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貴
三峽時空是個特定的地域概念。傳統(tǒng)三峽是指夔門至南津關一段“川江航道”。今天的“大三峽”概念指重慶至宜昌被稱為“人造地中?!钡娜龒{庫區(qū)所及的范圍。三峽大壩建成,水位提高到175m以后,就會形成長達660km的峽谷河道型水庫。三峽旅游、三峽審美對象系統(tǒng)與價值系統(tǒng)將有大的提升和變異。
三峽文學是三峽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三峽風光、三峽文化的精氣神所在。一種形態(tài)迥異的風格獨特的文化,需要有一個能體現(xiàn)該文化特質的最終為社會認可的類別名稱。在傳統(tǒng)的長江流域的三大文化系統(tǒng)(巴蜀文化、荊楚文化、吳越文化)中,三峽處于巴蜀文化和荊楚文化的中介地位,歷史上巴、楚的紛爭與融合,創(chuàng)造了如虎座鳳架鼓、虎紐金享于那樣的燦爛文明,以及廩君與鹽湖女神、巴曼子將軍、巫山神女那樣的可歌可泣的歷史故事和優(yōu)美的神話傳說。更由于它的戰(zhàn)略地位,這里曾經發(fā)生了影響歷史進程的許多著名戰(zhàn)役。這樣,以半巴半楚亦巴亦楚的巴楚文化為主的地域民俗文化,以歷史事件風云人物為主的古戰(zhàn)場軍事文化,以及靈異瑰奇、“奪人目睛”的山水風光,都是激發(fā)文人墨客創(chuàng)作靈感的不盡源泉,掀起他們情智波瀾的震搗器、催化劑。所謂“得江山之助”(司馬遷·漢)不獨是屈原而已。
就中國旅游文化的三大特征“承襲性、地域性、交融性”而言,三峽旅游文學是體現(xiàn)得比較典型和充分的。三峽詩文,如從屈原、宋玉算起,歷漢魏晉南北朝,而到唐宋形成高潮,此后更有長足發(fā)展,其形態(tài)也更加豐富完備而構成獨特的品類。如果說三峽自然風光的形態(tài)特征是“絕壁天懸,騰波迅疾”,三峽的審美特性是靈異瑰奇、氣勢雄渾,那么三峽文學作為具有審美意向的意識的提煉與升華,我們認為它的基本風格屬性是“靈異俊逸,沉郁頓挫”。其中靈異俊逸是三峽詩歌的核心基質。但它還須與頓挫、沉郁構成激發(fā)映射的二元對立與同構的關系。靈異是指靈感通微,殊方異類,風流瑰奇;俊逸為流韻飛動,清麗雋好,風土如畫,別開生面。沉郁,是指情真氣完神足,回環(huán)激蕩,蘊涵無盡,厚積薄發(fā);頓挫,是指意象構成跌宕起伏,情感宣泄反差很大。杜甫現(xiàn)存1400首詩歌中,有近三分之一的詩寫于三峽深處??梢哉f三峽的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和樸野的人文氛圍,加上他個人的坎坷經歷,窮年憂思,這些對形成他沉郁頓挫的美學風格是起到關鍵性的作用的。三峽地區(qū)“貶官文人”的一唱三嘆、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既是他們審美理想的實踐,也和環(huán)境不無關系。上是“絕壁天懸”,下是“騰波迅疾”,構成了兩個極限的反差和契合。作為審美的載體,訴諸“絕壁”與“騰波”的興象,既可以是佳山好水,也可以是窮山惡水。至喜與至憂,至善與至惡,至美與至丑,在同一審美客體,同一審美主體那里,既可以各顯風采,使美的更美,丑的更丑,也可以成膠著狀態(tài),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極限反差的動態(tài)組合所形成的意態(tài)形象,成就了三峽文學二元對立多重意象疊加的復合美。其中不和諧藝術元素在整體的和諧中占有很大的比重。三峽文學更為本質的一面,是“靈異俊逸”它表現(xiàn)在《竹枝詞》里是俊逸,在李白那里是飄逸,在杜甫那里是濃縮在理性光環(huán)里的生動的氣韻。
文學是藝術的一個獨立的品類。三峽文學自古以來,就是沿著高雅藝術與通俗藝術兩條線索平行發(fā)展的。宋玉從受眾的角度,把藝術區(qū)分為陽春白雪、陽阿薤露和下里巴人三個層次。這是三峽文學的一個獨特現(xiàn)象。有助于人們認識文學的演進規(guī)律。而所謂的高雅與通俗也不是絕對的。李白的《早發(fā)白帝城》、杜甫的《登高》,而今已是婦孺都能成誦的,而《竹枝詞》則早已登上詩壇,突破刻板的格律詩,給詩壇注入勃勃生機。形成形上形下有機轉化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即介于“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間的“陽阿薤露”。它是文學代以更新、永葆生命力的重要因素。我們要很好地審視前人的創(chuàng)作成果、審美經驗和理論建樹,使三峽旅游文學的成長發(fā)展,底氣更足,方向更明,科學性、實用性、審美性更強。
以下我們將從“人化的自然”、“詩化的歷史”、“意象的理趣”三方面展開,兼顧時空的展延鏈接。
一、人化的自然
三峽詩文的獨特貢獻,就在于詩人們創(chuàng)造了能體現(xiàn)三峽整體性、真實性、多義性和獨特性的審美意象系統(tǒng),其實就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意象化的美的世界。而意象生成過程中的“意”與“象”的關系,即“自我”與“世界”的關系,也是每一位觀賞三峽的游客一個經意與不經意的永恒的話題。
歷代文人騷客無不為三峽的殊方異物、旖麗風光所傾倒,為一種前所未有的審美驗所折服。三峽的魅力何在?其審美感應的整體功能基本屬性是什么?這可以有不同的界說,單就經典三峽詩文而言,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關鍵詞是“靈異瑰奇”。無論是靈湫、靈泉、靈湖,還是靈地、靈空、靈區(qū)、靈巖、靈洞、靈峽,都冠以“靈”字,綴以“異”字“奇”字或“神”字。我們是無神論者,但在“萬物有靈論”的古人那里,曾產生過許多具有“永久魅力”的神話,擴大了文學藝術的想象空間和藝術表現(xiàn)力。同時也是前人親近自然、融人自然、欣賞自然,以審美的眼光審視自然的一種人文關懷和精神升華。
三峽山水的基本特征是“絕壁天懸,騰波迅疾”。極限反差二元對立的意象結構,形成了彼此互為映襯上下激進的復合美。如杜甫“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浪在地,偏說它上接云天,風云在天,偏說它快要壓到地面。極顯“峽氣蕭森”的荒涼感。其情感喧泄,也推向極致。這樣的例子是很多的,都是以山的奇崛高聳,水的深泓迅疾兩處著筆,著力渲染,具有很強的震撼力量。對同一審美對象,詩人雖同是山水兩處著筆,卻千變萬化,姿態(tài)迥異,無一雷同。蓋詩人眼中之景,胸中之景,筆底之景各不相同。
長江三峽因兩壩形成的水庫,清江三級電站形成的水庫,不同于千島湖、丹江口等湖泊式水庫,它是峽谷河道型水庫。這種形態(tài)的水庫,為旅游開發(fā)提供了非常優(yōu)越的二次環(huán)境。從旅居游樂觀賞的角度看,它可以移步換景,可以曲徑通幽,可以柳暗花明。它具有東方園林藝術那種以時間表現(xiàn)空間的審美情趣。有的強化了時空的鏈接,有的則突破了時空的局限,以類相從,按照意識的流動,進行大跨度的重組。它象一幅導游圖一樣,在“等待閱讀”中,使游客實現(xiàn)一次歷時性的美的航程。
三峽處在華夏腹部地位和中介地帶,它是相對封閉的,也是開放的。封閉會形成一種狹谷意識,但狹谷意識的自我反彈就會形成張力,借助外力的影響,就會釋放出巨大的能量。這就需要同質文化和異質文化的不斷碰撞融合。三峽地區(qū)的文化交流早就開始了。大的層面是中原文化與南方文化、楚文化與巴文化的交融?!澳先松蟻砀枰磺比四蟿余l(xiāng)情”(劉禹錫·唐)“北人墜淚南人笑,青壁無梯聞杜鵑?!?黃庭堅·宋)就是貶官文化的生動的說明。據杜甫的“每依北斗望京華”,奉節(jié)有“依斗門”。巴東的野水孤舟秋風亭,宜昌的三游洞及至喜亭,都是先賢名人們留下的風范遺蹤。它標識著早在唐宋年代,北方的中原文化就有過一次成氣候地滲入三峽本土文化的浪漫氣象,并不斷拓展延伸。它提升了三峽的文化品位,同時也豐富了“至而后喜”的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思維,甚至改變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模式和風格?!笆⑻茪庀蟆?、“兩宋文化”應該有這些流落在三峽地區(qū)的文人的功勞。今天,以水電樞紐、峽谷河道型水庫、新三峽自然風光為標志的三峽旅游文化更是開放的系統(tǒng)。發(fā)思古之幽情,往往為了現(xiàn)在;為了現(xiàn)在,更應翹首明天,賡續(xù)既往。
二、詩化的歷史
認識外部世界有兩種范式。邏輯學范式和現(xiàn)象學范式。這兩種范式可以適用于不同的領域?,F(xiàn)象學范式,把歷史解構為事件的歷史和敘述的歷史兩個層面。事件被“目睹”的范圍是很小的,我們多半只能通過敘述來了解歷史。而敘述材料的選擇詳略、敘述角度和視野都不能不受主體的制約,所以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也就是當代人所闡釋的歷史,這可以為我們審視三峽歷史文化,解讀三峽旅游文學提供一個認識論方法論的基礎。
三峽歷史文化就其大者有以古戰(zhàn)場為載體的軍事文化,它涉及到人文地理、歷史事件、人物故事等。另一類是以文人活動為載體的經典文化。這些文人往往以詩化的眼光亦即審美的眼光來稽古、吊古、判古,而他們本身也是被審視的具有文化審美的乃至于旅游等多重意義的有價值的存在。如白帝城的一副楹聯(lián)就顯示了“少陵秋興,太白朝云”在游人心目中的位置。詩化的歷史的代表人物是被稱為詩圣的杜甫,他的作品被稱為“詩史”,如《登高》與《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相比照,顛沛流離、榮辱悲喜之間就是一部唐王朝盛衰的歷史。就中我們看到一個“漫卷詩書喜欲狂”的杜甫,也看到一個“艱難苦恨繁霜鬢”的杜甫。再看詩仙李白,安史之亂后,58歲獲罪再次路經三峽,政治失意,心情愁苦的《上三峽》與忽聞赦書,寫下的“驚風雨而泣鬼神”(楊慎·明)的《早發(fā)白帝城》相對照,是何其生動的人生悲喜劇。
三峽的歷史文化是三峽歷代詩人墨客關注的焦點。宋玉風流的褒貶,王昭君和親的積淀,公孫述王霸的毀譽,八陣圖蜀相的遺恨……如宋玉,既有“宋玉恃才者,憑云構高唐。自重文賦名,荒淫歸楚襄”(于氵賁·唐)的模棱兩可,也有“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杜甫·唐)的深情景仰。對于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有歧議是正?,F(xiàn)象,并不是一件壞事。第一,它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評價其價值。第二,它至少可以向游人展示,人們對于該事件的來龍去脈、人物命運的悲歡離合、沉浮榮辱的持久不衰的關注。第三,進而吸引游客去了解,去思考,去回答他所感興趣的問題。
一方面“詩賦動江關”(杜甫·唐),一方面“江山助詩豪”(歐陽修·宋)。審美者成了被審美的對象,評品者成了被評品的客體。主體客體的角色互滲互置互換,就形成了三峽旅游的自然與人文的雙重財富。這正是“詩化的歷史”的獨到之處。
三、意象的理趣
在三峽文學中,我們已經見過許多用興象、喻象、抽象創(chuàng)作的意象化作品,如“滟預大如馬,瞿塘不可下,滟預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預大如牛,瞿塘不可流……”(晉宋漁者歌)陸游眼中的三峽雖“怪怪與奇奇,萬狀不可名”。但他還是作了生動的比擬:“或如釜上甑,或如坐后屏?;蛉缳贫?,或如喜而迎?;蛏钊缏莘?,或疏如窗欞?!庇行┏霈F(xiàn)喻體和喻指,有些只出現(xiàn)喻體,有些則是喻體和喻指渾然無隔,了無痕跡的。這在民歌里用得更多?!案套訕淙~兒青,柑子的甘妹甘妹妹兒呀,舍不得呃,柑子的甘哥哥!”(利川民歌)“明月水,明月水,小蛤蟆吐的活寶貝。泡茶茶碗鳳凰叫,煮酒酒杯白鶴飛,十里聞香人也醉?!?宜昌山歌)這就是喻象。我們也看到許多“興象天然”,“全無巴鼻”的白描式的作品?!拔甯慕锹暠瘔?,三峽星河影動搖?!?杜甫·唐)“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李白·唐)“的的明月水,啾啾寒夜猿。”(陳子昂·唐)。
意象超越具體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場景,進入無限的時空,即所謂“胸羅宇宙,思接千古”,從而對整個人生、歷史、宇宙獲得一種哲理性的感受和領悟。這種帶有哲理性的人生感、歷史感、宇宙感,就是“意象”的“意蘊”。三峽文學在顯示哲思的理趣和生活的機趣方面,一向受到人們的喜愛和重視?!伴L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劉禹錫·唐)“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劉禹錫·唐)“風濤各自急,前后苦相推?!沤窳鞑槐M,流去不曾回?!?元稹·唐)“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歐陽修·宋)“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寇準·宋)。
美輪美奐的桃花魚,它“非鮒亦非鱖,無骨且無肉。形似質全虛,不嘗盈一掬。”(顧槐·清)“春來桃花水,中有桃花魚。淺白深紅畫不如,是花是魚兩不知?!?楊裕仁·清)漁人“不以池中物視之”,那是什么呢?審美意味的理趣,是以有限的具象抽象為更有啟迪意義的共相。如對宇宙人生萬事萬物的感悟和思考。意象意境的理趣,往往因其審美的及思辯的特性而凝成千古傳誦的名句,如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p>
三峽的精氣神熔鑄了靈異俊逸、沉郁頓挫的三峽文學,而蘊含在三峽文學中的理情趣,也給三峽旅游提供了清醇本真的精神內涵,豐富的審美信息。三峽旅游開發(fā),離不開三峽文化,更離不開三峽文化的經典形式——三峽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