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東
我瞧不起弱者,但我害怕強(qiáng)者。
--《伊索寓言》
這個季節(jié),我做夢都想到鄉(xiāng)下去。這兩年只要我來,姑母家的二杠總會跟我說起許多鄉(xiāng)野趣事,大凡王莊的牛生下的犢子只長著三條腿、趙莊的一只母雞每天能產(chǎn)二十多枚卵,卻都是軟的,諸如此類,說的我直眼饞。
二杠還時不時要提到一個叫梅梅的姑娘,說她長得可水靈呢,大花眼睛,細(xì)佻個兒,兩根長長的辮子,愛笑,笑起來能迷倒一片人呢!二杠大概還說她到夏天總喜歡偷偷往河邊跑,而且是和著衣服走下水去的。我聽說的大致就這些。
我就很想見識見識這個有點(diǎn)兒奇怪的人。當(dāng)然,這件事情萬萬不能告訴姑母,因?yàn)槲业竭@里是來度暑假的,姑母最擔(dān)心的自然是我的安全問題,姑母肯定認(rèn)為城里的娃娃嬌嫩慣了。姑母一遍又一遍地叮囑二杠,說你表弟若是少一根頭發(fā)看我不揭了你的皮。這話聽起來很可怕,而且不怎么順耳,好像我比二杠小一百歲一樣,好像二杠強(qiáng)壯得足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都能站出來保護(hù)我似的。其實(shí),二杠只比我大幾天而已。有一點(diǎn)無可否認(rèn),鄉(xiāng)村的娃娃確實(shí)能早當(dāng)家。
姑母最后還是同意我跟二杠一同出去,因?yàn)槲抑辽賹λ龔?qiáng)調(diào)過五十次我假期是要寫生的,否則我的美術(shù)輔導(dǎo)員會懲罰我的。姑母就問啥是寫生。我說就是胡亂畫一些山山水水草草木木什么的。姑母想了又想,不解,最后還是勉強(qiáng)點(diǎn)頭,但一再強(qiáng)調(diào),到哪都行,就是不能到水邊去,更不能下水洗澡(他們這里通常將游泳說成洗澡)!
我答應(yīng)了,我說姑母您放心我一定不下水洗澡。
你大概到死也弄不明白坡頂上的風(fēng)光對它們會有那么大的吸引,它們互相追逐著,眼看就滾雪球似的飄了上去。有性子急又腿腳利索的早爬到了頂上,爬上去就雄赳赳牛哄哄地沖下面張望或喘氣,一副當(dāng)仁不讓的傲慢架勢。太陽迎頭普照著,它們的身上暖融融的。也有性子乖戾的,一搖三晃,這些家伙多半是大腹便便的雍容和貪食相,不急也不躁,好像不屑于趕上去,好像它們才是群體中的精英和貴族,又好像它們這輩子再也碰不到這等的溝溝和坎坎。
太陽在大草坡上閃耀著金光,羊的影子只有尾巴片子大小,靜悄悄地躲在羊的身子下面悠然移動著。這些影子在此刻也顯露出不同的性子,也是那般不急不緩,也是那般的雍容和貪吃不厭。站在大草坡上極目四顧,莊子平鋪在左手方向,只是從這里看過去那些房子只有火柴盒那么大點(diǎn),卻層次分明,其內(nèi)在的混亂和嘈雜也永遠(yuǎn)保持著一種自足的安詳。在右手方向不遠(yuǎn)處就橫著一道清粼粼的河,水面上金光燦爛,魚兒有時會從那些金光中一躍一躍地竄出來,那是金色耀眼的鯉魚或螞螂棒子。河灘上散布著大大小小的卵石,這些大大小小的卵石早被陽光曬得滾燙,石頭有石頭的光澤,那是一種久經(jīng)研磨的光芒,清潔、素淡、凝練而又不失溫暖。
我一直跟在二杠后面,肩上背著已經(jīng)褪色的畫架。
二杠有二杠的一套原則。我知道二杠放羊手里從來不空著,可也從不拿鞭子一類的東西。二杠出門前在兜子里揣上一冊連環(huán)畫,多半是看了至少一百遍的舊東西。二杠揣著它,找一處陰涼地躺下來著迷地看,看書的時候二杠的一條腿翹起在另一條腿上,腳趾頭晃得很厲害。二杠看書十分經(jīng)心。再不,二杠手里捏著半個向日葵頭,葵花籽還嫩得出水呢,可二杠喜歡嚼,一粒接著一粒往嘴里送,嘴茬子上掛著雪白的汁液像剛哺過乳的娃。在二杠的眼睛里,它們是一群老穿著白色棉衣的傻里傻氣的伙伴。你該怎么對待這些生來就有點(diǎn)傻氣的蠢家伙呢!它們走路、吃、嬉戲追逐,就連臥在地上反芻都是傻氣的。二杠卻是喜歡它們這種樣子的。二杠對待它們也是傻里傻氣的。二杠摟住它們的脖子給它們撓耳朵,羊最敏感的地方就在耳朵上。一撓它們的耳朵根子,就都乖服了,舒坦了。二杠一邊撓著還嘴不停地叨叨,你們成了老爺了,只有地主老爺才有這號福氣呀!
一早出門時,二杠并沒有帶連環(huán)畫,有我在,他大概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擺弄那些破爛玩意。當(dāng)然,也沒有帶向日葵頭這些。他的一只兜子里塞了一小紙包肥皂粉,另一只兜子里插著一把硬棕毛刷子,手里還拎了一只舊臉盆,上面的瓷斑駁著,快掉光了。
天一下子就熱得沒了方向,好像春天才剛一露頭,夏季就死乞白賴地緊攆上來了。天熱了,人好辦呀,可以穿少些,再不就光著膀子四處亂走??墒?,這些家伙還裹著厚厚的棉衣呢!二杠這樣對我說。二杠說看著它們眼睛縫子就往外噴火,那火像是快要燎著眉毛和頭發(fā)了。我知道二杠心里也就急出了火星子。到了換季的節(jié)骨眼,它們就比人重要一千倍,一萬倍。什么事都可以拖著,可它們不成,身上焐著那么厚的棉衣,誰能受得了呢。
現(xiàn)在,我和二杠已翻過了大草坡,對面就是清涼的河灘,河水將岸邊的卵石沖得汩汩作響,水聲也是清涼透徹的,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又傳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了。
我先找了個視野開闊的地方坐下來,我把畫架打開放在膝蓋上。二杠也在坡底的一塊石頭上坐了,脫了腳上的鞋,然后他舉目朝河灘方向觀望了一會兒。現(xiàn)在已是晌午時分,地里干活的人都已收工回家了,就連那些在河邊篩石頭的家伙也跑回去歇晌了。這時候的河灘除了流水的聲音嘩啦嘩啦地響著,四下里都是約諾?。寂抉g暮用娌ü饃了付又漫漶不清。三五只水鷂子側(cè)低著藏青色的身體在水面上輕捷地掠過,它們能用神不知鬼不覺的速度從水中叼起一尾露出頭來呼吸的魚兒。
二杠說你就放心畫你的畫吧!這時候是不會有人來的。而他看著身邊那些被日頭曬得有些慵懶的羊兒,心間大概泛起一絲憐憫。二杠就急忙坐在那里褪去了褲子,花褲衩就很鮮亮的露出來。我看著他,二杠也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褲衩,那塊地方鼓鼓囊囊的,上面還有一些隱隱的黃色斑跡,這或許讓他心虛了一下,他的臉突然就紅了一大片。二杠連忙將目光移開了,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河水。水是那種淡淡的黃色,有點(diǎn)像尿液,看著河水,我的眼前就產(chǎn)生了某種視幻。
二杠說他以前不止一次在這里撞到鄰莊那個女的。我問二杠她到這里來做什么,她為什么要來這里呢。二杠并不立刻回答我,或者他認(rèn)為我的問題很無聊,卻呼啦一下將上身的布衫也脫了。二杠身上還是有些肌肉的,三角肌、肱二頭肌和胸大肌都已毫不遮掩地顯現(xiàn)出來,至少比我強(qiáng)十倍,這跟他常年做農(nóng)活有關(guān)。二杠的膚色也很健康,是那種很深沉的帶有光澤的黃顏色,這種膚色容易使人想到剛剛灌足了水的土地。
說話的工夫,我的畫板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樹木的枝干和遠(yuǎn)山的輪廊,還有一些很不經(jīng)意的波浪形水紋,它就是擺放在我眼前的那條河流。我學(xué)畫畫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寫生是我最喜歡的,它讓我學(xué)會如何觀察和捕捉。
這時,二杠已經(jīng)赤裸著身體走向河邊了,他的腳脖子淌在淺灘里,他的影子在水面上搖搖擺擺,水上便宛如一條粗壯的蛇在靜靜游動。而且,令我不解的是,那些羊全都很馴服地跟著他往水邊去了,它們走成一條拖拖拉拉的白色帶子,很快,就跟淡黃色的水面連在一起。
二杠抓住了一只羯羊羔子,這也許是個比較調(diào)皮的家伙。二杠知道擒賊先擒王的道理。二杠已經(jīng)將它拖到了水能沒膝的地帶。羊有些驚厥地顫栗,執(zhí)拗著四條腿在水中前后搖蕩,而且隨時都可能從二杠的手中掙脫并逃回岸上。二杠騰出一只手來捋扶著羊的脖子和耳根,這樣,或許可以讓羊緊張的神經(jīng)得到松懈和緩解。我敢打賭,二杠抱羊脖子的那種親熱勁就跟抱著他兒子(如果他將來有兒子的話)一樣。而另一只手里的臉盆卻舀起河里的水輕輕地澆在羊背上,羊就一點(diǎn)點(diǎn)地縮小了,原本的白顏色也黯然了,身上的毛隨著水流朝左右兩側(cè)緊緊地抿下去。羊的身體一下子就變小了,好像突然瘦下去一圈。這樣反復(fù)澆灌過幾回,羊的身體和皮毛就完全濕透了,羊的模樣看上去更傻更狼狽了。二杠才牽著它靠了岸。
在岸邊,二杠從石頭縫隙弄出事先放好的那個紙包(紙包必須藏起來,否則那些羊會傻乎乎地將它看成是樹葉一并咽進(jìn)肚子里的),捻一捻白色的肥皂粉均勻地撒在羊濕漉漉的身體上。同時,拿起那只棕毛刷子在它的身上施展開來,羊的身體立刻就浮現(xiàn)出一塊異常的潔白,那潔白的泡沫伴隨著二杠的刷洗的動作正在逐漸擴(kuò)大,向羊的周身擴(kuò)展開來,真是神奇,那羯羊羔子就豁然潔白起來,好像從來也不曾那么白凈過,活脫脫成了一只雪白的絨球。正午的陽光落在它白凈的身上,那些堆積在背上的泡漠凝聚了太陽的光彩,迅速地斑斕起來,奪人眼目。二杠再次將羊牽到淺灘里,用臉盆舀了水沖洗,羊似乎已經(jīng)體驗(yàn)到了這種酣暢淋漓的享受和沐浴,安靜地立在水中,規(guī)矩了。等二杠完成了這只羯羊的洗刷,那羊立即搖擺著已然潔凈和輕盈的身體朝岸邊奔去,它邊跑邊劇烈地振晃著身體,晶瑩的水珠雨瀑般飛濺起來,然后飄落在身后。
我在那時抬起頭看見在那只羊的身體上方突然出現(xiàn)了一道非常絢爛的彩虹,簡直可以用五色繽紛來形容的。彩虹就懸掛在羊的身上,它跟羊一起奔跑,一起振顫,仿佛一輪美麗的光環(huán)籠罩其上。而那羊也完全是另一番景像,白得有種不真實(shí)的感覺。在干燥悶熱的空氣中,也猛地飄過些微的舒爽和清涼,那里面還有苦艾花、紫丁香和野葡萄的氣味。
我再也畫不下去了,心里癢癢得很,就扔下畫板朝河邊走去。二杠一副不樂意的樣子,說你畫你的,我干我的,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我不理識他,早就脫去了身上的汗衫和鞋襪,我說還是讓我也來幫忙吧,這叫有福同享。在我的眼里,這的確是一種美好的享受,看著這群憨態(tài)可掬的家伙,你怎么還會有心情做別的事情呢。
二杠勉強(qiáng)同意讓我插手,但有一點(diǎn),回去不準(zhǔn)聲張,尤其是向姑母她。
現(xiàn)在,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白面書生。那河里的水冰涼得有些刺骨,河水把我的兩根細(xì)瘦的腿骨沖刷得搖擺不定,我一下去就開始齜牙咧嘴,過了一小會連討厭的牙齒也開始搗亂似的打起架了。比起二杠來,我確實(shí)很脆弱。倒是被二杠對待這群羊的熱情和耐心所感染著,那些羊在我的眼里永遠(yuǎn)是一個樣兒,分不清彼和此,它們僅僅作為一種漢字符號儲存在我的腦子里,好像自古就有,又似乎從來沒有過。而且,羊作為一個弱勢群體在我的慣常思維中閃現(xiàn),有時連這種閃現(xiàn)也是若有若無或可有可無的。而這一刻,我只是感覺到冰冷,連剛剛被感動了一下的心臟也變得冰冷了,這種可惡的變化絲毫不以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我的任務(wù)是幫著二杠朝那些羊的身上澆水,我在岸上觀看這項(xiàng)工作的時候所萌生的沖動到現(xiàn)在已逐漸減弱,而且這項(xiàng)勞動在我的手里變得無聊起來,對于我來說簡直是一種懲罰。好在,二杠手腳麻利,很快就對付完了這群家伙。我的意思是,我終于可以上岸了。
我回過頭的時候,二杠早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被河水卷走了似的。這令我感到暗暗恐慌,雖然我知道二杠并不像我這般脆弱。我剛才太沖動了,居然穿著褲子跑下水的,褲管也只是卷在膝蓋以上,現(xiàn)在全濕透了,水滴滴答答順著小腿往下流著。我只好脫了褲子,把它掛在一根樹杈上晾曬,我可不想這樣就跑回家去挨說。
這群被二杠清潔過的羊一個個成了體面的秀才樣,白白凈凈的,它們早就抖干了身上的水,體態(tài)空前地豐滿起來,毛色浮蕩著光澤,看上去茸茸的,很精致。羊啃了一會兒青草,就顯得疲倦而慵懶起來,伏在坡底的草灘上休歇著,或者,還在靜靜地回味沐浴所帶來的清爽與舒服。這些四足動物只是懶洋洋地躺在那里,各自想著心事,或者它們根本不去想任何問題,它們天生下來就是一副愚蠢的模樣,除了吃和睡什么也不能做。它們集體躺在草叢中,只露出半拉腦袋或肥胖的身體,并不能給我一絲一毫的暗示和忠告。
河里依舊看不見二杠的影子,我想他一定是鳧到河對岸去了。二杠很小一點(diǎn)時就慣熟水性,他能一個猛子從河的這邊栽進(jìn)去,一口氣潛入水底,然后在河的另一邊露出他驕傲的腦袋。我甚至在想,這個古怪的家伙興許是自顧自地去那邊偷窺那個神秘的姑娘去了,卻把這么一大群畜生留給我來看管。想到這,我的心里又癢癢起來。
太陽實(shí)在是毒辣,很快就蒸發(fā)了我身上先前的涼意。我躲在一片濃密的樹蔭下閉目養(yǎng)神,炎熱使人睡意朦朧。所以,我很快就變得昏昏沉沉的,如同八輩子沒睡過覺。但那瞌睡也是受盡周折,好像有座山壓在我的身上,你喘息都不能夠,汗液從每一個毛孔中涌泄出來,然后嘩嘩啦啦地在身邊的草叢中流淌著。即使這樣,我還是無法蘇醒,瞌睡被什么東西撅住了一樣,只能順著原先的軌跡一路迷糊下去。后來,我還是睡著了,還做了一堆烏七八糟的破夢。再后來我終于醒了,那種蘇醒也是苦不堪言。我隱約記得自己夢到了一個女人在河邊洗澡,她的頭發(fā)很長,水藻一般飄浮在水面上,水面劃出無數(shù)褶皺,一直延伸到河的對岸。河對岸一片寂靜。那個洗澡的女人有時轉(zhuǎn)過臉笑一下,有時卻是一臉的憂傷,看了讓人難過,還有點(diǎn)害怕。但是,我始終無法看清她的臉,我不知道她究竟長得什么樣子,雖然她離我那么近,雖然她就停留在水的中央。
在夢里,我永遠(yuǎn)不能看清她的臉,我一次又一次靠近她,她就飄蕩在我觸手可及的某個地方。我和她之間卻始終保持著大致十步遠(yuǎn)的距離。我不能逾越。這個荒唐的夢就是這樣,為了看清她的臉我險些溺水而亡,我能記住的只有這些了。我醒過來的時候那些羊大多還在沉睡或反芻,只有極個別在很挑剔地吃著青草。我的渾身上下都是該死的汗液,黏黏的,我覺得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出過如此多的汗。更令我感到驚訝的是,我的那里竟鼓鼓的,很無恥的樣子,像頂著一只苞米棒子。
于是,我用手捂著它起身朝河邊走去。我一步一步走下水里,直到河水淹沒了我的肚臍眼,我才坦然地松開了雙手。事實(shí)上并沒有什么人注意我,我只是自覺心虛。我游泳的姿勢并不好看,而且只會一種姿勢。狗刨。幸好二杠還沒有回來,他若是看到了,一定會笑破肚皮,至少會笑掉一顆門牙的。我在水里刨來刨去。其實(shí)水并不很深,剛剛沒過我的脖子,卻十分湍急,沖得你片刻也站不穩(wěn)。我那樣狗刨了一陣,膽子就大了些,我決定游到對岸去。這個突發(fā)的念頭讓我興奮而又自豪。一來,我可以看看該死的二杠究竟在那邊做什么,或許他正在對岸的小樹林里等待那個神秘姑娘的出現(xiàn);二來,我也能稍稍掃掃二杠的威風(fēng),從小到大在這方面我從來都是膽怯的,甚至是無能。
可是,我很快就力不從心了,當(dāng)我快游到河中心的時候,我的一條該死的腿就抽起筋來,再也伸不直了。要命的是,渾身一點(diǎn)力氣也使不上,該死的狗刨也幫不了我。河中心的水流速度極快,轉(zhuǎn)眼間就把我沖出一百多米遠(yuǎn),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像塊石頭一樣沉重。我正在下沉。我想我就要死了。我試圖抓住什么,可我什么也抓不住,水的樣子太虛無了?,F(xiàn)在,如果有人恰好打河邊經(jīng)過,他們一定會親眼目睹什么叫手忙腳亂。抽筋使我多半身體都抽搐起來,怎么也伸展不開。我的兩只手一點(diǎn)也派不上用場,我已經(jīng)接連喝了七八口水了,河水嗆得肺都快要爆炸開。我只能高呼救命。
救命呀!快來救救我呀……
后來的事情我一點(diǎn)也記不起來。我不知道是誰將我死狗一樣拖上了對岸,我的頭倒控在岸邊。我肚子里的水就嘩啦啦地淌出來又流進(jìn)河里,那樣子形同一次小便失禁。我無法確定是自己掙扎上來的,還是被什么人給搭救,我真的沒有任何記憶?;蛘呤嵌芫攘宋?,可等我有點(diǎn)人氣的時候,卻又聽見二杠在對面呼喊我的名字。我就更加迷惑了。不過,我又暗自慶幸著,如果不是二杠救了我,我至少不會在他面前丟掉面子,他倘若知道我被淹成這副模樣,我這輩子斷然不能再到這里度假期了。我勉強(qiáng)站起身給二杠回音的時候,卻猛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可怕的現(xiàn)實(shí)--我的褲衩不見了。也就是說,我現(xiàn)在完全赤裸裸的。
二杠水性真的很好,我不得不佩服,他用一只手托舉著我的衣褲就能從河那邊游過來。他把衣褲扔在我面前,我不敢多看他,因?yàn)槲夜烙?jì)他正用嘲弄的目光盯著我看呢。那時,我緊緊地夾住自己的兩條腿,還用一片豬尾巴草的寬大葉子遮掩著那個地方,惟恐被他看了去。
哪知二杠根本不屑一顧,只是說這可不是我讓你下水的,回家別賴到我頭上。我一邊穿褲子一邊不住點(diǎn)頭,我的內(nèi)褲都被水沖走了,我拿什么來怪別人!而且,你們根本無法想象不穿褲衩就穿褲子該有多別扭呀!
二杠突然就抓住了我的手,你沒有看到她嗎?
我懵懂著。
誰?
她。就是那個女的。
二杠的臉上堆積著欣喜和滿足。
她身上穿著一條碎花的淺粉色連衣裙,人長得精瘦精瘦的,頭發(fā)披著,都快拖到腳后跟了,臉蛋子白得像窗戶紙。我明明看著她先從河的一邊游向另一邊,她在水里也穿著裙子,然后就上了岸,走進(jìn)那片小樹林去了,可我緊攆慢攆就是攆不上她,真是稀奇呀!
我愕然了。我的思維又莫名地活躍起來,我剛才徹底給嚇傻了。我想起來自己先前在水中垂死掙扎的一些片段,那些模糊的圖景跟二杠的描述竟然那樣相似。尤其,那種類似于裙裾或水草的柔軟的東西在我的身體上劃過的痕跡。這樣一想,我越發(fā)覺得惶恐無助。
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我從對岸又游過來,我找不見你,只看見了你的衣褲撂在草地上,我就躺下來緩了緩。我真是感到奇怪!我怎么也攆不上她,我明明看著她走上岸的么!她的裙子全部濕透了,貼在身體上,我都能看清她的奶頭和那塊地方呢!
二杠臉就紅了,一直紅到耳朵根和脖子上。
都神了……那你說她是不是個鬼呀?
盡瞎猜!鬼怎么會游泳呢。
那天,姑母從外面請來一個鉸羊毛的把式,院子打掃得很干凈,羊被挨個捆綁起來,然后放倒在院子里。鉸羊毛的把式手里有一把十分特別的剪刀,他就蹲在那里嚓嚓地鉸了起來,剪刀又長又鋒利,把其中一頁刀往羊的毛叢間一搭,然后手指夾緊兩頁刀用勁一合攏,一片子毛就利索地落在地上。姑母和二杠給把勢打幫手,不一會兒工夫,一只羊身上的毛就悄然落在院里,像褪去了一層皮。被鉸去毛的羊很不習(xí)慣地從地上站起來,走兩步,又很不習(xí)慣地抖了抖身體,再回過脖子在能夠觸及的部位嗅著,嗅著,但覺得還是有些別扭。
地上的毛越積越多,而圈里的羊普遍"消瘦"下去了。午后的陽光使地上的毛團(tuán)變得晶瑩透亮,稍有一絲風(fēng)吹進(jìn)院內(nèi),那些毛團(tuán)就在地上輕輕浮動起來,像是有了某種靈性。姑母說這個季節(jié)羊也得換裝呀。鉸羊毛的把式始終在跟姑母他們說笑,天南地北地聊敘著,好像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聽說他經(jīng)常十里八莊地跑去給莊戶們鉸羊毛,自然沒有他不知道的東西。
后來鉸羊毛的把式就很神秘地談起一件事,他說你們下面莊子里的那個叫梅梅的女的跳河了,慘得很么,光尸首花了整整七天七夜才撈上來,都徹底稀爛了,簡直沒個人樣兒。我聽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卻說得很輕松,臉上并沒有絲毫恐懼的顏色,眉頭也不皺一下。手里的活依舊做得十分專注。說和做完全是分開的。
姑母只是無謂地嘆氣,說真可憐見的!俊俊亮亮的一個人么,咋就給瘋了……瘋了好賴也算一口人吧偏偏又跳了河,讓家里的老人咋活人啥?
就都不吭聲了。
都不說話院子就顯得出奇的靜。
我悄悄問二杠。
二杠倒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她為什么會瘋呢?
二杠偷看了一下姑母,盡量壓低了嗓門。
為啥,她帶個肚子誰愿意要呢,都說她也不愿嫁人了,想在娘家把娃娃好好生下來,可她娘家人偏說那娃娃是死的,一生下來就給丟進(jìn)了河里她連娃娃的面也沒見上……
聲音雖然很小一點(diǎn),但姑母大抵是聽到了,就氣氣地斜著二杠。
娃娃家說這些做啥,當(dāng)心嘴會爛掉的!
我暗自思忖著,一個人若不想活了去跳河是一件極其愚蠢的事情,昨天我差點(diǎn)被水淹死了,被水淹沒的滋味實(shí)在很痛苦。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別的死亡方式,我一定不選擇跳河(假使死亡可以選擇的話)。
鉸毛把式又開始談?wù)摻衲甑氖粘珊脱蛉獾膬r格了。
二杠問我那你昨天真的沒有看見她?
我的腦子有點(diǎn)兒亂,我拼命不去想那些事,我只是感到一陣一陣的虛弱襲來。我就是莫名的虛弱。事實(shí)上我什么也想不起來,除了一次可怕的腿抽筋使我忽然感到自己像是被抽去了一根骨頭,疼痛與脆弱那樣明顯。
到底看到?jīng)]有呀?
二杠很有些不耐煩。
沒--有。
真的沒有嗎?
……孫子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