

      老莫說,夠了,夠了,兩人能吃多少?

      朵枝調(diào)皮地說,請老板吃頓飯不容易,怎么也得像個樣子呀。

      老莫道,什么老板,一個賣魚的。

      朵枝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真是不假。朵枝嘆了口氣,老莫知她想起了什么,沒應(yīng)她的話。

      朵枝做菜很有一手,尤其做魚,色香味俱佳,這當(dāng)然歸功于老莫,沒有老莫的魚,朵枝是練不出來的。老莫心情好,喝了不少酒。朵枝也陪老莫喝了點兒,酒后的朵枝面若桃花,少婦一般。朵枝穿了件淡青色的毛衣,這使她身體的曲線很明顯地凸現(xiàn)出來。老莫覺得一群鳥從眼里飛了出來,在凸物上狠狠地啄著。老莫放肆而大膽,這是他和朵枝交往以來少有的。

      朵枝似乎被啄疼了。她責(zé)道,你怎么賊頭賊腦的,沒見過啊?

      老莫齜牙一笑,你真漂亮。

      朵枝說,好話也說不到點子上,漂亮啥呀,頭發(fā)都白完了。

      老莫說,我看就……

      朵枝噓了一聲,酸唧唧的,倒牙,說點兒別的吧。

      老莫想起了兩年前賓館的經(jīng)歷,趁著酒勁,說給了朵枝。老莫覺得挺丟人,他裝在肚子里,誰都沒講過,想讓它爛掉。

      朵枝笑得前仰后合,你……個土……包子,笑死……我……了。

      老莫說,你笑話我,我明兒就找一個去。

      朵枝說,嚇唬誰呀,我才不管呢。

      這頓飯,老莫吃得很開心。飯后,朵枝沏了杯茶遞給老莫,漫不經(jīng)心地說,張青要回來了。張青是朵枝坐牢的兒子。

      老莫愣了一下,問,什么時候?

      朵枝說,就一兩天。

      老莫說,這下好了,省得你牽腸掛肚的。

      朵枝幽幽地嘆口氣,以后,怕是不方便了。

      老莫覺出了這句話的含義,耳朵里嗡嗡響起來。老莫一著急,耳朵就響。他失神地抓住朵枝,這怎么行?我……離不開你。

      朵枝紅著臉背轉(zhuǎn)頭??晌覔?dān)心……張青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聲音里帶著哭腔。

      老莫抱住朵枝,緊緊的。朵枝呻吟了一聲。這呻吟是鼓勵,是召喚,是拂面的春風(fēng),是溫潤的細(xì)雨。老莫胳膊一松,和朵枝同時倒在床上。

      瘋狂了。

      一種火山爆發(fā)、末日來臨的瘋狂。

      若不是急促的手機(jī)鈴聲,老莫就和朵枝化為灰燼了。如果朵枝中止和他的來往,他寧愿和她化為灰燼。也許朵枝想用這種方式結(jié)束,可老莫卻認(rèn)為這是新的開始。

      世界靜止了,只有刺耳的鈴聲。

      老莫不接。慍怒的老莫覺得自己像蛇一樣疲弱下來。他想狠狠地把該死的手機(jī)摔在地上。朵枝覺到了老莫的企圖,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老莫看了她一眼,怒氣化掉了。

      電話是魚行伙計王保打來的。王保的聲音里帶著慌張,說出大事了,讓老莫趕緊回去。老莫急問出了什么事,王保像是嚇糊涂了,反反復(fù)復(fù)一句話,出事了,讓老莫回去。如果王保在跟前,如果老莫手里有一把刀,他會毫不猶豫地砍下去。

      朵枝摸著老莫的臉說,趕緊回吧。

      老莫一進(jìn)魚行,便被等候在那里的公安戴上了手銬。

      2

      隨著咔嚓的上鎖聲,老莫覺得自己的骨頭稀里嘩啦地碎裂了。可他還是撲過去,奮力拍著厚重的門板,憑什么關(guān)我?我犯了什么罪?沒人回答他,咯血的聲音在這個窄小的空間彈跳了幾下,塵埃一樣落下來。完了,這下完了??删烤故窃趺椿厥?老莫陷入茫然的恐慌中。剛才,老莫嚇糊涂了,乖乖地跟在公安后面,直到看見派出所的牌子,他才沖那個公安問了一句。對方很兇地訓(xùn)斥他,閉上你的臭嘴,自己干的事自己不知道?現(xiàn)在好,連問的可能也沒有了。

      老莫喘著粗氣,他有些窒息。他不是第一次和公安打交道,那還是他在村里時,張老三的閨女被人強(qiáng)奸,他被公安詢問過。那個公安沒這么兇,問完就放他出來了。老莫心里有數(shù),所以他不害怕,現(xiàn)在,老莫連頭腦都摸不著,他沒法不慌。

      老莫琢磨著公安的話,不住地問自己,你干了什么事?他使勁想著,腦漿都快迸出來了。

      老莫想不出自己干過什么。老莫是守法公民。不偷不搶不吸(毒)不賭不……嫖。一張瘦而青白的臉突地跳出來,老莫做賊心虛,下意識地往四周瞅了瞅,仿佛有人偷窺。難道是她?老莫感到嗓眼里卡了鐵鉤子,有一種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的感覺。是呵,老莫不是一個干凈的人??僧?dāng)時……不管怎么說,老莫犯過。

      老莫見到劉萬年女人是在去年夏天。在此之前,老莫聽到過不少有關(guān)劉萬年的事。劉萬年被人告倒了。沒了官帽的庇護(hù),劉萬年一落千丈,其實他就是個村長。劉萬年做過買賣,可干啥啥賠。劉萬年出去打工,可他一無所長,賣苦力又吃不消。然后是劉萬年得病的消息,據(jù)說是絕癥。老莫一直想忘掉這個名字,可劉萬年像一只可惡的蒼蠅,不時在他耳邊撞擊一下。

      那天黃昏,老莫在街上百無聊賴地走著。喬月約了一幫人打麻將,老莫不想在家里呆,那一陣子生意清淡,王保一個人足夠了,老莫也不用去魚行。不遠(yuǎn)處是烤羊肉串的廣場,吆喝聲不時將焦糊味逼過來,老莫想去那兒坐坐,快到近前又改了主意。出了廣場,一個女人靠近他,問,大哥玩不玩,便宜。老莫愣了一下,明白女人是從事什么職業(yè)的。如果是一位小姐,老莫并不奇怪,可女人顯然不年輕了。天已經(jīng)暗了,老莫不由往前探了探頭。一張青白色的瘦臉噴射著夸張的脂粉味。老莫熟悉這張臉。劉萬年女人顯然也認(rèn)出了老莫,她突然掉頭走開,很快沒了蹤影。老莫沒料到劉萬年女人干這種事,他站在那兒愣了很久。繼而,一種快感彌漫了全身。媽的,你也有今天。老莫領(lǐng)教過劉萬年女人的飛揚(yáng)跋扈。十幾年前,就是這個女人在村場院截住老莫。她說喬月勾引了劉萬年,問老莫管不管?她當(dāng)然清楚老莫管不住喬月,而她同樣管不住劉萬年,她的質(zhì)問只是找一個發(fā)泄的地方。盡管老莫也是受害者,可面對咄咄逼人的劉萬年女人,老莫滿頭大汗一退再退。場院里站了許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卻沒有一個人說句公道話,他們怵劉萬年,也怵劉萬年女人。老莫像是置于一個巨大的烤箱中,他無路可逃。劉萬年女人的唾沫星子不時地飛濺到他的臉上,那個賤貨,你怎么就不管管她?你還是不是男人?要是我,就掐死她。老莫想說,你怎么不把劉萬年掐死?可老莫沒說出口。和這個胡攪蠻纏的女人是拎不清的。再者,老莫不想長久地被人圍觀。沒有對手,劉萬年女人自會偃旗息鼓。老莫扒開人群,落荒而逃,背后傳來很放肆的哄笑聲,媽的,他們看耍猴啊。老莫在村外的樹林里轉(zhuǎn)到半夜,還是喬月拽他回去的。這樣一個女人淪到賣淫的地步,老莫沒有理由不痛快。

      過了幾天,老莫又遇見了劉萬年女人。這一次是晚上,在距老莫魚行不遠(yuǎn)的地方。劉萬年女人像是特意等他。她很大方地和老莫打招呼。兩人說了沒幾句話,劉萬年女人問老莫能不能借給她點兒錢。她竟然開口借錢,老莫感到吃驚。劉萬年女人說她知道對不起老莫,可現(xiàn)在她也是逼得沒辦法了,不然也不會干那種事,她連著好幾天沒做上生意,現(xiàn)在手里連一塊錢都不夠了,向老莫開口也是不得已。當(dāng)然,她說,如果老莫要她,那最好,老莫不要她,那就借她點兒錢。劉萬年女人一番赤裸裸的話,使老莫全身冷颼颼的。劉萬年女人說出了她的難處。劉萬年確實得了不治之癥,他沒回村,而是和女人在縣城租了房子住下來,經(jīng)濟(jì)來源就是靠女人做生意?,F(xiàn)在,他只吃些中藥維持。劉萬年女人說好歹掙些現(xiàn)錢,放下臉也沒什么,只是年齡大了,生意難做。

      老莫幾乎被劉萬年女人感動了。劉萬年運(yùn)旺時,并不待見她。劉萬年當(dāng)眾扇過她,她除了掉淚,沒有任何反抗的表示?,F(xiàn)在她竟然靠出賣肉體延續(xù)劉萬年的生命。老莫掏出三百塊錢。

      老莫被好奇驅(qū)使著,提出看一看劉萬年。老莫突然想知道,現(xiàn)在的劉萬年是個什么樣子。

      一路上,劉萬年女人不住地向老莫道歉,說老莫和她都是受害者,她對當(dāng)年的做法感到后悔,她說女人家終歸是見識短,她說老莫有氣量,不聲不響,終是干成了大事。老莫問劉萬年知不知道她干這個事,劉萬年女人說,知道啊,總共一間屋,誰也蒙不了誰。

      劉萬年女人租的房在一條深巷里,黑燈瞎火的,有好幾次,老莫踩在了水坑里,所以那間屋子盡管燈光陰暗,乍一進(jìn)去卻給人豁亮的感覺。

      屋子中間隔著一層布幔,劉萬年女人拉開布幔,老莫便看見床上蜷縮的一團(tuán)。

      劉萬年女人說,你看,誰來了?

      那一團(tuán)蠕動了一下,一顆頭慢慢探出來。

      如果不是劉萬年女人提前告訴老莫,老莫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劉萬年。在老莫的記憶中,劉萬年一直梳著油亮的后背頭,一張胖臉,眼睛狡黠而霸道??裳矍暗膭⑷f年頭發(fā)掉光了,臉色蠟黃,兩腮深深地陷下去,眼睛灰暗無神,整個人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

      老……莫?劉萬年認(rèn)出了老莫,眼睛亮了亮。

      老莫沒有說話。面對一個垂死的人,他能說什么?

      劉萬年女人搬了凳子讓老莫坐,她大約想打破兩個男人之間的尷尬,喋喋不休地說老莫怎么怎么能干,他的魚行如何如何紅火。老莫盯著劉萬年的黃臉皮,想看看他有什么反應(yīng),過去是老莫跪著,現(xiàn)在是劉萬年跪著。

      劉萬年默默地聽著,黃臉上沒任何表情。末了,卻突然問,喬月……還好吧?

      老莫沒想到劉萬年吐出這么一句話。老莫被扎了一針?biāo)频模p肩不由縮了一下,這個狗操的。

      不可否認(rèn),老莫看劉萬年固然有好奇的因素,更多的成分是想聽一聽這個垂死的人的懺悔。可就這么氣若游絲的一句話,老莫勝利者的豪情便被擊碎了。恥辱夾雜著嗆鼻的中藥味劈頭蓋臉地砸過來。老莫想馬上離開這個陰暗的地方,可他明白此時離去,就是承認(rèn)被這個奄奄一息的人戳敗了。老莫微微笑著,說,哪天,我領(lǐng)她來看你。

      劉萬年眼里的光亮油燈樣熄滅了。算了,他說。

      老莫說,她愿意,我一定領(lǐng)她來。

      劉萬年縮回腦袋,垃圾一樣癱在床上。

      劉萬年女人適時地拉住了布幔。老莫告辭時,劉萬年女人拉住他的袖子,小聲說,做一下吧,那錢……一時半會兒還不上。

      老莫并沒打劉萬年女人的算盤,那三百塊錢老莫也沒準(zhǔn)備往回要??蓜⑷f年的那句話使老莫改了主意。老莫看不上劉萬年女人,可老莫必須羞辱劉萬年一次。老莫在劉萬年女人胸上掃了一眼,心里涌出反感。屋子的另一端放著一張單人床。劉萬年女人很職業(yè)地脫了衣裳。老莫想弄出些聲響,他就是要讓劉萬年聽聽??稍谡麄€過程中,劉萬年女人一聲不吭,老莫把她的癟奶子都抓青了,她就是不出聲。

      老莫痛快了一陣子。事后,老莫很后悔,覺得自己的做法過分了些,殘忍了些。畢竟,劉萬年是一個要死的人了,和他計較什么?

      老莫又去過幾次,當(dāng)然老莫再沒和劉萬年女人干那種事。老莫連屋都沒進(jìn),他喊出劉萬年女人,給她一二百塊錢。沒必要探究老莫為什么這樣做,老莫自己都莫名其妙。老莫把自己的行動捂得死死的,不讓任何人知道。有一次,老莫跟喬月提起劉萬年得了絕癥,喬月沒有表情地說,那個王八蛋,死了活該。

      如果算嫖娼的話,那是老莫惟一的一次。

      難道劉萬年女人出事了,咬出了他?

      老莫蹲在那兒,不安地揣測著。

      3

      老莫是晚上被提審的。審訊他的是個大個子公安,做筆錄的是一個滿臉稚氣的后生。提審室吊著四盞日光燈,明晃晃的。老莫往那兒一坐,無端地緊張起來,兩只手不知往哪兒擱放。老莫的神色沒逃過大個子公安的眼睛,他的目光劍一樣在老莫的臉上劃著。老莫覺得臉上腥乎乎的,像是流出了血。大個子不說話,只冷冷地逼視他。老莫明白這叫心理戰(zhàn)術(shù),大個子公安要在心理上擊垮他。足有一刻鐘,大個子公安才拋出一句,你要如實回答我的問題。

      老莫點點頭,汗已經(jīng)出來了。老莫哪見過這種場面?

      從大個子公安的問訊中,老莫知道自己猜錯了,不是劉萬年女人的事,而是魚行出了問題。大個子公安反復(fù)問今天上午哪些單位從他的魚行里買了魚,多少斤。老莫一一作答了。大個子公安問電力賓館買的魚,是不是老莫剖開的。老莫說是魚行伙計王保干的。老莫不知這有什么錯,現(xiàn)在賣魚都要剔除魚鱗,掏凈內(nèi)臟。

      老莫沉不住氣了,問,出了什么事?

      大個子公安不動聲色地說,電力餐廳的客人吃了魚,中毒了。

      老莫猛地跳起來,急赤白臉地嚷,不可能,不可能!

      大個子公安冷笑道,什么不可能,人還在醫(yī)院里躺著。

      老莫木了一樣,有那么一刻,他腦里飛飛揚(yáng)揚(yáng),全是魚鱗。好半天,他才扭過彎來。老莫說,早上買魚的不止電力賓館一家,要有毒,凡是吃魚的都會……

      大個子公安打斷他,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問題。

      老莫覺得大個子公安的邏輯不對頭,可他又說不上哪些地方不對頭,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反駁。魚是沒問題的,老莫可以肯定。他和朵枝中午吃的魚,和賣給電力賓館的是一個池子里的。王保剖魚時,老莫和電力餐廳的六指就在一邊看著,六指夸王保動作熟練,還說要給王保介紹媳婦。對了,他們?yōu)槭裁床挥崋柫改?如果魚有問題,也肯定是魚出了魚行有的問題。老莫的腦袋突地豁亮了,大喊,我知道了。老莫神色激奮,像是破譯了敵方密碼的特工。

      大個子公安問,你知道什么?

      老莫說,六指,肯定是六指。見大個子公安疑惑,老莫解釋說,六指是電力餐廳的,魚就是他買走的。

      大個子公安頓時收緊了臉,這能說明什么?說六指在魚上做了文章?你有證據(jù)嗎?

      老莫結(jié)舌,是呵,自己有什么理由斷定是六指?可瞧著大個子公安黑忿忿的一張臉,老莫又想,我若有證據(jù),還要你們干什么?這話老莫沒敢說。吃官飯的人都兇,能不惹就不惹,這是老莫的哲學(xué)。

      審訊持續(xù)了兩個小時,老莫覺得把事實澄清了,既然澄清了,就應(yīng)該放他回去??纱髠€子公安說還要等一等,老莫問等到什么時候。大個子公安沒有表情地說等到放你的時候。這等于沒說。

      老莫罵了一句,撲上去揪住大個子公安,啪啪扇了他兩巴掌,兇兇地罵,你他媽算什么雞巴東西,你怎么就成了公安?大個子公安被老莫的舉止弄愣了,賠著笑臉說,別打了,老莫,算我不對,我這就放你走。

      其實老莫什么也沒干,那只是他的想象。

      直到第二天早上,老莫才被放出來。也就是一夜的工夫,老莫卻覺得過了一年。明媚的陽光、飛揚(yáng)的塵土、長長的吆喝撲面而來,老莫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輕松與親切。雖然受了點兒罪,現(xiàn)在總算沒事了。老莫是清白的,老莫永遠(yuǎn)是清白的。老莫揉了揉發(fā)澀的眼,大搖大擺地向魚行走去。

      老莫從王保嘴里得知,電力餐廳確實發(fā)生了食物中毒事件,但沒查出是怎么回事。中毒者癥狀較輕,在醫(yī)院觀察了幾個小時后全出院了。王保發(fā)著牢騷,魚都活蹦亂跳的,憑什么懷疑魚有問題。老莫說,你慢慢混吧,窩心事多著呢。這時,老莫忽然想起京郊魚塘應(yīng)在昨天送魚的,便問王保送來了沒有。王保說送是送來了,可老莫不在,送魚的人拿不上錢就把魚送到了對面的北方魚行。老莫一跺腳,這可怎么好?縣里有個大的會議,前幾天和老莫定好了,老莫答應(yīng)今天送魚。老莫一向講究信譽(yù)。見老莫急得猴似的,王保出主意,讓老莫去北方魚行借二百斤應(yīng)急。老莫冷笑,他能借給?王保說,行不行試試嘛,現(xiàn)在可就這一個辦法。老莫盯著王??戳税胩?,嘆口氣走出去。

      老莫是硬著頭皮去的。老莫和北方魚行積怨甚深。北方魚行的主人叫馬旺,和老莫是連襟。馬旺的女人喬梅和喬月是叔伯姐妹。馬旺原是營盤鎮(zhèn)的混混,和喬梅相識不久便把喬梅的肚子搞大了,兩人沒辦任何手續(xù)就住在了一起。馬旺什么也不會干,連日常生活都支撐不開。喬梅的父親一直反對,卻沒辦法阻止喬梅,事情走到了這個地步,他心疼閨女,便來找老莫,想讓他倆來魚行幫忙。魚行本用不了這么多人,老莫不忍拂喬梅父親的面子,答應(yīng)了。誰知這一來卻是引狼入室。馬旺腳底抹油,老莫連他的影兒都逮不住。每天傍晚馬旺卻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魚行,離開時拎一條大魚,天天如此。老莫稍有微詞,馬旺便笑嘻嘻地說,喬梅的床上功夫太厲害,夜夜不落,我都讓她掏空了,要是不補(bǔ)一補(bǔ),兄弟就廢了。馬旺臉皮厚,軟硬不吃,老莫拿他沒一點兒辦法。喬梅倒是能吃些苦,好歹幫老莫一把??刹痪?,老莫吃驚地發(fā)現(xiàn),喬梅賣了魚,偷偷把錢裝進(jìn)了自己的腰包。這分明是兩只蛀蟲。老莫一怒之下,把兩人攆出了魚行。馬旺和喬梅去南方混了幾年,不知怎么掙了些錢。去年回到皮縣,在老莫魚行對面開了這家北方魚行。老莫明白馬旺是沖他來的,什么買賣不能干,他偏開魚行,而且非要在老莫魚行對面。馬旺做了一個特大的招牌,從早到晚放著流行歌曲,要從氣勢上壓過老莫。可老莫畢竟開了多年,老主顧多。馬旺在價格上做文章,有一陣子馬旺賠本銷售,想擠垮老莫。老莫硬是咬著牙撐過來了。馬旺用盡了各種招數(shù),老莫也絞盡腦汁招攬生意。兩人算是打了個平手。老莫明白馬旺不服氣,老莫也一直提防著他?,F(xiàn)在抹下臉去求馬旺,老莫心里涌起一種敗走麥城的悲涼。

      喬梅靠在椅子上,蹺著腿,嘴里叼著一支煙。喬梅從南方回來,學(xué)會兩樣?xùn)|西,一是花里胡哨的打扮,一是沒有節(jié)制地抽煙。老莫常見她站在門口,從血紅的嘴里噴吐藍(lán)煙。喬梅明明看見了老莫,卻故意扭著臉,老莫喊了聲喬梅,喬梅從椅子上站起來,笑容像爆米花一樣夸張地崩開了。是老莫呵,你可稀罕,說著彈出一支煙。老莫說,我抽不慣,掏了自己的煙點上。喬梅奚落老莫,你還是這么摳?像你不嫖不賭,掙那么多錢干嗎?老莫說,一個魚行能掙多少錢,你又不是不清楚。喬梅拉開聲調(diào)說,我清楚什么?我這魚行不死不活的,哪能跟你的比?你個婊子,老莫暗罵了一句。過去喬梅也和老莫開玩笑,但絕不敢如此尖刻。老莫忍了忍,把不悅藥丸一樣吞進(jìn)肚里。老莫說了自己的來意,喬梅喲了一聲,我可做不了主,這得問馬旺。老莫擠出些笑,這么點兒小事,還用問他。喬梅話里帶刺,馬旺不像你,我也不是喬月。老莫問,馬旺呢,我和他說。喬梅說他打麻將去了。老莫恨不得在她的血嘴上拉一刀,喬梅卻探了探頭,你干嗎這樣看我?有花心了吧?老莫狠狠地把目光斷開。喬梅嘲弄道,有賊心沒賊膽,你這個老板白當(dāng)了。老莫粗聲粗氣地說,你打個電話問問馬旺,行還是不行?喬梅勾了他一眼,干嗎生這么大氣,你求我,還是我求你?掏出手機(jī)和馬旺嗯嗯呀呀地說了半天,末了說,馬旺手氣正旺,現(xiàn)在不能借給你,你要是著急,可以賣給你,不過得現(xiàn)錢。

      老莫同意了,他取了錢,喊王保過來提魚。喬梅一報錢數(shù),老莫吃了一驚,他問喬梅按多少錢算的,喬梅說五塊,老莫的眼珠子幾乎要飛出來,零售價每斤就三塊五毛錢,她張口就是五塊。老莫嚷,你這是敲詐。喬梅笑瞇瞇地湊近老莫,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jì)你懂不懂,換了別人,十塊錢我也不賣。王保悄悄扯了扯老莫,老莫說,好吧,我要。

      老莫離開時,喬梅故意說,老莫,常來呵。

      王保跟在老莫身后,不滿地問,你是不是糊涂了?

      老莫沒好氣地說,你也來教訓(xùn)我?趕緊送魚去吧。

      不到一刻鐘,王保就灰頭灰臉地回來了。他說賓館已買了魚,還讓給老莫傳話,以后就別送魚了。老莫一驚,忙掏出手機(jī)給食管科的王科長打電話。過年過節(jié),老莫沒少給王科長送魚,因此這么多年王科長一直把這筆生意留給老莫。沒開口說話,老莫先把笑臉擺好,王科長吧……是我呀……老莫……王科長很熱情地回絕了,對不起呀,老莫,以后不能買你的魚了,沒什么理由,咋說好呢,兄弟說個知心話,砸牌子事小,鬧出人命,你后半輩子就交代了。沒等老莫再說,王科長關(guān)了手機(jī)。

      老莫呆呆地站在那兒,像一截?zé)沟哪绢^。

      王保喊了好幾聲,老莫的眼里才漏出些活物。

      王保問要不要把魚退給喬梅,老莫說,退啥,認(rèn)倒霉吧。

      老莫明白被人算計了。這個人肯定是馬旺。自己吃了四十多年咸鹽,竟然給一個小混混算計了。喬月一出門,他就遭遇了這種事,這下更該那娘們兒得意了。離了她,我真什么事都干不成?這個問題又一次冒出來,寒磣著老莫。如果被算計一次也就罷了,可老莫從王科長的話里嗅出些不祥的氣息。好像老莫魚行確實有什么問題,也許不止王科長,皮縣三十萬人都在傳老莫魚行的魚有毒吧。媽的,明明澄清了呀。老莫想到了夜晚的屈辱和大個子公安的黃臉——老莫已經(jīng)知道他叫秦天國。隨之,一大團(tuán)疑惑涌上來,電力餐廳的中毒者肯定也吃了其他的食物,怎么秦天國偏偏傳訊了他?老莫已經(jīng)如實交代了,為什么關(guān)到第二天早上才放他出來?馬旺怎會那么巧的和王科長在半天之間做成了交易?

      圈套!

      老莫既驚又懼。一切都是有預(yù)謀的,而老莫還傻乎乎地澄清呢。他們要的不是結(jié)果,而是過程。老莫覺得自己被碾成碎末,他拼命收攏著,那些碎末還是旋到了半空,向無盡的天宇蕩去。

      這天晚上,老莫幽靈一樣在大街上徘徊著。老莫喜歡黑夜,他喜歡聞黑夜的肌膚散發(fā)出的芳香,聞著這些氣息,他就能平靜下來。老莫喜歡黑夜的另一個理由,是能在黑夜中看清更多的真實。

      十點多鐘,老莫經(jīng)過一家桑拿中心,看見馬旺正從那里走出來。馬旺是禿頭,老莫一眼就認(rèn)出他了。跟在馬旺身后的是一個大個子,老莫稍一頓,看清是秦天國。

      老莫瘋狂地顫起來。

      4

      老莫一直被喬月的陰影罩著。無論他走到哪里,喬月都像一只老鷹,在他頭頂撐開巨大的羽翼,似乎離開喬月,老莫就會陷進(jìn)沼澤中,就會被毒花花的日頭曬暴皮膚。事實證明,老莫遭遇的憋屈事,全是喬月擺平的。

      老莫和喬月的結(jié)合是一個奇跡。

      老莫和喬月是鄰居,農(nóng)村人院墻低,站在自家院子里,可以清楚地看見左鄰右舍的活動。老莫常看見喬月在院里跳方、踢??匆娝自趬侨瞿虻那樾?。喬月很少和老莫說話,她沒有把臟兮兮的老莫放在眼里。老莫喜歡看她矯健的身影,喜歡聽她格格的笑聲,那時他心里總會涌起莫名的激動,當(dāng)然他沒機(jī)會也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她。老莫知道自身的條件,在喬月面前總有一種自卑感。

      喬月十八歲那年,得了一種奇怪的皮膚病。先是臉上長出水痘,水痘慢慢連成一片,變成堅硬的火瘡,如凸凹不平的土地。之后,她的耳根、頸部長出魚鱗狀的東西,褪了一層又一層。喬月的身影消逝了,笑聲聽不見了,她只出入兩個地方,一個是家,一個是醫(yī)院。跑遍了大小醫(yī)院,用盡了民間土方,喬月的病一直沒見好。家人失去了耐心,喬月的妹妹出嫁了,弟弟娶了媳婦,喬月依然待閣在家。沒人敢把一個慘不忍睹的女人娶進(jìn)家門。

      老莫就是那個時候提出娶喬月的。老莫的決定讓所有的人大吃一驚。以老莫的條件,俊俏的娶不上,娶一個平庸的絕對沒問題。就是娶一個帶殘疾的也比喬月強(qiáng)。誰都認(rèn)為老莫的腦袋有問題,只有老莫清楚是怎么回事,那是少年的一個夢想。

      婚禮迅速而簡單,能把喬月打發(fā)出去,喬月的家人長舒了一口氣。

      新婚之夜是耐人尋味的。盡管老莫有所準(zhǔn)備,可喬月把整個臉盤露出來時,老莫還是覺得目光被狠狠地咬了一下。喬月的臉丑陋得近乎恐怖。老莫的神色沒逃過喬月的眼睛,喬月扭過臉說,如果老莫后悔,現(xiàn)在還來得及。老莫說不。喬月問老莫為什么娶她。老莫的記憶被勾了出來,他聽見歡樂的氣泡從腦海深處吐出來。隨著老莫緩緩的講述,喬月哭了。她跪下去,抱住老莫的雙腿,發(fā)了一個誓愿,我要侍候你一輩子。老莫拉她起來,喬月讓他把燈關(guān)掉。老莫明白她的意思,但老莫沒有答應(yīng)。他必須面對這個現(xiàn)實,平和地看著她的臉。喬月一件一件將衣服剝?nèi)ァ@夏X得自己的目光抖了起來,噼噼啪啪發(fā)出奇怪的響聲。喬月長相可怕,身體卻豐滿迷人,她的皮膚白得能照出人影來。老莫第一次直面女人的裸體,他的呼吸都硬了。

      老莫體會到了女人——不,應(yīng)該是喬月——的妙處。他在她的身體里奔跑,在她的身體里遨游。一個人在這方面不足,在另一方面必有超常的發(fā)揮。喬月就是。在那種事上,她有著驚人的天賦。她似乎想通過這種努力,使老莫得到補(bǔ)償。

      幾年后,喬月的耳根、頸部魚鱗狀的東西開始消退。之后,她臉上的疙瘩狀瘡開始結(jié)痂,慢慢掉下去。當(dāng)有一天,臉色光潔紅潤的喬月出現(xiàn)在村人面前,差點兒把人們的眼球炸飛。怎么可能是喬月呢?可不是喬月又是誰?人們嫉妒地罵著臟話,狗日的老莫,竟然把喬月養(yǎng)成了明星。老莫和喬月的事有好幾個版本的傳說,其中一個是這樣的:老莫有秘方,知道自己能治好喬月,所以才敢把喬月娶進(jìn)門,別看老莫貌不驚人,城府深著呢。這自是作踐老莫。那時,他們的兒子已經(jīng)五歲了。

      老莫沒有覺出危險的氣息,因為喬月還像過去一樣待他??刹痪茫夏膲粝氡惚粨羲榱恕?/p>

      起因是澆地。地是各家的,澆水卻由村里統(tǒng)一調(diào)撥。明明輪到了老莫,可硬是換成了別人。老莫問劉萬年,劉萬年只甩給他一句話,你不能把甚便宜都占了。如果劉萬年說出個理由,讓老莫面子上過得去,老莫也就認(rèn)了。不公的事多得很,老莫早就學(xué)會了忍耐??蓜⑷f年如此放肆,那是不把老莫當(dāng)人看。老莫說劉萬年不講理,劉萬年冷笑道,你吃了幾碗干飯,也配和我說這話。爭執(zhí)自然以老莫的退讓告終。老莫揣著一肚子氣回到家里,喬月問清了原由,罵,劉萬年真不是個東西,我去找他。老莫不讓她去,喬月說,這種人,決不能讓他,讓他一次,以后就沒活路了。

      老莫的地終于澆了。這是老莫第一次領(lǐng)教喬月的厲害。老莫沒往別處想,他問喬月,喬月淡淡地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他能怎么著?

      老莫還是聽到了喬月和劉萬年的事。老莫難以相信,喬月怎么會做出這種事?可人們的眼神和劉萬年態(tài)度的徹底轉(zhuǎn)變使老莫沒法不猜測。老莫被噩夢纏繞,他開始跟蹤喬月。終于有一次,老莫在莜麥地里逮住了喬月和劉萬年。老莫想罵一句什么,卻怎么也吐不出來。老莫跌跌撞撞跑回家,蒙著被子大哭了一場。老莫的表現(xiàn)窩囊透了。他不是一個血性漢子,他沒有提著刀子和劉萬年算賬,沒有殘暴地抽打喬月。委屈淌滿了屋子。喬月在老莫進(jìn)門之后就追回來了,她瞧著被子里起伏的老莫,默默嘆了口氣。等老莫停止了抽泣,喬月撩開被子抱住老莫。喬月罵自己,道歉,發(fā)誓。喬月說她這樣做是怕老莫受欺侮,如果老莫覺得受了傷害,她決不再和劉萬年來往。如果她再有不軌行為,那就讓老天罰她,讓她的臉重新變得丑陋。老莫相信了她??墒难运闶裁?喬月沒有管住自己,有那么一段時間,老莫和喬月反復(fù)著枯燥的游戲:發(fā)誓,出爾反爾;再發(fā)誓,再出爾反爾。老莫幾乎失望了。如果喬月和老莫的關(guān)系不好也倒說得過去,可喬月對老莫很好,房事上老莫什么時候要什么時候有,而且她特別地賣力。老莫不知怎么好了。如喬月所言,老莫確實得到了好處。提留可以晚交或不交,義務(wù)工可以不出,農(nóng)藥、化肥、救災(zāi)款總能如實領(lǐng)到手。沒人敢欺侮老莫,一個青皮因為羞辱了老莫一句,便丟掉了到手的救濟(jì)糧??衫夏锤羞@種“待遇”,這分明是一種恥辱。

      老莫像一只貓頭鷹,總是在夜晚出來。黑暗掩蓋了一切,黑暗中老莫才敢直著腰板行走。老莫對黑夜的迷戀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只是黑暗是有盡頭的,老莫無法拒絕白日的到來。

      老莫做生意主要是為了逃避喬月。

      每天,當(dāng)村莊還在睡夢中,老莫便爬了起來。他到三十里外的囫圇淖囤幾十斤魚,馱到皮縣街上賣。大街上人來人往,可全是陌生面孔。老莫置身這種環(huán)境,是坦然的,他可以大聲吆喝,巧妙地和買主討價還價。老莫忘記了劉萬年,忘記了喬月。每天回到村莊,已是掌燈時分,老莫的影子和黑夜糅在一起。喬月十分心疼老莫,她每天早早地起來,給老莫準(zhǔn)備好一天的干糧,千叮嚀萬囑咐,能掙多少算多少,不要傷了身體。老莫回來,她已備好了熱乎乎的晚飯。入夜,她將老莫的腳泡在溫?zé)岬乃?,輕柔地搓洗著。這個場面是令人感動的,可老莫心里卻越發(fā)地苦澀。

      有一天,老莫因地盤和一個魚販子打了一架。老莫掛了彩,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老莫一直護(hù)著魚,所以人挨了揍,魚卻完好無損。而對方的魚被老莫撒了一地。老莫覺得自己沒吃多大虧。就是吃點虧又能怎樣呢?老莫吃虧還吃得少么?可喬月不干了,她一邊給老莫敷臉,一邊憤憤地說,一定得討個說法,大天白晌的,就沒王法了?老莫明知勸不住喬月,還是說了些諸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寡話。喬月哪會聽他的,第二天一早她就趕到縣城。老莫追去時,她已在派出所所長屋里呆了兩個多小時,天曉得她怎么找到了那兒。喬月口口聲聲讓所長主持公道。喬月不撒潑,只是對著所長抹眼淚。所長怎么會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可他沒法把喬月攆走,當(dāng)他試圖推喬月時,喬月柔軟的身子差點跌進(jìn)他懷里。喬月哭得如雨打梨花,如果一個男人不被打動,除非他被閹了。所長不是鐵石心腸,他被喬月泡軟了。那個魚販子受到處罰,賠了老莫二百塊錢,算是醫(yī)藥費(fèi)。喬月哭訴時,老莫就在門口蹲著,他沒勇氣進(jìn)去,他知道進(jìn)去情況更糟。老莫擔(dān)心鬧出什么事,事后想來他的擔(dān)心是如此的可笑。曾有一個魚販子悄悄問老莫是不是派出所有親戚,老莫覺得很難堪。老莫不能說喬月有什么不對,正因為說不出,老莫心里才難受,似乎被鹽水浸泡了。

      老莫沒法躲開喬月了。喬月就像他的影子。

      老莫心里老早就有個模模糊糊的想法,隨著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那個想法漸漸清晰:和喬月離婚。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喬月。

      老莫在村人的視線中消逝了多年。老莫向來不被人重視,對于他的消逝沒人感到奇怪,也沒人提及。當(dāng)老莫重新站在他們面前,他們的眼睛撐裂了:老莫竟然成了老板。最沒有可能成為老板的人成了老板,實在是讓人不舒服。眾人驚嘆老莫的因禍得福。老莫不嫌棄喬月的丑陋,卻娶上了全村最俊俏的媳婦。老莫戴了頂綠帽子,可這促使老莫當(dāng)上了老板。

      老莫是有理由提出離婚的。老莫忍辱負(fù)重,等待的就是這一天??僧?dāng)他和喬月提出時,喬月堅決不同意。喬月說就算我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可也是為你好。我不能讓你拋下我,這個世上只有你對我好,我也只對你好,只有和你我是實心實意的,誰也不能把咱們拆散。然后,喬月就哭,哽哽咽咽,悲痛欲絕。喬月說離了老莫她就不活了,要離婚,她就死。喬月說到做到,趁老莫不備,將兩包“毒鼠強(qiáng)”吞了。老莫慌忙把喬月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這藥毒,要不是送得及時,喬月就沒命了。

      喬月醒過來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離不開我。

      老莫忙說,對,我離不開你。

      老莫妥協(xié)了。喬月幾乎死過一回了,他還能怎樣?

      老莫把家搬到了縣城,徹底割斷了和村莊的聯(lián)系。割斷和村莊的聯(lián)系是為了拋棄過去,拋棄屈辱,干干凈凈開始新的生活??墒?,老莫錯了。

      5

      喬月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老莫琢磨不透。說她放蕩吧,她又不是那種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隨便跟人上床的女人。說她自私,可她絕不摳門兒,老莫的親戚上門,喬月都是熱接熱待,也不讓他們空著手回去,為老莫長了不少臉。對老莫更是知冷知熱,人前人后把老莫打扮得有模有樣。喬月也能喝幾口,老莫喝二鍋頭,她就跟著喝二鍋頭,絕不搞特殊。一次酒后,喬月忽然抽抽搭搭哭了,說她做的任何事都是為了老莫,她都是違心的。她是那么委屈,似乎遭了天大的冤枉。有那么一刻,老莫幾乎產(chǎn)生錯覺:他深深地傷害了喬月。這么一個標(biāo)致的女人跟了他,他還苛求什么?他不放過喬月,只能說明他的自私、狹隘。老莫的心由凄苦漸漸變得麻木。

      喬月最拿手的就是替老莫擺平,包括老莫的心理負(fù)擔(dān)。

      進(jìn)城不久,有一天,喬月突然給老莫打電話,讓他回去一趟。從魚行到家里也就三百米遠(yuǎn),幾分鐘就到了。喬月聲音急促,沒有當(dāng)緊事,她不會這種聲調(diào)。老莫買了一套商品樓,一百平米,不是很大,與鄉(xiāng)下的土房相比,已是天壤之別。

      老莫一進(jìn)門,喬月就把他抱住了。喬月比老莫個子高,看上去老莫偎在了她的胸前。老莫問她怎么了,喬月說我想你了。老莫愣了足有一刻鐘,覺得喬月跟他開了一個玩笑。他的目光撲散出來,立刻被她的平靜融化了。老莫松了口氣,胸內(nèi)氤氳著一絲感動。他就那么抱著喬月,喬月身上散發(fā)出一種久違的奶香。老莫覺得自己堅硬了,他的手滑進(jìn)她的內(nèi)衣。

      喬月冷不丁說,不行。

      老莫愕然。

      喬月說,劉萬年要過來。

      老莫由驚愕變?yōu)閼嵟?。他鬢角的血管彈了起來,如一根根繃得過緊的琴弦,稍動一動就會斷開。喬月如此,無異于挑釁了。老莫問,他來干嗎?

      喬月?lián)u搖頭,不知他從哪搞到了電話號碼,給我打了電話。我害怕,就喊你回來了。喬月一臉的無辜。

      老莫罵了句臟話,堅決不讓劉萬年走進(jìn)這個家。

      喬月說,不,讓他進(jìn)來,他就會爬著出去。你坐著就行了,我來對付他。

      老莫不解地望著她,喬月似乎曉得老莫要問什么,她說,你在,我就不害怕了。

      劉萬年敲開門,看見沙發(fā)上的老莫,呆了一下,擠出一臉卑微的假笑,聽說你們住上樓了,我來看看。

      喬月撤開身子,劉萬年走進(jìn)來。他的目光往沙發(fā)上瞄了一眼,可喬月和老莫誰也沒讓他,他就那么立著。

      喬月說,你不是有事么?趁老莫在,說吧。

      劉萬年尷尬地說,沒……沒事,沒住過樓,就是想來看看。

      喬月懶洋洋地說,那你就看吧。

      劉萬年猶豫了一下,說,我這腳……算了,老莫不簡單呢,村子里你是第一個,我還有事,我走了。

      劉萬年!喬月突然喝了一聲。老莫和劉萬年都嚇了一跳。

      劉萬年的臉上掠過許多驚慌和不安,賊樣的目光躲閃著喬月的逼視。

      喬月冷笑一聲,收起你的嘴臉吧,你的花腸子我還不清楚。你以為這是哪兒,這是縣城,不是你那一畝三分地。你看清了吧,你給老莫提鞋都不配。你要是再進(jìn)這個門一步,我就讓你爬著出去。

      劉萬年被喬月寒磣出一臉虛汗,他什么話也沒說,悄無聲息地走了。

      老莫始終在那兒坐著,像一個旁觀者。那個場面有些滑稽,可喬月這一手的確有效,老莫心里殘存的陰影蕩盡了。

      那天,老莫和喬月度過了一個瘋狂而纏綿的夜晚。老莫沒了心理負(fù)擔(dān),很放得開。老莫個兒小,但老莫體內(nèi)的荷爾蒙是超量的。喬月百般迎合著他,她知道什么時候化作海洋,什么時候變成火焰。喬月的分寸總是掌握得恰到好處。老莫數(shù)年的屈辱隨著精液一同噴射出來。

      老莫度過了生命的又一個黃金期。

      新年臨近,魚行生意越發(fā)火了。皮縣人喜歡吃魚,一車魚,三兩天就光了。老莫忙不過來,喬月就上手了。

      一天中午,一個后生買了四十條魚,老莫都給他裝好了,他卻說沒帶錢,先賒上。老莫沒賒過賬,況且他也不認(rèn)識這個后生。后生說是老皮讓他來的,老皮是他舅舅。老皮是管這一片的稅務(wù)員。錢倒是沒幾個,可憑后生一句話就讓他把魚帶走,老莫終是不甘。那一陣子,老莫太順了,所以他沒把后生的話放在心里,后生丟下魚走了。

      黃昏時分,老皮出現(xiàn)在魚行里。老皮資歷頗老,可至今是一個普通的收稅員。老皮不是官,卻有著十足的官油子作風(fēng)。老皮不指望今后再弄個一官半職,他已四十九了,所以紀(jì)律在他眼里就是一頁白紙。這類人不求上進(jìn),卻活得逍遙自在,他們是機(jī)關(guān)里的地痞,他們要辦的事,沒有辦不成的。老莫一見老皮,臉就抽了。他想起那個后生,知道壞事了。老莫堆起一臉笑,可老皮不吃這一套,他要看老莫的賬。老莫從不偷稅漏稅,老皮要看那就看吧。可老皮查完,卻說老莫幾年來一直偷稅漏稅,所以讓老莫補(bǔ)交三千塊錢稅款,如果罰款就不止三千了。老皮沒有依據(jù),他的嘴就是依據(jù)。老皮根本不聽老莫做任何解釋,擱下一句明天去所里交錢,夾著公文包走了。

      老莫呆呆地,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子。

      喬月問他怎么辦,老莫說,晚上把魚給他送去,再說說好話。

      喬月說,這家伙看上去就不是個東西,光送魚怕是不行。

      老莫嘆口氣,試試吧。

      喬月的眼里迸出一絲決然,不能這么便宜了他,我明天找他們所長。

      老莫想起喬月在派出所垂淚的情景,忙勸她先忍忍。晚上,老莫推著魚找到老皮家,可老皮一看見他,立刻將門合住了。老莫連個說話的機(jī)會都沒有。

      喬月第二天早早就去了稅務(wù)所。老莫走不開,沒隨她去,可老莫的心一直懸著。他不知喬月會鬧出什么事來,老莫寧可花點兒錢,也不愿鬧出風(fēng)波。喬月是上午回來的。她的眼角殘留著淚痕,臉上卻飛揚(yáng)著喜氣。她一進(jìn)門就說,擺平了。

      老莫疑疑惑惑地問,找見所長了?

      喬月喝了一大杯涼水,然后說,這世上沒有推不倒的墻。

      老莫卻有些擔(dān)憂,老皮不是一個善碴兒,他會就此甘休?

      可很長一段時間,老皮沒露面。

      春節(jié)過后,是生意最淡的季節(jié)。老莫沒讓喬月幫忙,他一個人守著魚行,偶爾看看別人殺棋。老莫沒什么特殊的愛好,喬月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打麻將,老莫卻瞅都不瞅。觀棋也僅為消磨時光。

      那天,老莫回家取東西,結(jié)果將喬月和老皮堵在臥室里。老皮一邊慌亂地穿衣服一邊說,有話好說,有話好說。甭說好話了,臟話老莫都說不出口。老莫青著臉,哆嗦不止。老皮趁機(jī)溜了出去。

      喬月?lián)溥^來,抱住老莫,一臉的凄楚和無奈。

      不要臉的東西,老莫罵了一句,一腳踹開她。

      喬月再次撲過來,老莫呀,誰讓咱求人呢。

      老莫甩開她,踉踉蹌蹌跑出來。老莫沒地方去,他只能去魚行。老莫以為離開村莊就割斷了屈辱,誰知還是沒有躲開。喬月是一個制造屈辱的女人。老莫甩不開她,就甩不開屈辱。這個該殺的。

      晚上,老莫就宿在魚行。喬月喊老莫回去,老莫不回,她也留在了魚行。魚行沒床,只有一把椅子。老莫靠在椅子上不理喬月,在喬月的抽泣中,老莫閉上眼。半夜里,老莫驀然驚醒。喬月坐在冰涼的地面上,她的頭靠著墻,前額觸到的地方恰有幾片臟兮兮的魚鱗,給人的感覺是她剛從水里掙扎出來,而她的懷里卻抱著老莫的腳。那一刻,老莫的眼里彌漫了一層濕漉漉的霧氣,他伏下去,將喬月抱起來。喬月呢喃一聲,勾住了老莫的脖子。

      老莫和喬月的冷戰(zhàn)迅速而短暫,他再一次投降了。

      喬月垂淚。喬月賭誓??衫夏獏s不再心動,他的心已長出了厚厚的繭子。老莫多么懷念那個丑陋、出進(jìn)罩著頭巾的喬月,那時的喬月是屬于老莫的,而現(xiàn)在的喬月離老莫越來越遠(yuǎn)了,雖然她一再說自己是無辜的,她一再表白自己對老莫的感情。老莫感到了壓抑。

      老莫沒再發(fā)現(xiàn)喬月和老皮的蛛絲馬跡。沒被發(fā)現(xiàn)而已,天曉得喬月搞了什么?因為很長時間,老莫享受著特殊待遇:竟沒人來上他的稅。老莫為這種待遇惱火,他不需要照顧,這是一種骯臟的交易。

      一年后,老皮因經(jīng)濟(jì)問題被開除了公職??墒抢夏獏s興奮不起來。老皮是敵人,卻不是惟一的敵人。工商、檢疫、衛(wèi)生,包括街上的混混都可以找老莫的麻煩。老莫應(yīng)付不了,喬月就出面。喬月賬不會算,字沒識幾個,每次都能替老莫擺平。當(dāng)然,喬月不完全靠色相和肉體。不是每一個男人都會在色相和肉體前坍塌??蓡淘驴傆懈愕嗄腥说霓k法。

      老皮之后,管老莫魚行這一片的稅務(wù)員姓馬,是個小伙子。馬稅務(wù)剛出校門不久,血?dú)夥絼?。他把自己管轄的稅點摸了一遍,發(fā)現(xiàn)了老莫魚行的漏稅問題。老莫沒有主動繳稅是怕碰見老皮,時間一久,也就淡忘了。其實,老莫是多么想繳稅呀。老莫以為補(bǔ)繳就沒事了,可馬稅務(wù)按照有關(guān)規(guī)定,要罰款。無論怎么說,馬稅務(wù)沒有一點兒回旋的余地。老莫認(rèn)了。喬月讓老莫緩一緩,她有辦法。老莫一聽辦法兩字,被蛇咬了一樣,臉都扭曲了。喬月說,不該花的錢絕對不能花,放心,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老莫冷笑,心說,你靠什么?

      擺平馬稅務(wù)員是喬月十分得意的一件事。喬月不知通過什么渠道,認(rèn)識了馬稅務(wù)的女朋友。喬月送給馬稅務(wù)女朋友一支口紅,馬稅務(wù)便不再提繳稅的事,更不用說罰款。那支口紅僅僅一百八十塊錢。在這方面,喬月永遠(yuǎn)比老莫能干,就像在房事上一樣,喬月有著驚人的天賦。她知道自己對馬稅務(wù)沒有吸引力了,可她借助了另一女人的力量,她對男人的弱點摸得一清二楚。哪個男人沒有弱點呢?

      喬月身上有一種磁性,一方面,她摧殘著老莫的自信和自尊,另一方面卻用她母性的力量浸泡著老莫,讓老莫不知如何是好。老莫曾做過闌尾手術(shù),住院期間,喬月一直陪著他。喬月的表現(xiàn)得到了同室病人一致的稱贊,他們說老莫有這樣一個女人,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老莫無言,只是苦澀地笑著。

      老莫和喬月生活這么多年,一直沒走進(jìn)喬月的內(nèi)心,它遙遠(yuǎn)而陌生。

      6

      老莫人聰明,他會雙手打算盤,很早就會油歸簍簍歸罐、雞兔同籠的數(shù)學(xué)題。這些年,老莫憑著這份聰明掙下幾十萬家產(chǎn)。在皮縣,也算是富人階層了??衫夏獜膩頉]有成功的喜悅,他總是一個失敗者,而造成這一切的根源就是喬月。老莫完全有條件背著喬月、甚至拋開她尋找一種刺激的活法,和喬月扯平。錢不是主要因素,就是沒成為老板之前,老莫也有過“紅杏出墻”的機(jī)會,比如和劉萬年女人。

      劉萬年女人在場院里將老莫羞辱了一番之后,并不甘心。只要和老莫照面,她就堵住老莫,一遍一遍責(zé)罵老莫,罵他不是男人,為什么不把喬月一刀捅了。案犯是劉萬年和喬月,她卻把火撒到老莫身上,弄得老莫一出門,總是東瞅西瞧,生怕劉萬年女人從什么地方鉆出來。而劉萬年女人就像鬼魂,總能給老莫個措手不及。

      有一天,老莫起了個大早,他想割些柳條編個筐。他在樹林間穿梭,割得差不多了,坐下來抽煙。他慶幸劉萬年女人沒跟來,這個娘們兒,趕上劉萬年可恨了。一支煙沒抽完,老莫聞見一股奇異的味道。他一回頭,嚇了一跳,站在他身后的竟然是劉萬年女人。她的神情得意而挑釁,如果不是她嘴角淺紅色的痣,老莫還以為遇見了鬼。不,她已經(jīng)是魔鬼了。老莫想站起來,劉萬年女人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坐著。

      老莫橫下心,她能怎么著?

      劉萬年女人反而笑了,老莫,你躲著我干嗎?

      老莫瞥了她一眼,誰躲你來?

      劉萬年女人溫和地說,你別嘴硬,你就是躲著我了。

      老莫折了節(jié)柳條塞進(jìn)嘴里嚼著,我惹不起,躲還不行?

      劉萬年女人說,我今兒不和你鬧,我就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你的心也太好了。

      老莫受了愚弄似的,臉漲紅了。

      劉萬年女人不管不顧地說下去,喬月是個沒良心的女人,不是你,就她那豬頭芥疙瘩,到今兒還在家里老著呢。臉盤子一光就給你戴帽子,你咋咽得下這口氣?換了我,我早殺了她。

      老莫硬邦邦地頂回去,你咋不把劉萬年殺了?

      劉萬年女人的表情跳了幾下,繃成一張變形的弓,你真上不了臺盤,到了這個分上,還護(hù)著她,她能和劉萬年比?劉萬年是她勾引壞的,過去,劉萬年沒這毛病。

      老莫說,都不是好東西。

      劉萬年女人的聲音大起來,你說得沒錯,都不是好東西,可我是女人,你是男人,你怎么就不耍點兒橫的?說著劉萬年女人就控制不住了,難聽的話一句接一句往出蹦。你為啥不殺了喬月?你舍不得她?你是不是侍候不了她?你肯定侍候不了,要不她咋狗一樣亂竄?你肯定陽痿,你的東西是泥捏的,是廢物!

      老莫終于被她激怒了,他像一只怪獸,張著大嘴撲過去,將劉萬年女人撲倒在地上。

      老莫想把這個女人撕碎、咬爛??赏蝗恢g,老莫僵在那兒,劉萬年女人將他抱住了,她的鼻孔幾乎挨住了他的臉,熱烘烘的氣息撲過來,熏著老莫的眼睛。老莫的思維凝固了,老莫第一次和喬月以外的異性如此親近地挨著。老莫探出手,劉萬年女人眼里充滿了熱望和鼓勵??墒?,老莫膽怯了,他松開劉萬年女人,慌慌張張站起來,狼狽不堪地逃了。

      劉萬年女人在身后吼,你占我便宜,我和你沒完。

      老莫跑回家,心依然狂跳不止。老莫等待劉萬年女人上門算賬,可劉萬年女人一直沒來。奇怪的是,自此以后,劉萬年女人不再糾纏。偶然碰面,不是老莫躲她,而是她躲老莫。

      局面就這樣發(fā)生了變化。

      十幾年后,老莫在夜幕的掩護(hù)下將數(shù)目不多的一卷錢塞給劉萬年女人時,他常想起多年前那片樹林里的事。劉萬年女人兇是兇了些,可她也夠可憐的。老莫用他的自卑和膽怯贏了她。不可否認(rèn),老莫的善舉含著舊年的一份歉意。

      可老莫并不后悔,以老莫當(dāng)時的身份和地位,誰曉得會有什么后果?村子里,沒一個人把老莫放在眼里,他怎么可能放縱自己的欲望。

      老莫就像一粒灰塵,總是被人忽視,甚至包括他的兒子莫小有。作為一個父親,老莫一直努力改變著自己在兒子心中的形象。老莫的努力像是堆砌肥皂泡,看起來山一樣高,可輕輕一吹,便化為烏有。

      莫小有是老莫最得意的成果。如果不是莫小有的個子躥到一米七五,他就是一個活脫脫的老莫。除了個子,莫小有的臉盤、眉眼、牙齒,甚至走路的姿勢都和老莫一模一樣。當(dāng)然,莫小有的性格和老莫截然相反,莫小有不管不顧,野性十足。如果不是相貌的相像,沒人相信這是老莫的孩子。莫小有總算給老莫撐了回腰。

      老莫最初意識到莫小有的威脅還是他剛懂事的時候。有一天,莫小有玩?;貋?,說孩子們叫老莫泥頭,他問老莫泥頭是什么意思。老莫臉紅了。他無法回答莫小有,而是勒令莫小有少出去玩。老莫不可能把莫小有拴在家里,莫小有像猴子一樣,能從窗戶躥到墻頭上。莫小有很快知道了那兩個字的含義,他渴望老莫替他出口氣,哪怕找人干一架。老莫擺著父親的架子,黑著臉教訓(xùn)莫小有好好讀書,小孩子家別管大人的事。不久,莫小有和一個孩子干了一架,將對方打得頭破血流。孩子的家長找上門,老莫賠了許多不是。老莫沒問莫小有為什么打架,將對方打成這樣,總是理虧。等人走了,老莫才回過頭。莫小有冷冷地望著他,滿眼的輕蔑。老莫極不舒服地抽了一下,他黑著臉說,打壞了,就得給人家花錢,你咋這么野?莫小有呸地吐了一口,大聲說,我看不起你,你個泥頭。呼的一聲,血液沖上了老莫的頭頂,他揚(yáng)手給了莫小有一個嘴巴。莫小有并不躲避,更加大聲地喊,我看不起你。老莫沒有再打下去。莫小有是個倔犟的孩子,老莫無法改變他。從那個時候起,莫小有和老莫的關(guān)系就淡了。

      老莫想,錯的是喬月,莫小有應(yīng)該把矛頭對準(zhǔn)喬月,可莫小有和喬月一直很好。

      進(jìn)城不久,老莫第二次提出離婚。喬月沒像上次那樣以死威脅,她搬出了莫小有。

      那時,莫小有已是高中生了,唇上生出了淡淡的絨須。

      莫小有替母親與老莫談判。

      莫小有問,為什么離婚?

      老莫說,你問你媽,她清楚。

      莫小有說,我問的是你,你是男人,這個問題你應(yīng)該回答。

      老莫火了,“男人”這個詞他聽得太多,都過敏了。老莫說,你憑什么和我這么說話?

      莫小有說,你別當(dāng)我是你兒子,我現(xiàn)在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調(diào)解你們的事。

      老莫說,你甭調(diào)解,我受夠了。

      莫小有說,那就說出你的理由吧。

      老莫怎么能說理由呢,這是打自己的耳刮子。老莫說,你又不是不清楚。

      莫小有咄咄逼人地說,我就是不清楚,你不說我怎么會清楚。

      老莫說,我沒得說。

      莫小有問,沒得說?沒得說就要離婚,玩瀟灑啊?

      老莫生氣了,你審問我呀。

      莫小有說,你不是沒得說,是不好意思說,不好意思,說明你心里有愧。

      老莫冷冷地將臉扭開。

      莫小有卻教訓(xùn)起老莫來,這么大歲數(shù)了,你折騰啥?我知道你心里別扭,十年前就知道。一個男人沒能力保護(hù)自己的女人,卻將責(zé)任推到女人身上,可笑!這算什么男人?為什么你過去不離?不就是有了點兒錢嗎?你也就是有倆錢,時髦不是誰都能趕的。

      瞧瞧,這就是兒子和父親的對話。

      莫小有說話的腔調(diào)和口吻就像是訓(xùn)斥一個拙劣的學(xué)生。老莫撐不住了,心說你吃老子,花老子,還口口聲聲教訓(xùn)老子,他陡地站起來,說,我離定了。

      老莫當(dāng)然沒離成。莫小有的威脅起了作用,他說他要離家出走,永遠(yuǎn)不回來。不管莫小有怎么瞧不起他,老莫卻是疼愛他的,這畢竟是老莫惟一的成績。

      莫小有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了市里。參加工作后,莫小有和老莫的關(guān)系有所改善,他眼里的冷淡和輕蔑少多了,看老莫的眼神也溫和了??蓛?nèi)心深處,莫小有和老莫還是有隔閡的。比如分配的事,比如談女朋友的事,比如買房子的事,他只跟喬月說。需要錢也不向老莫開口,錢都喬月管著,老莫成了純粹的掙錢機(jī)器。

      有一件特別堵心的事,老莫至今羞于跟人提起。

      莫小有剛結(jié)婚時,住了單位一間宿舍。老莫去市里辦事,在那兒住了一夜。莫小有妻子和莫小有一個單位,都是搞統(tǒng)計工作的。莫小有妻子還算熱情,炒了幾個不錯的菜。老莫喝酒時,她不時地拿起酒瓶,給老莫斟酒。受這樣的禮遇,老莫有些受寵若驚。

      由于天晚,老莫沒法回皮縣。吃完飯,老莫站起來。屋子里就一張床,老莫得找個住處。莫小有妻子卻讓老莫在家里住,說有一張鋼絲床。外面住肯定自在些,只是莫小有妻子一再挽留,老莫也就不好硬堅持。

      睡下沒多久,一陣輕微的聲音傳到老莫耳里。老莫閉著眼,可老莫知道這是什么聲音,臉頓時燒紅了。老莫生氣地想,他們就這么急,一夜工夫都等不及了。老莫真想起來,摔門離開。可他們不顧及老莫的面子,老莫卻不能不顧他們的面子。老莫還聽見了兩人的對話。

      莫小有的妻子問,睡著了嗎?

      莫小有說,肯定睡著了。

      莫小有妻子說,小聲點兒。

      先前,聲音還小些,可很快聲音就大了,一浪一浪地撞過來。老莫被這聲音煎熬著,痛苦萬分。說穿了,這并不是莫小有控制不住,而是他無視老莫的存在。五更時分,老莫悄悄地離開了。

      老莫是父親,雖然兒子不拿他當(dāng)回事兒,他卻舍不得兒子。莫小有把他和喬月緊緊地綁在一起。

      7

      老莫定在那兒,目光死死咬著馬旺和秦天國。兩人點了煙,攔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扭了幾下,很快消逝了。老莫依然在昏暗的路燈下站著。冬夜的寒氣襲上來,老莫覺得被什么東西箍住了,僵硬,麻木。他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這是馬旺一手策劃的,秦天國做了馬旺的幫兇。這個混混,竟然和警察搞到了一起。老莫驚愕、憤怒,馬旺這是要將老莫徹底擊垮。沒想到喬月一出門,老莫就攤上這么一檔子事。難道喬月的話是讖語,他真的離不開她嗎?

      這時,老莫聽得撲通一聲。老莫驚了一跳,扭頭四顧,什么也沒有。又一聲在老莫耳邊炸開,就在突然之間,老莫明白了聲音是從心底傳出來的。老莫一直有一個念頭,甩開喬月,自己痛痛快快地擺平一回?,F(xiàn)在,這個念頭跳了出來,它硬邦邦的,落地有聲。老莫興奮起來,覺得這是老天賞給他的機(jī)會。

      那就試試看吧,老莫恨恨地想。

      老莫的肌肉幾乎跳起來了,他按捺不住。老莫想找個人把憋在心里的話倒出來,當(dāng)然這個人應(yīng)該是朵枝。老莫撥通了朵枝的電話,響了好幾下,朵枝才接。朵枝聲音壓得低低的,怎么也聽不清。老莫大聲喊,我現(xiàn)在想過去。朵枝的聲音清晰了,不行,我兒子回來了。她還囑咐老莫不要隨便打電話。老莫唔了一聲,覺得很掃興。朵枝的兒子回來得真不是時候,他偷盜、搶劫、強(qiáng)奸什么都干,應(yīng)該多關(guān)幾年,怎么提前就放了?這想法有些損,可老莫現(xiàn)在就是想和朵枝在一起。朵枝是一面鏡子,他能在她那兒照見自己的男人本色。他不能對喬月說的話,卻能對朵枝說。他對朵枝一直是精神上的依戀,昨天,他和她的關(guān)系取得了突破,他不找朵枝,找誰?誰能傾聽他的訴說?誰能理解他?可是,朵枝不讓他過去。老莫明白自己不能過去,朵枝是對的,可老莫還是感到憂傷和失望。

      老莫在大街上飄著。他實在想找個人說說話。如果在白天,他可以找釘鞋匠孟大。孟大是鰥夫,每日靠釘鞋維持生計。如果哪天不出來,他就得餓著??擅洗蠛芸鞓?。沒事的時候,他的目光就放肆地盯著街頭來來往往、花花綠綠的女人。對于孟大,這就滿足了。以老莫的身份,和孟大交朋友,實在是件奇事。只有老莫自己明白,他是羨慕孟大的,他有的,孟大不屑,他沒有的,孟大卻有。

      找劉萬年女人嗎?老莫嚇了一跳。和一個被自己可憐的人是沒法交流的。就是說出來,她懂嗎?她現(xiàn)在除了錢,什么都不認(rèn)識。真是瘋了,竟然想和她說。如果劉萬年知道了,那不是伸過臉讓他打嗎?老莫絕對不能讓他們曉得他的心思。無論老莫心里怎么憋屈,他還是一個老板。他必須在劉萬年和他女人面前保持著驕傲和體面。老莫同情歸同情,但一定要隔開距離。老莫是站著,至少在他們面前老莫是站著的。此時,那個女人干什么呢?也許,她在做生意。劉萬年對她并不好,現(xiàn)在她竟然靠出賣肉體來延續(xù)劉萬年的生命,不知她是怎么想的。這一點倒和老莫相似,誰知道老莫的心思?

      十點多鐘,老莫經(jīng)過魚行,看見了對面的燈光。老莫突然想去看看馬旺。平時,老莫不和馬旺正面交手??杉热槐Ф舜鞌●R旺的主意,他就不能避著他了。

      老莫敲開門??匆妴堂纺菑埻磕ǖ貌怀蓸幼拥哪槨_@樣的臉應(yīng)該坐吧臺,守著魚行,糟蹋了臉,也可惜了化妝品。在這一點兒上,喬月絕對比喬梅強(qiáng),喬月從來不把臉抹成泥皮。

      喬梅并不意外,她說,老莫呀。便將身子閃開。

      老莫跟在喬梅身后,走上二樓。馬旺的樓共兩層,一樓是魚行,二樓住宿。

      喬梅挑了挑眉毛,慢吞吞地說,這么晚了,你來干什么?我說的沒錯吧,你對我還是有想法。喬梅的眉是紋的,趴在腦門上,如兩只毛毛蟲。

      老莫道,你別胡說,我找馬旺。老莫很隨便地坐到沙發(fā)上。

      喬梅坐在老莫對面,都這個季節(jié)了,她依然穿著短裙子。她的腿蹺起來時,老莫能看見她粉紅色的內(nèi)褲。老莫只瞅了一下,便慌忙把目光扭開了。

      喬梅點了支煙,推給老莫。

      老莫搖搖頭。

      喬梅說,你明明知道馬旺不在,還說這廢話,心懷鬼胎吧。

      老莫問,他去哪兒了?

      喬梅懶懶地說,打麻將,一整天沒回來。

      老莫說,不對,我看見他進(jìn)了桑拿中心。

      喬梅彈出一絲笑,老莫,你也太笨了,憑這就想挑撥我和馬旺的關(guān)系?洗個澡算啥?也就是你老土了。實話告訴你,就是馬旺拉一只雞回來,我也不在乎,他們睡床,我就睡沙發(fā)。

      喬梅回來后,老莫和她接觸不多,他沒想到喬梅竟變得如此的……老莫想了半天,只能想出“不要臉”三個字。

      喬梅剜老莫一眼,瞪我干嗎?我是怪物?

      老莫說,差不多了。

      喬梅吐著煙圈,廢話少說,你有什么目的,我討厭男人拐彎抹角的。

      老莫說,你坑了我。

      喬梅尖厲地笑起來,笑話,你開你的,我開我的,我怎么坑你?

      老莫恨恨地說,你自己清楚。

      喬梅道,你還是心疼那幾個買魚錢吧,我看你有一百個億,也是這德性。我是要了高價,可我沒逼你?,F(xiàn)在后悔了?那就退回來,你收留過我,我還沒感謝過你呢。

      老莫說,不是錢的事,我就是不明白,咱們有多深的仇恨?

      喬梅冷冷一笑,忘了當(dāng)初你怎么把我攆出魚行了?

      老莫的手慢慢攥住了沙發(fā)的布面,他緩了口氣,不錯,是我攆你倆走的,那得怨你們自個兒。再說了,當(dāng)年你不離開魚行,能有今天?

      喬梅嘴角飄起一絲嘲諷,繼而她的面容被網(wǎng)罩住了似的,陰沉沉的。喬梅說,我現(xiàn)在是有了錢,可我付出了什么代價?什么代價,你知道嗎?喬梅的眼睛有些紅,有些可怕。

      老莫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

      喬梅說,我喪失了生育能力。喬梅的胸起伏著,似乎會蹦起來。

      老莫并不理解喪失生育能力對一個女人會有多大的打擊,可看喬梅的樣子,知道不是裝的。老莫沒有說話,他心里涌動著不安??珊芸?,他回味過來,就算她把命丟了,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他逼迫她了嗎?她有什么資格訓(xùn)斥他?

      老莫說,我收留你,是收留錯了。

      喬梅哼了一聲,還指望感激你呀。

      有一段時間,兩人沒說話。喬梅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她去衛(wèi)生間擦了把臉,回來時便恢復(fù)了平日那種冷漠表情。她說,老莫,甭提過去的事,一提我就來氣。

      老莫想,提現(xiàn)在的事,我他媽的還來氣呢。

      喬梅盯著老莫,說,我困了,你要是有賊膽呢,就留下來,你不是想讓我感激你嗎?沒賊膽,你就滾吧。

      老莫站起來,我不會服輸?shù)摹?/p>

      喬梅冷笑,你今晚就是來示威的?可笑!

      老莫剛一出來,喬梅咣地將門摔上了。

      夜里,老莫怎么也睡不著。起初的激奮已被惱怒代替。他想,我這是干嗎呢,白白找一肚子氣。不過,他總算摸清了喬梅仇視他的原因。只是,喬梅的邏輯太荒唐太沒道理。老莫想她在南方肯定沒干什么好事,這個女人,人糟蹋了不說,心也糟蹋了。她和馬旺,也算是王八看綠豆,對眼了。和這樣的人是沒道理可講的。

      第二天,老莫早早地起來了,失眠并沒影響老莫的精力。他在街上的早點鋪吃了一碗羊雜,兩個包子,然后去了魚行。王保已將門打開了。老莫囑咐王保,讓他和往常一樣守在行里,和往常一樣把笑抹在面孔上。王保問讓魚塘什么時候送魚,老莫說現(xiàn)在不行。王保猜不出老莫的意思,只是覺得老莫的神色有些異樣。

      老莫趕到電力餐廳,也就是九點多鐘。他想找六指核實一下情況。餐廳的服務(wù)員告訴老莫,六指回家了,老莫便往六指家來。六指家就在電力餐廳東側(cè)的巷子里。老莫一進(jìn)小院,就聽見一個女人的叫罵,接著跑出來的六指撞在了老莫身上。六指往老莫身后一躲,說,娘們兒撒野,老哥幫個忙。話沒說完,六指女人已追了出來。這是一個又高又壯的女人,怒容蓬蓬勃勃。女人怔了一下,她是認(rèn)得老莫的。也僅僅一怔,她就叫罵開了,這個挨刀殺的,發(fā)了工資不往家里拿,一夜就輸光了。六指說,我不是想贏幾個嗎?女人呸了一聲,就你那德性,什么時候贏過,不讓你嘗點苦頭,你就不長記性。女人舉起掃帚,往六指頭上抽去。六指抓著老莫的衣服躲閃,老莫便奪女人手里的家伙。六指扭得快,老莫身不由己,好幾次他的手碰到了女人的胸脯。女人乳房大,整個胸脯被乳房占滿了。女人臉紅了一下,丟下一句,晚上再跟你算賬,進(jìn)了屋。六指拉著老莫溜出來,說,這娘們兒,太厲害了。老莫哪有心思管他的破事,他單刀直入,我有話問你。六指說,是為魚的事吧,聽說你被關(guān)了一夜,沒事吧?我還沒吃飯呢。六指總是這么沒皮沒臉,老莫領(lǐng)著他進(jìn)了一家小酒館,點了幾個菜。

      六指的吃相有些狠,餓了幾百天似的。老莫問派出所詢問他的經(jīng)過。六指邊大嚼邊一句一句甩。六指說昨天中邪了,好好的飯菜不知咋就有毒了。檢疫站、派出所都問過他了,問得很詳細(xì),如買過什么菜,從什么地方買的。六指說我當(dāng)然得如實說,可我并沒說你的魚有毒,我不能瞎說。老莫問,你只說從我的魚行買了魚,別的沒說?六指挺生氣,你不相信我的話?老莫說,不是我不相信,我是憋氣。你沒說過別的話,讓你作證,你敢不敢?六指撂下筷子,怎么,你想打官司?老莫,這證可不能白作。老莫說,你只要說實話,我虧不了你。六指拍著胸保證,我六指是義氣人,你老莫還不知道。六指吃得拖拖拉拉,老莫等不及了,他結(jié)了賬,提前出來。

      十一點,老莫走進(jìn)了陽光律師事務(wù)所。老莫聽過陽光律師事務(wù)所白律師的辯護(hù),十分欽佩他的機(jī)敏和口才。接待老莫的正是白律師。老莫說明了來意,主要想讓白律師寫一份訴訟狀。白律師詳細(xì)詢問了經(jīng)過和一些細(xì)節(jié),讓老莫兩天后來取。老莫讓白律師快一點,白律師稍一遲疑說,你晚上過來吧。

      8

      在老莫遞了訴訟狀的當(dāng)天,皮鎮(zhèn)派出所所長何鵬便接到了法院民事庭庭長孫民的電話。何鵬和孫民是同學(xué),就在昨天晚上,兩人還在一個桌上搓麻將,何鵬大勝,孫民慘敗,這在以往是少有的。喝酒,何鵬占上風(fēng),打麻將何鵬一向處于劣勢。散場時,何鵬笑嘻嘻地說,這幾天你肯定交桃花運(yùn)了。孫民回敬他,你笑吧,有你哭的時候。因此一聽孫民的電話,何鵬的舌頭都笑長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是不是一夜沒睡?怎么,你得空了?可我不能放下手里的工作,陪你打麻將吧。孫民的聲音變硬了,你還開玩笑,有人把你告了。何鵬越發(fā)笑得兇了,誰呀,肯定是你吧。孫民氣得直罵,你是白癡呀,告你的是老莫魚行的老板。何鵬明白孫民不是開玩笑,忙問怎么回事,孫民說,你過來一趟吧。

      何鵬看完老莫的訴訟狀,狠狠地拍到桌子上。老莫把秦天國和派出所一同推上了被告席。孫民瞄了他一眼說,這事火不得,你得認(rèn)真對待,從他所陳訴的情況看,秦天國確有瀆職行為。事情雖沒多嚴(yán)重,可影響不好,派出所的形象就是你的形象。何鵬眼底的那絲火氣慢慢熄滅了,孫民的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何鵬一直很順,由一般警員、副所長到所長沒用了幾年。他還年輕,當(dāng)然有進(jìn)一步的想法。局頭兒曾給他透露過,準(zhǔn)備轉(zhuǎn)過年讓他去政治處。政治處處長馬上就要退休了。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派出所工作稍有失誤,提拔的事就可能泡湯。何鵬知道盯著那個位子的絕不是他一個。何鵬向?qū)O民討主意,孫民讓何鵬私下找一下老莫,對老莫的一些要求能答應(yīng)的當(dāng)然要答應(yīng),不能答應(yīng)的做一做老莫的工作??傊M快讓老莫將訴訟狀撤回去。孫民說,如果你和老莫達(dá)不成一致,我再進(jìn)行調(diào)解。

      何鵬回到所里便給秦天國打電話。打了幾次,秦天國的手機(jī)都關(guān)著。何鵬很惱火,他開會時,一再強(qiáng)調(diào),就是睡覺也要開著手機(jī)。這個秦天國!在所里,只有秦天國敢頂撞何鵬。秦天國比何鵬資格老,何鵬剛分配到派出所時,當(dāng)過秦天國的助手。何鵬一直認(rèn)為秦天國不適合當(dāng)警察。秦天國散漫、隨便,行事不計后果。因了那層關(guān)系,何鵬有時也得遷就他,也沒少給他擦屎屁股。何鵬低低地罵了一句,正要出去,秦天國回來了。何鵬臉色很難看,問他為什么不開手機(jī),秦天國說手機(jī)沒電了。何鵬就問他審問老莫的事,秦天國的眼里閃出一絲疑惑,怎么了?何鵬馬上捕捉到了秦天國微妙的變化,他看出秦天國心里有鬼。何鵬說,老莫把你和派出所告了。秦天國罵道,媽的,他膽子倒不小,我去收拾他。何鵬生氣地說,你還嫌麻煩小呀?……說那天的經(jīng)過吧。秦天國簡單地講了,何鵬責(zé)備道,你沒有任何證據(jù),怎么一上去就給他戴手銬?還關(guān)了那么久?秦天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些家伙都是屬核桃的,得砸著吃。何鵬問,你怎么斷定他有嫌疑,砸出來了?秦天國覺出了何鵬的嘲諷,不快地說,怎么?審問我?何鵬壓住火氣說,一個執(zhí)法部門竟然給一個老百姓告了,傳出去會造成什么影響?你考慮過沒有?秦天國說,就算是我惹的麻煩,處理我行吧?三天之內(nèi)我讓他老老實實將訴訟狀撤回去。何鵬說,算了吧,你還是老實呆著,少添點兒亂吧,需要你的時候我會跟你說的。秦天國話中有話地說,勞領(lǐng)導(dǎo)費(fèi)心了。秦天國陰陽怪氣的,何鵬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

      何鵬走進(jìn)老莫魚行時,老莫和劉萬年女人正在大街上說話。劉萬年女人不敢直接去魚行找老莫。劉萬年女人臉上撲棱著大團(tuán)的驚慌,老莫知道她遇上了什么事。劉萬年女人說劉萬年估計是不行了,她想送他回鄉(xiāng)下,可怎么也雇不上車。老莫明白她的用意,說你準(zhǔn)備吧。老莫很快和一個車主敲定了價錢。劉萬年已走到了死亡的邊緣,不但話不會說,人都認(rèn)不出來了。老莫和劉萬年女人費(fèi)了很大勁才將他抬到車上。上車前,劉萬年女人淚巴巴地說,老莫,你真是好人。老莫擺擺手,出租車發(fā)動了。老莫站了一會兒,才往回走。這個曾帶給他羞辱的人終于要死了,老莫卻高興不起來,反有一絲淡淡的惆悵。老莫走進(jìn)魚行時,何鵬正低著頭看池里的魚。老莫在電視上見過何鵬,所以覺得面熟,稍一琢磨,一個戴警帽的形象凸現(xiàn)出來。老莫的目光跳了跳,便鎮(zhèn)靜了。何鵬說,你是莫老板吧,我是派出所所長何鵬。老莫點點頭。何鵬說,我找你了解點兒事,這兒不方便,換個地方吧。老莫稍一猶豫同意了。

      老莫跟著何鵬進(jìn)了所長室。盡管老莫有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可走進(jìn)這個地方,還不免有些緊張。何鵬覺出來了,他的嘴角飄出一絲笑意,這正是他要的效果。目前老莫是占了優(yōu)勢的,可何鵬要把他扳過來,他有這個自信。何鵬給老莫倒了杯茶,又問老莫吸煙不。何鵬一眼就看出老莫是個煙鬼,這樣問是揣測老莫的心理。

      老莫搖搖頭。何鵬的熱情有些過頭,老莫猜想這和自己的訴訟狀有關(guān)。老莫等待他把話說出來,可何鵬絕口不談此事,而是很隨便地和老莫拉著家常,問老莫魚行的情況和他家里的情況。這使老莫很難受,他不知何鵬的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

      老莫徹底放松時,何鵬突然問,你把派出所告了?

      老莫一時語塞,竟有一種出賣朋友的感覺。

      何鵬始終保持著笑臉,我了解了那天的情況,執(zhí)行公務(wù)的程序有些不當(dāng),也僅僅是不妥當(dāng),并不違法。再說,你因為對個別警員有看法,而把整個派出所告了,這不合適吧?

      老莫看出何鵬的意思了,他暗暗告誡自己,不能被他鎮(zhèn)住了。老莫躲開何鵬的目光,問,有這樣的警察,派出所不該負(fù)責(zé)任?

      何鵬說,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說說我的看法,咱們交流交流。其實,你并不認(rèn)為派出所有錯,你主要目的是告審你的警員,你在訴狀里提出了賠償經(jīng)濟(jì)損失的要求,可如果讓你狀告的警員賠,顯然難以執(zhí)行,所以你就連帶告了派出所。這不是你想出來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寫訴狀的人的主意。他肯定是一位律師,對吧?

      老莫嘴上說不是這么回事,心里卻十分吃驚。這番話,白律師確實說過。

      何鵬說,派出所是無辜的,你說兒子犯罪,能把老子抓起來嗎?

      老莫覺得這個比方別扭,派出所一下子就繞開了。

      何鵬說,所以,你不該告派出所,當(dāng)然,如果你執(zhí)意要告,我們也奉陪。我知道你有點兒家底,可你和派出所絕對耗不起。我敢保證,一旦開庭,你的魚行用不了十天就得關(guān)門,你信不信?老莫,你掙倆錢也不容易,我也是替你考慮,這后果你掂量掂量吧。

      老莫動搖了。何鵬說的這些問題,老莫不能不正視。

      何鵬微微一笑,繼續(xù)說下去。何鵬把利弊一條條擺出來,這在何鵬是手到拈來。

      老莫徹底被說服了。他說,派出所我可以不告,但我一定要告秦天國。

      何鵬說,如果秦天國背個處分,你倒是能出口氣。

      老莫問,僅僅背個處分?

      何鵬反問,你以為呢?坐幾年牢?

      老莫恨恨地說,處分也行,反正不讓他好受。

      何鵬說,你的目的是自己的利益,就算秦天國背個處分,你除了出一口氣,對你的魚行又有什么好處?生意會因此興隆?秦天國還要在這條街上執(zhí)行警務(wù),難保你和他沒有打交道的時候。你想,那是個什么處境?

      老莫的腦門上沁出了汗。何鵬的話有些霸道,可老莫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話有分量。老莫想,那……這事就這么完了?

      何鵬非??隙ǖ卣f,這事當(dāng)然要有個結(jié)果。我想,你是不在意幾個錢的,也就是個聲譽(yù)方面的考慮。這好辦,我讓秦天國給你道個歉。彼此不傷面子,又能挽回魚行的聲譽(yù)。

      老莫遲遲疑疑地問,他肯嗎?

      何鵬說,他肯定有情緒,不過,我?guī)ァ?/p>

      老莫沒想到自己鼓著極大的勇氣搞的一件事,何鵬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給弄倒了。這時,老莫突然想起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怎么處理馬旺?

      何鵬聽老莫說完,道,派出所沒法處理馬旺,你說馬旺從中使壞,說馬旺投毒,現(xiàn)在還沒證據(jù)。你和馬旺平時的過節(jié)兒,也屬于一般的糾紛,派出所也最多能出面調(diào)解,別的還談不上。

      老莫說,他和秦天國是攪在一起的,不能白白放過他。

      何鵬有些不耐煩,如果他有違法行為,你可以舉報。

      何鵬生冷的表情把老莫弄了個措手不及。老莫剛才被何鵬繞暈了,現(xiàn)在他一下清醒過來。老莫想,何鵬百般地勸他,這肯定是對派出所有利,自己怎么能就此放棄?就算不告派出所,也一定要告秦天國,把這個和馬旺混在一起的警察搞臭。搞臭了他,馬旺就沒了靠山,沒了靠山能尿幾丈?老莫想起自己在這件事上所做的賭注,不,他一定要把這件事弄出個眉目。

      老莫站起來,說,我沖何所長的面子,派出所不告了,可我不想放過秦天國。不等何鵬說話,老莫就離開了。

      老莫的腰板挺得筆直,如果不是大街上的人流,老莫肯定要吼幾嗓子。

      這天晚上,老莫像往常一樣在夜色中流淌。深夜,老莫走到樓道口。突然撲上兩個人,將老莫摁倒。一團(tuán)油乎乎的抹布塞進(jìn)老莫嘴里。老莫被裝進(jìn)一個麻袋,隨后又被塞進(jìn)車?yán)?。老莫明白自己被綁架了,他首先想到的是秦天國和馬旺。老莫動彈不了,也出不了音。老莫想,他們要干嗎?殺掉他嗎?這幫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約莫半個小時后,車停下了。

      老莫被拎出來。一個聲音問,還咬人不了?說著踢了他一腳。

      另一聲音說,干脆把他的嘴縫住得了。

      這聲音不是秦天國的,也不是馬旺的。當(dāng)然,這兩個家伙是不會親自出面的。

      先前那個聲音說,今兒先吃個軟果子,再當(dāng)瘋狗就給你吃硬果子。隨后,老莫被扔進(jìn)一個什么地方。

      一股惡臭逼過,老莫知道自己被扔進(jìn)了糞池。

      9

      老莫是第二天上午被撈出來的。老莫狼狽不堪,渾身的臭氣逼得人直往后退。廁所離青年水庫不遠(yuǎn),老莫奔過去,將整個身子浸在水中。沒料眼睛一花,他一下子暈過去。老莫醒過來,已躺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床前站著王保,垂頭喪氣的。老莫第一句話便問,你沒告訴她吧?見王保遲疑,老莫便知他給喬月打了電話,異常惱火地質(zhì)問,誰讓你打的?王保一臉的委屈。老莫不耐煩地擺擺手,算了算了,你回吧。支走王保,老莫把輸藥的針拔掉,賊一樣逃離了醫(yī)院。

      老莫想去報案,走到半路,又遲疑了。他不知去哪兒報。找何鵬?找秦天國?先是告狀,現(xiàn)在又報案,自己也覺得滑稽。

      老莫跑回家,一頭扎在床上。他不知怎么辦,如果說過去他還能找個人傾訴,現(xiàn)在則連傾訴的資格也沒有了。平白遭受這么大的恥辱,他灰心透了。

      就這樣吧,老莫想。

      愛怎么就怎么著吧,老莫想。

      老莫的腦子里亂紛紛的,可眼皮子依然不由分說地粘在一起,老莫實在是太累了。

      老莫睡到傍晚。老莫覺到了異樣,于是睜開眼。喬月坐在床邊,她撫摸著他的臉,目光暖暖的。

      喬月松了口氣,你總算睡醒了。

      老莫沒有說話,他的目光水一樣漫過喬月性感的身子,流到了地上。

      喬月說,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是安慰他嗎?老莫想,這個女人,什么都繞不開她。

      喬月拍拍他的臉,你歇著,我去做飯。

      喬月煮了兩碗面條,吃完兩人便上了床。喬月悄悄把電話拔了,可她這個動作沒瞞過老莫,老莫不由顫了一下。喬月解扣子,老莫撲過去說我來,便抱住了喬月。扣子不聽老莫的指揮,老莫怒不可遏,毫不留情地將它們撕掉。衣服成了亂紙,散碎地扔了一地。喬月豐滿的身子裸在老莫面前,老莫粗暴地將她撲倒。過去,都是喬月引導(dǎo)老莫,今天老莫拒絕了她。老莫要她跟著自己走,他要?dú)У暨@個女人。老莫要和她從懸崖上跳下去,跌個粉身碎骨。老莫的動作蠻橫、憤怒。老莫面目可憎、張牙舞爪。老莫是一頭成了精的巨獸。

      喬月很快興奮了。喬月面色潮紅,嬌喘吁吁,哎呀哎呀地叫著。在老莫聽來,這是喬月的求饒聲。喬月說饒了我吧饒了我吧。老莫嘿嘿冷笑著。他沒有理由饒她,他用巨大的力量一下一下撞擊著她。

      喬月幾乎喊叫起來,哎喲,你吃了牛鞭了吧,舒服死了。

      嗵的一聲,老莫突然倒塌了。

      喬月驚問,你怎么了?

      老莫目光黯然。

      喬月明白了什么,她嘆口氣,摟住了老莫。

      第二天,喬月起床時,老莫還睡著。喬月對著鏡子審視著自己,鏡里的喬月徐娘半老,眼角的皺紋深了,可目光依然如嬌艷的花朵,透著濕漉漉的味道。

      喬月要辦幾件事。

      喬月是個能干的女人。能把事情搞定,她什么都不在乎。她從不認(rèn)為自己損失了什么,她什么也沒損失。她知道自己的優(yōu)勢,更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

      第一件事是去法院撤訴狀。在喬月看來,狀告公家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告贏告不贏都不會有好結(jié)果。

      第二件事是去派出所。去這種地方,喬月不怵。但喬月絕不潑辣,她的表情是柔和的,皮膚下面還掩蓋了一層淡淡的笑,這個分寸她掌握得很好。喬月有著豐富的淚水資源,需要的話,它們可以流幾個小時。幾年前,喬月就是用淚水將派出所所長泡軟的。當(dāng)然,喬月不會再用眼淚了。從見到何鵬的第一眼,感覺就告訴她,這個年輕的所長不吃這一套。喬月做了自我介紹,何鵬連說,老板娘呵,幸會幸會。伸出手,和喬月握了握,然后客氣地讓喬月坐。何鵬的目光帶著審視,帶著戒備。

      有什么事嗎?何鵬用職業(yè)的腔調(diào)問。

      喬月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把訴狀撤回來了。

      何鵬哦了一聲,沒讓喜悅露出來,他的表情依舊平淡。

      喬月說,老莫和你們開了個玩笑。

      何鵬說,這個老莫,有意思。

      喬月的聲音平靜如水,他也是氣糊涂了。不過,我倒覺得這是件好事。

      何鵬稍稍顯出些意外,他的目光輕輕晃了晃。

      喬月說,沒有這件事,我咋能認(rèn)識何所長呢?我也沒膽進(jìn)這個地方啊。

      何鵬笑起來,一種放松而灑脫的笑,他的目光里多了一絲欣賞。

      喬月很認(rèn)真地說,何所長笑話我了吧。

      何鵬說,哪里,沒有。老板娘真會說話,有什么困難,我們盡力幫忙,警民一家嘛。

      喬月感激地笑笑,咬了咬嘴唇才說,倒真有一樁麻煩事。喬月盯著何鵬的眼睛,就是從那天,魚行的魚賣不出去了,好像我們的魚真有毒。你說,人們怎么會這么看。沒人買,這生意不得塌呀。我琢磨著,要是派出所的人買了魚,就沒人認(rèn)為老莫魚行有問題了。

      何鵬爽朗地大笑起來,他說,沒想到你這么能干……好吧,這個忙我們幫。如果說剛才何鵬還打著官腔,現(xiàn)在則非常地隨便了。

      喬月說,其實,我是想送給你們,又怕……

      何鵬忙說,那可不行,你賣多少,我們付多少。

      喬月的笑容翻卷出來,何所長幫了大忙,我都不知道咋感謝你了。

      中午下班高峰期,何鵬領(lǐng)著派出所兩個民警走進(jìn)老莫魚行,出來時每人手里提著兩條魚。喬月站在門口,微笑著目送他們。初冬的陽光將她涂抹得燦爛無比。

      兩天后,喬月走進(jìn)了北方魚行。這是喬月計劃中的第三件事。北方魚行一直不是老莫魚行的對手??啥潭處滋鞎r間,北方魚行卻將老莫魚行挫敗了。如果她在,馬旺怎么敢?就是斗,又怎么是她的對手?現(xiàn)在,就算是馬旺占了上風(fēng),喬月并不畏懼。她太了解馬旺了。從馬旺的北方魚行掛牌那天,她就明白馬旺的用意。馬旺對她蓄謀已久了。

      喬梅有些意外,目光中的敵意和喬月拉開了長長的距離。喬月卻很親熱的樣子,她說著天氣的變化,魚的行情甚至街頭巷尾的小道消息。喬梅的衣著打扮、說話的聲音表情都夸張而沒有節(jié)制,喬梅顯然是要占上風(fēng)的,可給人的感覺卻虛虛的,一陣風(fēng)就會吹得她丟盔卸甲。與喬梅比較起來,喬月平淡多了,說話平淡,笑聲平淡,不動聲色使她具備了一種讓人琢磨不透的威懾力。火藥味一層一層地濃了。

      喬梅撐不住了,她失去了和喬月耗下去的耐力,問道,你有事嗎?

      喬月依然笑吟吟的,我來找馬旺。

      找他干嗎?喬梅警覺地問。

      喬月的笑容突然消逝了,咬牙道,找他算賬。

      喬梅冷笑起來,這是怎么了,先是老莫,現(xiàn)在又是你,馬旺犯法了?

      喬月抿嘴一笑,我不過開個玩笑,你怎么當(dāng)真啦?我是想請他吃頓飯。

      喬梅的眼里撲閃出一團(tuán)疑惑。

      喬月說,放心,我不會毒死他,我還舍不得扔下老莫呢。

      喬梅遲遲疑疑撥通了馬旺的手機(jī)。二十分鐘之后,馬旺回來了。馬旺又瘦又長,像一條帶魚。進(jìn)門便嬉皮笑臉地說,莫夫人呀,貴客,貴客。喬月瞄喬梅一眼,你也太慣他了,你守著個臭魚行,讓他去自在。馬旺摟著喬梅,猥褻地盯著喬月,你以為你呢?不心疼老莫。喬月和他逗了幾句,然后說想請他吃頓飯,順便商量點兒事。馬旺嘿嘿一笑,問喬月給他下什么套子。喬月嘲笑,你又不是豬腦子,要是不敢,就帶上喬梅。喬梅本來要去的,聽喬月這么說,便道,我還守攤兒呢。

      兩人在飯館里坐下,馬旺黏黏糊糊地望著喬月,你請我,真是榮幸啊。

      喬月的聲調(diào)里帶出了怨怒,你干的好事。

      馬旺佯問,怎么了?

      喬月冷冷地說,算了吧,你那點兒鬼心思我還不清楚?幾斤幾兩我都掂得出來。

      馬旺聽出意思,猛地抓了喬月的手,你答應(yīng)了?

      喬月剜了他一眼,你開房間去吧。

      馬旺大喜,悄聲說,那多沒意思啊,去野外吧。喬月說,這大冷的天,你想凍死我呀。馬旺瞇起眼,咧咧嘴說,有我給你蓋著,還能冷著你?喬月未置可否,馬旺已起身出去了。

      出了縣城,穿過田野,兩人先后走進(jìn)樹林。喬月一到那兒,馬旺便急不可耐地抱住她。喬月說等等,然后乜斜著馬旺問,你不怕我告你強(qiáng)奸?馬旺嘿嘿一笑,我沒金剛鉆,哪敢攬你這瓷器活兒。喬月說,臭美吧你,別以為我喜歡你,弄那么個爛魚行,我看著就堵,你還是換個地方吧。馬旺遲疑了一下,說,喬梅也不是個好惹的主。喬月呸了一聲,哄誰呀,我還不知道她那兩下子?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馬旺說了句好吧,便開始動作。喬月打了他一下,我自己來。

      樹葉落盡了,樹林依然密密匝匝。喬月平躺在自己的衣服上。她的目光曲曲折折,從樹干之間探出去,往遠(yuǎn)處延伸著。

      10

      老莫的冬日寂寞而漫長。喬月把魚行接管了,老莫成了無業(yè)游民。現(xiàn)在,和老莫沾點兒邊的,也就是魚行的名字了。做生意是老莫的強(qiáng)項,沒料喬月比老莫干得更好。北方魚行搬到了另一條大街,老莫魚行沒了競爭對手,紅火得都流出油了。喬月讓老莫打打麻將,下下象棋,釣釣魚,喬月很體貼地說,老莫也該歇歇,好好養(yǎng)養(yǎng)了。老莫打麻將嫌頭疼,釣魚沒興趣,偶爾看別人下下棋。那天觀棋多了句嘴,讓下棋的一方寒磣了幾句,老莫不再去觀戰(zhàn)。老莫忙慣了,閑下來渾身骨頭疼。實在找不出活兒干,老莫就租盤看,武打片,槍戰(zhàn)片,言情片,包括黃片,他都看??蠢哿?,就躺在沙發(fā)上睡,睡醒了接著看。那天,他看一部恐怖片,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要干一件驚天動地的事。老莫不知那是什么事,可肯定是讓人對老莫刮目相看的一件事。這個想法在老莫腦里久久地燃燒著,老莫的目光都映紅了,碰到哪個地方,哪個地方便被灼出一個深深的洞。

      接下來,老莫像一個復(fù)仇者那樣構(gòu)建著自己的計劃。謀殺、搶劫、綁架、炸政府大樓……可老莫不是一個復(fù)仇者,他不想傷及無辜。琢磨了半天,老莫決定實施綁架,對象是喬月。不錯,綁架喬月。老莫不想傷害喬月,老莫只想嚇唬嚇唬她。讓這個不可一世、使老莫感到壓抑的女人清醒清醒。當(dāng)然,老莫不會親自綁架,那肯定要露餡兒的。找誰合作呢?老莫挖空心思地想著,突然想起朵枝的兒子張青來。張青有前科,這種事適合他干。

      午后,老莫就去了朵枝家。自她兒子回來,朵枝一直小心翼翼的,不讓老莫上門。有時在街上會會面,說幾句話,便匆匆分開。朵枝也不再讓老莫送魚,說張青在那里面幾年,出來后不喜歡吃魚了??衫夏滩蛔?,還是偷偷地送。把魚掛在門口便離開了。老莫在這種地下活動中尋找著慰藉。

      老莫敲開門,朵枝很吃驚地問,你怎么來了?

      老莫有了心理準(zhǔn)備,他故意輕松地說,我來看看。

      朵枝壓低聲音,不行,張青正在睡覺。

      老莫一笑,我找的正是他。

      朵枝的臉都驚白了,你瘋了?他脾氣不好。

      兩人正說著,張青出來了。他的頭發(fā)還沒有完全長出來,臉盤子棱角分明,陰鷙的眼睛直視著老莫,卻不說話。老莫沖他笑了笑,朵枝忙說,你莫叔聽說你回來了,來看看。張青點點頭,依舊沒有說話。老莫提出找個地方和他談?wù)劊渲钡弥苯o老莫使眼色。張青審視了老莫半天,同意了。

      老莫選的地方是臨河的一家酒樓。坐在包間里,可以望見冰凍的河面。這是一個幽靜的場所,進(jìn)行秘密交易再合適不過。上完酒菜,老莫告訴服務(wù)員,需要她的時候他會叫她。服務(wù)員很識趣地閃出去,將門合住。老莫笑笑,說這個地方不錯。張青說,這幾年我媽多虧你照顧,謝謝了。老莫說,你媽不容易。張青沒有任何表情,他的臉像冰凍的河面,老莫看不出他的態(tài)度。

      老莫計劃酒過三巡以后再提那件事??伤蛷埱鄬嵲跓o話可談,便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有一件事想請他幫忙,問他干不干。張青問什么事,聽老莫說完,他擰著的眉展開了,如蘇醒的昆蟲。張青問,為什么要綁架你老婆?老莫說,沒什么理由。張青略一沉吟,問老莫出多少錢。老莫說兩千。張青冷冷一笑,你不是開玩笑吧,我冒這么大風(fēng)險,你出兩千?我可是剛剛從那兒出來。老莫解釋,這種綁架沒風(fēng)險可言,你綁了喬月之后,讓她給家里打電話,一接到電話我就去贖她,我不會報警的。張青一口回絕,兩千你找別人吧。老莫問他要多少,張青說一萬。老莫的目光抖了抖,心疼得臉都綠了。一萬塊錢,也太狠了點兒。可老莫不想就此泡湯,他咬著牙說我再加點兒,你再降點兒。兩人最后達(dá)成協(xié)議,老莫出五千元。這個數(shù)目老莫好歹能接受。

      出了酒樓,老莫的腿突然抖起來。對即將發(fā)生的事,老莫有些興奮,也有些擔(dān)心。那天晚上,老莫摟著喬月不住地說著醉話,以緩解緊張的精神壓力。有那么一刻,老莫甚至出現(xiàn)了動搖,綁架對喬月畢竟慘了點兒,可當(dāng)喬月不容置疑地吩咐老莫一些事時,老莫心底的一洼水就滲干了。喬月總是無視他的存在。老莫憤怒地想,讓她嘗嘗恐懼的滋味吧。

      兩天后,老莫突然接到朵枝的電話,朵枝讓他去一趟。這可少有,老莫想來肯定出了什么事。到了那兒,朵枝說張青不在了,她一個人忽然覺得很寂寞。朵枝說話時躲避著老莫的眼睛,這使她的面容帶了一種嬌羞。老莫說,嚇了我一跳,我還沒吃飯呢。朵枝忙說我這就去做。老莫點了一支煙吸起來。老莫喜歡這種氣氛,溫馨、靜謐,有安全感。朵枝慢慢騰騰,半天才把飯端上來。朵枝問老莫喝酒不,老莫說喝,憑什么不喝?朵枝吞吞吐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老莫以為她還惦記著那天的事,問,張青沒難為你吧?朵枝搖搖頭,眼神游移不定。

      朵枝吃得很少,老是咬著筷子頭發(fā)愣。老莫問她今天怎么了,朵枝說沒有啊??伤幕艁y沒有逃過老莫的眼睛。老莫猜想,朵枝在想她和他的事,她是不是在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朵枝胡亂收拾了碗筷,坐在老莫身邊,小聲說,張青今兒不回來了。顯然,她在暗示他。老莫證實了自己的猜測,興奮一下子滾出來。他把朵枝摟過來,什么歲數(shù)的人了,還害羞。朵枝掙扎了一下,慌張地說,不行,你快走吧。老莫哪里聽得進(jìn)去?他粗暴地將朵枝推倒,朵枝的眼淚溢出來。

      老莫覺出了不對時,張青已站在他身邊。老莫慌得像被獵狗攆著的兔子,他跳起來,尋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不在了。張青冷冷地說,別找了。老莫赤裸著蹲下去。這時,他猛然想起什么,憤怒地質(zhì)問朵枝,你為什么害我?朵枝不敢看他,更不敢回答他問題,她低著頭退到門口,逃出去。

      老莫沒想到會是這樣,他痛苦地閉上眼。

      張青不屑地哼了一聲,別裝孫子,你不是老板嗎,怎么這副熊樣?

      老莫緩緩睜開眼,凝視了張青幾分鐘,問,為什么?

      張青冷冰冰地說,不為什么,我需要錢。喏,給你老婆打電話,讓她送一萬塊錢來。張青手里抓著老莫的手機(jī)。

      老莫說,我不打。

      張青說,那我就把你拋到大街上。

      老莫痛心地說,沒想到你會這樣,你怎么會這樣?

      張青蹲下來,逼近老莫,那是犯法,這是合理的賠償,你不會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吧。打!

      老莫想了想,還是打通了喬月的手機(jī),只是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怎么也說不清,張青奪過手機(jī),簡單明了地敘述了此間發(fā)生的事。

      一個小時后,喬月出現(xiàn)在朵枝家。喬月態(tài)度強(qiáng)硬,氣勢逼人,我只帶了三千,多一分沒有,你不同意,就把老莫綁到公安局好了。張青寒冷的目光直逼喬月的眼睛,實際上,是我救了你,你知道他雇傭我干什么?讓我綁架你!喬月突然笑起來,渾身樹枝一樣亂顫著。不止張青,老莫也驚愕了。喬月猛地收住,鐵板釘釘?shù)卣f,老莫絕不可能干出這種事,我了解他,他沒這個膽。張青叫起來,騙你我他媽不是人!喬月制止他,好了,別扯得太遠(yuǎn),這人你放還是不放?張青恨恨地說,怪不得男人綁架你,將衣服摔在老莫身上。

      喬月和老莫走在大街上。

      老莫沒料反把自己賺了進(jìn)去,沒贖成喬月,倒讓喬月贖了他。老莫懊喪得腦袋都要掉下來了。

      喬月數(shù)落道,老莫,你也太沒眼光了,你這是寒磣我啊,這三千塊錢要多冤有多冤,再添幾個,能娶一個了。

      老莫吃力地拽著身子,脖子伸得長長的。他多么希望喬月問一問綁架的事,哪怕她把他的臉?biāo)合聛?,他也會如實地告訴她。可喬月根本不提這事,她認(rèn)為他沒這個膽量。老莫咬牙跟在喬月身后,悲哀,惱怒。慢慢地,他就融進(jìn)了寒風(fēng)中。

      責(zé)編謝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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