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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于我兄毛大殼(中篇小說)

      2004-01-17 09:10汪偉躍
      創(chuàng)作評譚 2004年6期
      關鍵詞:堂兄瘸子嫂子

      汪偉躍

      要知道結局會是這樣,我毛小殼決不會把那事告訴我兄毛大殼。

      關于我兄毛大殼,我不想作太多的介紹,但有一句話我是要說的:我兄毛大殼現(xiàn)在關在死囚牢里,等待他的將是一顆金燦燦花生米樣大小的子彈。有人說,這顆子彈還要我家出錢買,包括縛我兄的麻繩,都要我家出錢買。麻繩和子彈總共需要不到10元錢。

      人被槍斃后的情形我是見過的。七年前,我在縣城讀高中。那時我不是個好學生,經(jīng)常逃學。一個下雪的日子,記得是上午,縣城召開宣判大會,聽說要槍斃人,我就決定不去教室了。我溜進宿舍搗鼓出同學的一輛自行車,沖上大街,一陣風似的刮到宣判大會會場。會場很大,我找個遠離人群的地方,一只腳點地,一只腳踩著自行車蹬,半個屁股壓在車座上看起了熱鬧。要不是宣判大會,我早就要“哦哦”地起哄了,因為我一點也聽不清臺上的人在說什么。直到有犯人被插上斬頭牌推下審判臺,我才夾在幾十輛自行車當中尾隨“嗚硅嗚哇”的刑車向前飛奔。刑車駛上城外的公路,尾隨的自行車被甩得越來越遠;等我趕到刑場,刑車已經(jīng)調(diào)頭往回開了。

      我一直后悔那個下雪的上午的所作所為,那個臉面朝下仆倒在地的尸體根深蒂固地鐫刻在我的大腦深處,使我經(jīng)常沒來由地做噩夢、嘔吐,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拿出來洗凈晾干再放回去,才會舒服一些。好不容易的,我走出校門回到現(xiàn)在生活的這個坐落在半山腰上的村莊,在泥土里艱難地刨生活,一過就是六年。我心不在焉地侍弄土地,享受生命慷慨賦予的美好時光。我可以對誰也不負責任,也不影響任何。著過去的日子漸漸增多,我終于乎遺忘了那仆倒在沾了一層薄雪的草地上的尸體。

      但是,2004年春節(jié)過,因我兄毛人殼的事,記憶像沖出的江。攪起了我大腦深處的陳年爛物,我又看見倒在雪地上的那具年輕的尸體了。

      那尸體竟是我兄毛大殼。這情形好幾次真實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害死我兄毛大殼的是我嫂子。

      我嫂子是鎮(zhèn)上人,叫楚天舒。名字出于一位偉人的著名詩句,可見她的家不是一般家庭,她爹是鎮(zhèn)中學的語文教師。鎮(zhèn)子離我只有八里路,這是除了一里半田壩間的平坦路,其余全是里拐彎磕磕碰碰的窄小山道。我嫂子楚天舒25歲。比我大兩歲。她倒立的鵝蛋樣的臉上嵌著小巧玲瓏的五官,嬌美可人。這些年,她為撐持她那個已經(jīng)跟我和我爹娘分開單過的家,上山下田里地頭,樣樣活都拼著命在做,但她臉面和身上的皮膚仍然跟煮熟的雞蛋清似的細嫩白凈。由此可以相見,她在鎮(zhèn)上做姑娘時是何等的美麗動人了。我一直鬧不明白,怎么會看上我兄,嫁到坐落在半山腰上的我們村來。雖然我兄也是一表人才,但長相當不得飯吃。山上路無三尺平,田地就更不要說了。山上人討生活的難處鎮(zhèn)里人不用想也知道。不說別的,每次當我閑走慣廠山路而高抬著雙腳在鋪了水泥平平坦坦的鎮(zhèn)街上行走時,鎮(zhèn)上的熟人肴見了就會故意開我的玩笑。他們沖我喊:“喂,山上佬,又不是淌水過河,腳抬那么高?!蔽倚邜罒o比,憤怒無比,直想哭。我問自己,我是山上佬我有什么錯?但我臉上卻笑著。誰叫我命苦是山上佬,我只有忍了,還要裝出一副無所謂的神情,跟他們嬉皮笑臉。

      可我嫂子楚天舒偏偏嫁給了我兄毛大殼,從鎮(zhèn)上來到我家所在的村子,做了山上佬。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想不通。

      那時我兄是個木匠。

      我兄是初中畢業(yè)后跟舅舅學起木匠的。在我和我兄還在小學讀書的時候,舅舅就說過,我們長大后跟他學做木匠。那年月做木匠吃人家香的喝人家辣的拿人家軟的,很不錯。當時懂事的我兄和尚不懂事的我都點了頭,我爹娘也樂意。1994年下半年,我兄弟初中畢業(yè)業(yè)要去縣城讀高中,我小學畢業(yè)要到鎮(zhèn)上讀初中,這使我們的爹娘很為難,他們拿不出錢供兩個兒子讀書。那時我顯然才]3歲,但已經(jīng)做好了跟舅舅學木匠手藝的準備,我是這樣想的:我兄學習成績好,特別是數(shù)理化,每次考試都排在全班前三名,他去讀高中將來肯定考上大學,我們村至今還沒一個大學生,他考上了是我人全家的榮耀;而我在小學讀書時時成績就一塌糊涂,上中學時簡直是浪費錢。但是,我就在我兄原定去縣城讀高中的前一天,他背起娘給我準備的蛇皮袋去了舅舅家,我爹娘死活勸也勸不回他。

      也許,只要我說一句話,我兄就會把蛇皮袋扔給我,但那天天沒亮我就上山摘野柿子了,兄走的時候我沒在家。我后悔。從那以后,我腦海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們的情景:一個少年,扛著—只灰白的蛇皮袋在彎彎扣曲的山道上踽踽而行,蛇皮袋的灰白在翠綠的灌木叢中時隱時現(xiàn),越走越遠,越遠越小,最后消失。醒著的時候,那少年是我兄毛大殼,而睡著的時候,那少年是我毛小殼。

      我兄毛大殼只用兩年時間,就跟舅舅學會廠做大木,也就是給人起房子。有一年八月兇,恰好是我娘四十歲生日,舅舅背了一簍長壽面來給我娘祝壽。那天晚上全家人圍著八仙桌“咝溜咝溜”吃而條,由于辣椒下得狠,每個人都吃得大汗淋漓。舅舅一手端碗,一手沫額上的汗,當著我兄的面對我爹我娘說:“大殼木匠做得不錯,像他這樣聰明的徒弟我從來沒見過?!按髿ぢ牼司诉@樣夸他,不好意思地把頭勾得很低。我爹說:“還不是你做舅舅的全力把教得好?!蔽揖司诉B忙道:“不一樣,我對所有的徒弟都是那樣教的,大殼不一。樣,他跟我做兩年,就完全可以一個人起屋了?!甭牼司诉@樣說,我娘很高興,我娘在給我舅舅碗里添面條的時候叮囑我兄說:“聽見了嗎,舅夸你了,好好跟舅做個好木匠?!蔽倚秩耘f不說話。舅舅卻又開口了,他說的是我兄的不足之處,他說:“大殼就是瘦了點,沒多少力氣,讀書的料。”那時,剛剛高興了一會兒的我爹我娘,一前一后接連著都嘆了口氣。他們沒錢給兒子讀書,覺得對不起兒子。

      我兄身子骨瘦弱,建房要用很大的木料,他確實有些力不從心。

      我兄后來就專心學做小木,給人打家具。

      聰明的我兄,像做大木時一樣,把在初中學的三角幾何知識用在了做小木打家具上。我高中畢業(yè)那年,他已經(jīng)是我家鄉(xiāng)那一帶小有名氣的小木師傅了。就是那年10月,鎮(zhèn)上一戶人家請我兄去為他兒子打結婚家具。那時候,經(jīng)過幾年體力勞動鍛煉的我兄,臂膀、胸肌、腿腳上都有了鼓突的腱子肉,加上那張配了濃眉大眼高鼻梁的國字形面龐,和持重敏銳的氣質(zhì),已經(jīng)地地道道是個好后生了。他給那家人做事掙了錢不說,還走了桃花運。這戶人家高考落榜的女兒楚天舒,看中了我兄的手藝,看中了我兄是個人才,她和我兄相戀了,一年后成了我嫂子。

      在我們村六十多戶人家中,除了從鎮(zhèn)上嫁到山上來的我嫂子楚天舒,我是惟二到縣城讀過書并拿到高中畢業(yè)證書的人。正因為這一點,沒考上大學我也沒絲毫遺憾。相反,我比村里那些只知道下死力氣在山上泥土地里刨食的人懂得更多的人情世事。我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人,他們勞動比我們輕松,但過得卻比我們好得多,簡直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不管是吃、穿、住、玩,都是如此。我經(jīng)常跟老輩人包括我爹娘說:“拼著老命種那幾畝破地做啥,夠吃就行。”沒錢用了,我攥把斧子上山放倒幾棵樹,讓山下想要樹的主開車來拖,我只管收錢。村里的干部說不能隨便砍樹,我就晚上去砍,有時被他們碰巧撞上,我不做聲,只當沒瞧見他們。他們雖然瞪著噴火的眼睛,但看著我舉起手里的斧子向他們揚了揚,也無可奈何。我不理他們,只管把錢往兜里裝。

      才20來歲的我成了村里的兇神惡煞,我爹娘都說我把書讀到屁眼里去了。有一次我娘急用錢,她翻遍家里所有擱錢的地方,只聚攏了九元六角八分錢,離她需要的還差十一元多。我瞧她焦急的樣子心很痛,掏了一張五十元的給她,我爹一把從我娘手里奪過那張五十元的票子扔在地上,他還朝那錢跺了一腳。我瞥我娘一眼,又瞥我爹一眼,彎身撿起地上的錢吹口氣揣回自己的衣袋。當天午后,我下山到鎮(zhèn)上用那五十元買了條月亮牌香煙,只花三天時間,我就把那條煙一根一根嘬完了。

      我對鄙夷我的人說,你們連地球是圓的都搞不懂,抑或根本就不相信地球是圓的。就這水平,這腦袋瓜,你們有什么資格對我說三道四和橫眉豎眼?

      我最吃香的是村里人買來彩電或VCD影碟機之類的高科技產(chǎn)品不會使用的時候。這時候他們就會來請我。面對他們諂媚的可憐相,我一點也不擺臭譜。我去他們家,先拿著說明書看一會兒,接著裝模作樣地思忖片刻,然后三下兩下就把該響的弄響,該有像的弄出像來。當所有在場的人都向我射來艷羨的目光,特別是主人家對我表示謝意的時候;我常常像變了個人似的十分謙遜地向他們笑笑就走了,我把歡樂留給他們,讓他們盡情享用。

      在村里,在我們家,倒是嫂子十分理解我;每當有人借什么話題對我進行“誹滂”或“攻擊”時,她總會向他們解釋說,他讀了那么多書,應該到山外去做事,山上的事他做不了,山上的日子他也過不慣,他心煩。我嫂子說我心煩。有一次,她悄悄地問我:“小殼,你怎么不去山下找個事做呢?”我望了嫂子一眼,我從她明凈閃亮的眸子里看出她是好心,她鼓勵我到外面去闖屬于我的世界。

      但我沒有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山村,我知道我一離開,便是背井離鄉(xiāng)。背井離鄉(xiāng)在過去那是逃荒,我不想逃荒,我故土難離的情結很重。不過嫂子的話對我后來的變化起了重要作用,我意識到,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很快開始朝村里的老一輩人對我所期待的那個方向演化,我像父輩們那樣開始向山上和泥土刨生活,我爹娘看見我皮膚黧黑身體消瘦后又壯實起來,他們一天比一天高興。

      就在我越來越樂于把手伸向泥土的時候,我兄卻突然背井離鄉(xiāng)去山下了,不僅去了山下,還坐汽車、火車,去丁遙遠的比我們這里還要南方,大冬天也不要穿毛衣的地方。我兄去那里后不久就來信說,他憑著木匠手藝,在廣告公司里找到了事干。又過了一些日子,鎮(zhèn)郵員破天荒給我們村送來了匯款單,那是我兄寄給我嫂子的。

      后來我才知道,我兄外小打于是我嫂子的主意。我嫂子在嫁給我兄的時候便暗暗描繪了她的宏偉藍圖,就是積一筆錢到鎮(zhèn)上租一個店面,我兄做家具,她坐店賣。她嫁到山上來做山上佬是權宜之計,她最后還是要回鎮(zhèn)上去的。這合平人之常情。

      但是,到了新世紀的2001年,鎮(zhèn)上的小城鎮(zhèn)建設忽然如火如茶,鎮(zhèn)政府在街兩旁規(guī)劃出土地,優(yōu)惠人們購地建房,三層五層涂涂了白漆的高樓發(fā)了瘋似地沿街矗立起來。我嫂子的心膨脹了,她已經(jīng)不滿足于租店面做家具賣了,她要在政府規(guī)劃好的地方購地建起屬于他們自己的樓房。這一更加宏偉的大業(yè),僅僅依靠我兄近幾年做木匠掙的和我嫂子從山上從泥土里刨出來的錢是不夠的。在我們那一帶,要大把掙餞,只有出去打工。事實上,也確實有人打上掙廠不少錢回來。

      我兄出去打丁便成了必然,這為他后來的殺人害命埋下了伏筆。

      我兄去遙遠的南方打工后,我嫂子一個人在家操持責任田。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她還開了不少荒地用米種山下人喜歡吃的引的芋、蕌子等,還要帶剛滿周歲的兒子山崽,還要上山采摘些時鮮山貨如春蕨、竹筍、野黃花菜、野栗到鎖街上賣。她又舍不得為自己增加些營養(yǎng),到四月犁田準備栽禾的時節(jié),她人瘦了,精神也沒以前旺氣,很多時候沒精打采,只是皮膚仍然白凈,讓人看著不由得憐香惜玉。

      清明節(jié)前,爹犁完我們家的責任田,扔了牛繩和犁鏵,下谷種去了。我兄不在家,他下谷種把我兄家田里的也一起下了。我操了牛繩和犁鏵,去犁我兄家的責任田。我去犁我兄家山上的水時我嫂子也大了。我站在高高的梯m間,望著霧靄升騰的山谷,“嘿!嘿!”我大聲吆喝催牛前行,洪亮的聲音傳到對面山上許久才聽見回響。我嫂子聽出了我的快樂,常常忘了掄起挖田角的鋤頭,常常傻傻地望著我“呵呵”笑。

      我們這兒的梯田高入白云,一層層扭扭曲曲的,像纏繞在山上的灰黑和銀門交織的雙色玉帶。梯田窄的才一步寬,面積最小的只有籮筐人。我們村的毛夫子家,在一面坡上有三十八塊水田,有—年割禾,毛夫平婆娘歇著時數(shù)她家的田塊,她正數(shù)過來是:三十七塊,反數(shù)過去還是三十七塊,一連數(shù)了幾遍,都是三十七塊,還有—塊不知哪去了。待當家的喊她拿籮筐裝稻谷,她提起—只籮筐,才發(fā)現(xiàn)有塊水田被籮筐蓋住了。這事被村里人當笑話傳到了鎮(zhèn)上,又成了鎮(zhèn)上人經(jīng)常戲謔我們山上佬的材料。

      那日天氣晴朗,半下午的時候突然狂風大作,天空像有萬匹黑馬從南邊奔突而來,—會兒就遮沒了太陽,天地間響了幾聲炸雷后,豌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砸了下來,,在這層層梯田之上找地方避雨是不可能的,我想只有挨雨淋的份丁。這時,我嫂子從她隨身的背簍里拿出塊塑料布頂在頭上,她叫我快過去,我二話沒說,跑著鉆進了她舉起的塑料布下。

      雨打在塑料布上,“噼里啪啦”地很響。下起雨后風就停了,雨一點也淋不到我們身上。那天雨下了很久,我站著站著,感到腳跟發(fā)麻,就想蹲一會兒。我對嫂子說:“我們蹲會兒吧?!鄙┳诱f:“好?!笨伤芰喜继。覀兺露椎臅r候不是她把我擠進雨里,就是我把她拱出塑料布外,我們都笑了,只好站著不動。

      站著不動比干活還累,我的雙腿終于開始顫抖了,同時我感覺到與我側身相依而立的嫂子與我挨得越來越緊,我心里有些不安。我四下望望,遠遠近近除了大雨瓢潑,就是瓢潑大雨,還有就是我家的那頭老母牛和那張犁鏵。老母牛身上黑黃色細毛被雨水沖刷得粘成了水亮亮的一片,犁鏵的雜木長柄上雨水成流。這天的雨下得邪乎。

      平口,任何時候,我都不可能跟嫂子挨這么緊地站在一起。今天,在雨中,我也不能。我知道嫂子是累了,我對嫂子說:“嫂嫂,你一個人蹲會兒。”我走進雨里,把塑料布全讓給了嫂子。

      我感覺到嫂子怔了一下,她馬上大聲喊起來:“你瘋了,這么大雨,會淋病的!”她沖到我背后,舉著塑料布擋在我頭上。

      那天雨停后太陽又出來了,我繼續(xù)犁田,嫂子仍然掄鋤挖田角,但我不敢再看她,越不敢看她越想看她。她也時不時地停下鋤頭看我,兩人目光一碰,她臉頰緋紅,我急忙移開目光。嫂子羞赧了,我也有些難堪。剛才,嫂子再一次把我攏進她的塑料布下,我們就站成了一前一后,我撐著塑料布的前兩個角,她撐著后兩個角,她的乳胸靠著我的背,她的下腹貼著我的后腚,我感到了女人肌膚的柔軟和溫膩,但我沒感到幸福,我的心緒很不安,因為這個女人是我嫂子。

      我比任何時候都想我兄了,我覺得我兄不該出去打工,哪怕打工能掙再多的錢。

      我意識到在我嫂子身上也許要出事,但沒想到事情的結果會是我兄殺人。

      我和我嫂子的關系越來越不好處理了。我兄毛大殼不在家,我嫂楚天舒家里家外田里地頭忙乎,他們一歲多點的寶貝兒子山崽白天由我娘帶。我嫂子好像會神機妙算,我在屋里的時候她就來帶一會兒山崽,不是給他換衣服,就是給他洗臉洗澡。而在她來帶山崽的時候,我娘自然會忙里偷閑抽空到屋外拾掇柴禾或到萊地剝些菜葉兒摘幾根黃瓜什么的回來。屋里只有我跟我嫂子,我覺得別扭,我嫂子卻一會兒叫我?guī)退眉结痰墓幼?,一會兒叫我去她房里給她搬張矮椅,支使我干這干那。我知道她是啥意思,我已經(jīng)是二十多歲的后生。有一次,她叫我去她房里幫她挑掛在屋梁上的紅辣椒串,我剛從她手上接過木叉,她突然就從背后攬住我。我沒法叫喚,不好叫喚,費了好大勁才掙脫了她,沒想到她大聲哭了起來。

      我本來是要馬上走人的,但一想又覺得有些話還是說清楚更好,便想先勸住嫂子再做道理,我說:“嫂嫂,你別哭呀?!?/p>

      她說:“我不就是結過婚嗎,我哪點不中你的意?”

      “你是我嫂嫂?!蔽艺f。

      “你兄不在家,就不興你跟我?”她說這話時眼睛瞪得很大,直直地望著我。我沒想到她會說得這樣直白。

      “不行?!蔽艺f。

      “等你兄回來,仍然啥事沒有還不行?”她問。

      “還不行!”我答得沒有回旋的余地。

      她埋下頭,再不說話。

      我走出她的房間,去地里刨老甘芋了。

      那以后,嫂子在我面前不再有那些挑逗的舉動了,我也把發(fā)生在她房里的那件事當成嫂子的一時糊涂,田里地頭的重活累活照舊幫她干。我兄不在家,我有這個義務,我是她小叔子。有時,她也像以前一樣提著農(nóng)藥瓶跟我去田里滅蟲,拄著耘禾棍跟我一起去耘禾。有些不同的是,她在穿著上越來越刻意打扮,只要跟我在一起,她神情快活,穿得漂亮得體。她用緊身內(nèi)衣,勾勒出她胸部的美麗風韻。那是女人的驕傲,只要是有血性的男人都會心動。但她是我嫂子,我假裝沒看見。

      又過了些日子,興許是我的無動于衷起了作用,嫂子對我慢慢地死心了。她在我面前雖然穿得還算講究,但不再有激情。很多時候,我和她目光相遇;她投過來的只是哀怨的一瞥。每次我瞅見她這樣的眼神,身子就抑制不住顫栗,心在痙攣。那是一個已經(jīng)絕望了的女人的眼神,我真想拯救她,可是我不能。我在心里對她說:嫂子,對不起,不是你人不好,也不是我心硬,只因為你是我嫂子,你要不是我嫂子,我娶你成親。

      但是,不久后我就發(fā)現(xiàn)嫂子的秘密了。她粘乎上了我堂兄。

      這年臘月,我兄從打工地趕回家過年。因為計劃好了的,他正月初六仍要起程去比我們這里更南方的地方打工,他在家的日子不到半個月,已經(jīng)分出去單過的我兄嫂跟我和我爹娘又暫時合到一塊吃飯了。事實上,我兄不在家的時候,嫂子也經(jīng)常跟我們一塊吃。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當著嫂子的面,我問兄外面好不好。我是有意這樣問的,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我是想讓兄說說一個人在外的難處,好讓在家里的我嫂子時時刻刻念想著他,不要想那些歪歪事,更不能做歪歪事。沒想到我兄一點沒領悟我的意思,他連說了三個好字。還好,他在最后補了一句,他說好是人家的,跟我們沒關系。我就又問兄,真的還要出去打工嗎?我兄就看我嫂,然后回答說,可能還要去幾年,到鎮(zhèn)上建棟二層樓,起碼也要八九萬塊錢。我不再言語,不知說啥好。等背著嫂子時,我悄悄對我兄說,你最好別也去了。兄反問我為什么。我說不為什么,這人世上還有比錢更好更重要的東西,再說,在家不—樣積錢嗎,晚幾年到鎮(zhèn)上建房就是。我兄笑了,說不就是背井離鄉(xiāng)吃點苦嗎,剛出去時有點不習慣,時間長了就適應了,再也是暫時的。他說,暫時的痛苦換來永久的幸福,值。我兄說這活時好像他等待期盼的那種幸福唾手可得,神情軒昂地高抬著他的腦袋。他腦袋上的那些莊稼茂密而冗長,油黑發(fā)亮。

      我不好對兄再說什么,那種事我無法向他開口。

      正月初六,我嫂子送我兄到鎮(zhèn)汽車站,然后徑直回家。她回家要經(jīng)過我堂兄家門口,我藏在堂兄家門對面的林子里,眼瞅著她大步流星地走過我堂兄家門,馬不停蹄地上山。

      我兄走后我開始頻繁地臨視我嫂子的行蹤,我要破壞她跟我堂兄的幽會,年前我已在不經(jīng)意間破壞了好幾次他們的幽會,還沒引起他們的注意,我要繼續(xù)更巧妙地破壞下去??墒?,我兄小門半個月了,她一次也沒去找我堂兄。

      堂兄比我胞兄大一歲,書讀到初中畢業(yè)。他小時候偷摘人家園里的果子,從樹上摔下來跌斷右腿,家里沒錢送他去大醫(yī)院,被赤腳醫(yī)生誤了,落下瘸腿的毛病。我們山上人討生活,出門就要翻山越嶺,正常人走路都像跳秧歌舞一般,他瘸子走路一跛上一跛下,吃力費神的樣子讓人日不忍睹,更別說生產(chǎn)勞動了。村里人照顧他,幾年前讓他承包廠山下原先屬于人隊的水庫現(xiàn)在算是村委會經(jīng)營的養(yǎng)魚。幾年下來他發(fā)了,娶了女人,在水庫邊建了棟小樓,日子過得游哉優(yōu)哉起來。

      他和我嫂是如何粘乎上的,誰先勾搭誰,我不得而知。我是—個偶然的機會起了疑心,然后跟蹤了嫂子一次,我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秘密。

      那天我嫂子一早就下山當街去了。幾天來我娘胳膊酸痛,我就央人捎去話,叫孔街上的嫂子去衛(wèi)生間買幾塊傷濕上痛膏回來給娘貼。不想捎衍的人回來說,他找遍了鎮(zhèn)街也沒見我嫂子。我說不會吧,她娘家在街上,興許回娘家去了呢。那人說他回來的時候去她娘家找過了,她娘家人說她沒去。當時我沒把這事往心里放。反正那人已經(jīng)把傷濕止痛膏買來了。幾天后我才打個激靈,嫂子上街竟不回娘家一趟?事再急,中午飯該回娘家吃。我的直覺告訴我,嫂子以上街為幌子,去了別的地方。

      嫂子又一次去當街時我遠遠地跟了去。她背著竹簍,看得出竹簍很輕,沒兜啥東西。山里人當街都要背土產(chǎn)去賣,她背空簍子,里面一定有蹊蹺了。果然,她在山腳我瘸子堂兄屋邊拐進了去水庫的小路。我心中忐忑,鉆進了水庫邊的林子。為了不讓嫂子脫離我的視線,我急登了幾個山坡,爬上了一棵大松樹。一會兒,我看見水面上漂來一只蓋了箸葉篷的小船,不久,那船靠岸,我嫂子上船后,小船駛向廠水庫對面的大山。小船調(diào)過頭時,我看清劃船的是我堂兄,那個瘸子,那個狗東西。

      此后,嫂子上街我就跟著,她沒辦法再去水庫了。

      可是,我不能嫂子每次去街都跟著,我跟著,她不舒服,我也難受,不知情的村里人又怎么看?

      嫂子可能覺得上街的次數(shù)太多惹人猜疑,也可能從我多次跟她上街巾察覺了什么,她把與我堂兄幽會的地點改在了山上。

      那次我跟著她上山了,我躲在一片細竹林里,看著她低頭沿茅芭路急匆匆地往坡下走,一會兒,又見我堂兄在坡下向上顛簸。我明白了,那時,我真想人聲喊抓賊,但我強忍著。就在這當兒,我萬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我瘸子堂兄那狗東西上山帶著狼狗,那黃毛狼狗飛梭似地順茅芭路躥上來,可它并沒在我嫂了身邊停下,它繼續(xù)往上奔,直沖進竹林朝我吠。我嫂子起疑了,返身跑上山來,她看見我與狗對峙在細竹林里。

      我嫂子滿臉通紅,她羞怒交加地轟開狼狗,沿來路回村去了。我不近不遠地跟在她后面,她身上的紅襯衣像團火焰,配上黑色的牛仔褲,走路扭動起來的腰身,十足是個山里的尤物。娶了她是我兄的福份,也給我兄預設了把握不定的危機。

      在我家的菜地里,嫂子拔了幾棵菜,站在地邊等我。

      我拖著極慢的腳步走到她身邊,臉上滿是尷尬。

      “你跟我?guī)状瘟?”嫂子問。

      我低著頭,不敢看她。我一直認為嫂子待我不錯,是個很好的嫂子,除了這事。

      “你上街也是有意在監(jiān)視我吧?”嫂子又問。

      我點了點頭。我不想騙她。

      “只要你愿意跟我,我像扔一雙破襪一樣立即叫瘸子滾到十萬八千里路以外去,你跟我嗎?”嫂子的話里充滿怨恨。

      我望著嫂子,無語。

      “我們的房連著房,關著大門是一家,開著大門也是一家,你上我的床,除了你知我知,誰都不會知道。你兄回來,那就啥事也沒發(fā)生過,你是孩子他叔,我是你嫂子,事情就這么簡單?!鄙┳诱f。這事她可能想了很久了,這會兒說起來像放連珠炮。

      我仍然無語。這又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事。

      嫂子嘆息一聲,說:“不管白天黑夜,我睡覺只關房門不上閂?!闭f完,她扭身走了。

      我在菜地邊愣怔了良久,太陽偏西了還沒回家。

      嫂子已經(jīng)知道我跟蹤她的事了,我就不好再跟蹤了。

      當然,我是不可能去推嫂子的房門的,想都沒想過。

      從那以后,嫂子與我常常愣愣地對視。我從她的眸子里,有時看出的是幽怨,有時看出的是感激。她從我眼里看出的肯定是無奈。我確實是無奈。我不再去想這是為什么,一切順其自然。

      我想不到的是,割早禾的日子,嫂子把她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帶來幫我家割禾了。

      姑娘讀過初中,身材高挑,柳葉眉下的兩只眼睛閃閃亮亮會說話。她一下到我家的禾田,先叫了我爹一聲伯,然后就叫我的名字,然后就割禾抱禾打禾,除了力氣不足,沒哪樣比我遜色。聽人說,在城里,美貌又能干的姑娘不多。如今,在我們農(nóng)村,在我生活的這個山村,美貌又能干的姑娘也不多了。因此,我對她很佩服。

      往年,我們家的禾割完了,接著割我兄家的,割完我兄家的就沒事做了。我們山上水冷,氣候也冷,不能種二季稻。但今年那姑娘幫我家和我兄家割了禾,禮尚往來,我得去幫她家割。她家的稻谷比我家的熟得晚,前前后后我?guī)退腋盍肆欤炫c姑娘近距離接觸;我才知道姑娘對我有些不一般。

      后來我才知道,是嫂子要把她和我往一塊捏。

      我睡不著覺了。晚上,姑娘常來我家找嫂子玩,她一來嫂子就叫我。有天晚上,姑娘買了件黑色短上衣,穿上后嫂子就叫我過去看,我剛進嫂子的房間,恰巧我侄子山崽在我爹娘房里哭了,嫂子趁機出去,把我和姑娘留在了她房里。我很不好意思,那姑娘讓我看了她的衣服,部我為啥不跟她說話。她問道:“你不是有許多話想跟我說嗎?”我訕然,說:“是我嫂嫂跟你說的吧?!彼c點頭,瞪著那雙好看的大眼睛一動不動瞅著我。

      我和姑娘好上了。嫂子給我撮合這門親,不知是對我不再跟蹤她的酬謝,還是刻意做下這件事,好讓我一輩子對她感恩戴德,把她跟瘸子堂兄的事永遠爛在肚里,還是,她確實想為她的小叔子說上一個好女人,我無法弄清。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即使到現(xiàn)在,有時我還想,但想來想去沒有結果。

      我對自己說,其實,嫂子人真的很好。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蛟S是因為進入了戀愛狀態(tài),我的敏感的心和兩只明亮的眼睛以及所有能跟外界接觸的感覺器官都麻木了,遲鈍了。山上的日子像一池秋水,雖然沒有味道,但很平靜。我已經(jīng)沒了嫂子要我暫時代替我兄的不安,更沒了最初發(fā)現(xiàn)她與瘸子堂兄野合時的激憤。一切的一切,有些只有她知我知,有些她知我知瘸子知,除此,沒任何人知道。而這些,只要我不方,她和瘸子是不可能向第三者透露的。我決定我也永遠不說,這樣對我嫂子,對我兄,甚至對那瘸子都有好處。我仰又喟嘆:我兄毛大殼頭上已被扣了一頂無形的綠帽子,但他自己毫無感覺,別人也無法看見。古往今來,世事滄桑,這樣的事一定不少。我對自己說。

      可是,也許是冥冥之中行某種神力作祟,下決心永遠不把我嫂子和瘸子堂兄的事說出來的我,還是在一次酒后把它漏出來了,而且是直接漏給我兄。我好恨哪,恨酒,恨自己貪杯。是酒害了我,而最終是我害了我兄,也害了我嫂。正月初三那天夜晚,我兄被警察帶走后,我發(fā)瘋似的砸碎了家里所有的酒瓶。

      自從我兄被關進死囚牢里,我就一點不恨我嫂子了,我獨自跑到樹林里哭了好幾次。

      公元2004年,我兄是在農(nóng)歷過小年的那天到家的。

      和往年一樣,我爹我娘我兄我嫂我和我侄子六口人又合在一起吃飯了。

      晚上,我們兄弟跟爹喝了個痛快,連我嫂子也喝了兩盅,喝第二盅時她喝急了,嗆得眼淚都山來了,要不,她興許還會喝第三杯。

      喝完酒,說了一會兒話,我嫂子進房捧出一疊50元的票子遞給我爹。她說:“爹,娘,這是一千塊,家里買年貨用,有多的你們留著買件保暖的衣裳”我爹推辭不接,連聲說有錢用。嫂了瞥一眼我兄,又說:“爹,您就別嫌少,等我們在鎮(zhèn)上建廠房,會孝順二老的。”我兄也說:“爹,你就拿著吧?!蔽业沤恿隋X?!K錢不算少了,我爹很高興。

      這夜我兄我嫂早早地歇下了,我娘帶了我侄兒山崽,我爹基本上不看電視,也早歇了。電視機擺在堂前,響聲會影響一家人,我只好也早早地窩進房里上了床。我躺著,眼望灰蒙蒙的窗戶,心里—時無法平靜,難以人眠。

      年前的四五天里,每天晚上喝酒,是村里那些年少時跟我兄玩得好的伙伴相邀來請我兄,他們自然捎帶著把我也喊去了。他們羨慕我兄到外面掙大錢,攛掇他帶他們出去,他們一個接一個給我兄敬酒,每次他們都喝得東倒西歪,卻不讓我兄喝醉。他們說把我兄喝醉,我嫂子會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他們說得有道理,一年里我兄難得就這么幾天在家,一天空過對我兄我嫂都是極大的浪費。我為我兄感到心酸。

      但臘月二十八日夜,我兄和我終于都喝醉了。

      這夜我們是在自己家的灶下喝酒。我爹娘吃完飯走了,我嫂子喂飽山崽出走了,灶下只有我和我兄。

      我和我兄已經(jīng)好幾年沒這樣單獨對飲了,我兄說今天我們多呷幾杯,我也說多呷幾杯,我們就喝開了。

      “幾年了,田里地里都是你幫著料理,我敬你一杯,干!”我兄高舉酒杯,大聲說。

      “我們是手足,你不在家,一切都是我應該做的,干!”我們兄弟的酒杯用力碰在一起。

      我兄抓起酒瓶要給我倒灑,我擋住他仰過來的酒瓶,說我是弟,酒應該我倒。我把我兄和我自己的杯子斟滿。我們連著又喝了三杯。

      “別喝了吧,都快醉了?!蔽疫B吃幾口菜說。我們喝的不少了。

      “呃!”我兄打個猛嗝,說:“一年了,難得醉一回,醉就醉?!彼峙e起了杯子。

      我們又把一杯酒倒進喉嚨。

      我兄義去抓酒瓶,沒抓牢,酒瓶晃兩晃差點摔倒地上,我急忙把酒抱住。我想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要醉了。我兄卻來奪酒瓶,他撥開我的手,先給自己倒?jié)M一杯,喝了,又倒?jié)M,才給我倒。

      哪有這樣喝酒的,莫非兄在外而遇到啥傷心事了,回家想想心里難受?我暗自思忖,覺得子一忽兒高一忽兒低,胃里“咕咕咯?!钡胤v起來。我立起身夾了塊紅燒肉塞進嘴里,身子仰了一下趕緊坐了。我左手拿筷子,右手牽起兄的左手,說:“兄啊,過了年你、你就不要再出去了,做、做你的木匠,好不好”我說這話的時候變了嗓,聲音很難聽。

      “嗯,我、我怎么能不出去”我兄詫異地問,繼續(xù)道:“我還、還是要出去的,山去比在家里做、做木匠掙的錢多?!彼纳囝^厚了。

      “你就知、知道錢,錢算、什么,算個卵?!蔽医o我兄已經(jīng)盛滿酒的杯子里加酒,然后我先舉起杯,說:“我們再、再喝、喝個痛快!”

      “對,喝、喝個痛快!”我兄贊成。

      我們兄弟又喝了幾杯。

      “兄啊,你聽、聽我的,明年你就別、別再出去了,知道了嗎,啊!”我忽然伏在桌上嗚嗚哭起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醉酒,后來我一醉酒就哭。

      “你、這是怎么了,一個男子漢,哭嚎個卵?!蔽倚值穆曇艉?,他平常很少說臟話,看來他對我的表現(xiàn)有些不滿了。不過,他自己也趴在桌上了。

      “還不是嫂嫂。”我說。我竟說起嫂子了,真是酒壯英雄膽,我怎么都不該說的話,酒后說出來了。

      “嫂嫂,你嫂嫂怎么了?”我兄問。

      “她……我跟你說了,你可不能說是我說的,也不能怪嫂嫂,只要你不出去,就沒事?!蔽依^續(xù)說。

      “你說,啥事?”我兄催我。

      “你發(fā)誓不怪嫂嫂,誰都不怪、不出去,我就說,你要發(fā)誓,要保證?!?/p>

      “好,我發(fā)誓。我保證。我要做不到,我是吃屎吃這么大的,我做不到,以后還要吃屎?!?/p>

      “好,那我就說了?!?/p>

      我把我嫂子跟瘸子堂兄的事說了一遍。

      “哈哈哈哈,說笑話,你真會說笑話,哈哈哈哈?!蔽倚钟檬种更c著我的頭說。一會兒他問我:“你嫂子會看上那個瘸子?嗯?她會看上那個瘸子?嗚嗚?!蔽倚趾鋈桓乙粯右部蘖?。

      聽見我兄又笑又哭,我突然醒了酒。這事怎么能跟我兄說呀,他怎么承受得了,他不把我嫂子打死,不把瘸子打死?但是,覆水難收,說:出去的話也一樣,我不知怎么才能免禍消災,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拽著兄的胳膊,走出灶下屋的小門,溶進了屋外的夜色。我們跌跌撞撞走進一個廢棄的屋基地,各找塊石頭坐了。我哀求兄千萬要信守諾言,把我說的話爛在肚里。

      我兄一言不發(fā)。

      我膽戰(zhàn)心驚地捱過了第一個夜晚,一切正常,我兄房里沒有傳出我嫂子被我兄往死里打發(fā)出的殺豬般的嚎叫。

      第二天上午,我兄挑了半天豬糞,下午又去撈了一畚箕田藕,仍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我注意觀察我兄吃、喝、說話、做事,他跟以往沒啥兩樣,我不知這是禍是福,心中忐忑。我盼望我兄昨天喝醉了,把我說的那些鬼話當放屁?;蛘撸纱鄩焊蜎]聽清我說的啥。要這樣就好了。但我還是擔心。我兄遇事不慌,喜歡在肚里做文章,他要是把事放在肚里一味沉默,那是嚇人的。他一旦爆發(fā),那就像地心進出的滾滾火山溶巖,任何力量都無法抵擋。

      除夕日,兄跟我一起在屋里除舊布新。兄書讀得比我少,毛筆字卻寫得比我好,家里每年貼的春聯(lián)都是他揮毫。我們在堂前、大門、小門上都貼了大紅春聯(lián),甚至豬圈門上也貼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的橫批。過年了,屋里屋外紅艷艷一片,滿眼是新春的喜慶景象。

      正月初二中午,按老規(guī)矩,我家請村里的本家、村主要干部和村小學惟一的教師吃飯。開席時,長輩和村里的書記、村主任一桌,小家伙們一桌,我們幾堂兄弟夫婦一桌。瘸子堂兄和他的兩個小孩也來了,只有他婆娘留在山下看屋。我們兄弟這一桌,上首坐的是大堂兄夫婦,二堂兄瘸子和村小學教師坐下首,我親兄我嫂子跟我和嫂子給我撮合的姑娘分坐兩旁,待長輩那桌一動筷子,我們就咋咋呼呼倒酒吃菜鬧騰起來。

      一切都是有套路的,作為東道主的我兄和我先敬了大家,然后大家互敬,然后下桌去敬長輩,然后婦人們開始吃飯,我們幾個兄弟開始劃拳。

      我注意瘸子堂兄,看他是否有異樣。瘸子堂兄跟往年一樣沉默寡言,大家喝酒他也跟著喝酒,悶悶的。我心里想,媽的×,不叫的狗最會咬人。我又細察我兄,他除了敬酒,話說得很少,要說也是輕言細語。我見他喝酒痛快但進口少,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正常。我慶幸,我捉摸我兄那天可能沒聽清我說的話,或者酒醒后把我的話忘了。要是這樣,那就是萬幸了,啥事也不會有。我提起的心放下了。在我不動聲色注意兩個兄長的時候,我嫂子心神不定地瞅了我一眼,我回了她一眼,我想她從我眼里得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她再也沒看我,她跟瘸子堂兄像啥事沒有似的,瘸子跟她也像啥事沒有似的,一切都很自然。

      “劃拳,輪流做東?!蔽倚终f著把酒杯收了,擺上了青花碗。我們山上人劃拳就用青花碗,我兄“咕嘟咕嘟”一氣兒倒了四青花碗谷酒一。一青花碗有六兩,這四碗酒要是我們四人平喝,一人一碗,誰也不會醉。劃拳就不一定了,看誰輸,輸家八九要醉。

      這天瘸子黨兄的拳極臭,輸慘了。他做三次應家喝三次,喝了一碗酒。做東時又喝了兩次,喝下大半碗。陳年谷灑好進口,剛下肚不覺得,但后勁大。瘸子堂兄是吃了飯后在屋前曬場聊天時露出醉態(tài)的,那時我兄電暈乎乎了,他招呼瘸子說:“到屋里睡一覺就好了,我也頭昏,想睡一覺”

      瘸子堂兄那天是自己找死,他要是到屋里睡一覺,也許啥事不會發(fā)生,他偏說一定要趕下山去。他說:“兩個孩子可以不下去,但我一定要下去。這點酒,路上風吹一下就沒事了?!贝蠹彝炝魩拙洌劳砩纤闫拍?,,他家的屋孤零零建在山腳的水庫邊,他婆娘一人夜晚不敢看屋,就不硬勸了。我兄叫我送瘸子堂兄下山,他自己回屋睡覺了。

      那天我喝得也有些多,但沒醉,涼涼的山風吹米,我感覺很舒服??扇匙犹眯趾鹊锰?,被冷風吹后,忍不住蹲在路邊“哇哇”嘔了兩次。我拉著他的手,勸他回村等酒醒了再下山,他“唔唔”地說不清話,腳卻不停地往山下顛。說心里話,我足絕不愿意送他下山的,但他醉成這樣,我們他在山路上有個閃失出意外,只得陪他往山下走。

      我和瘸子剛走過五棵松,我兄從路邊的柴禾叢中鉆出來攔住我。五棵松是個小山包,因一排兒立著五棵百年蒼松而得名。我兄攔住我時塞給我一把砍刀,對我說:“你回去吧,到山上砍根毛竹來,我送他下山。”我愣了愣說:“你不是醉了?”兄說:“我沒事。我看兄確實是沒事的樣子,但還是猶豫了一下,可看著找兄那決斷的樣子,就疑疑惑惑地攥著砍刀返身上山去了。

      我再一次忐忑不安開始于這天晚上。那時中央電視臺正在播天氣預報,我昂很神秘地把我叫到灶下,拉我在灶門的矮長凳上坐了。兄聲音低低地對我說:“以后不管什么時候,不管什么人問你送瘸子送到哪里,你就說瘸子不讓你送,你看瘸子醉處也不太厲害,到五棵松你就回來上山砍毛竹去了。”灶下燈光昏暗,我盯著兄的眼睛,我看見仙鼻梁左側有一小塊月牙兒狀的黑硬的血痂,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不為什么,你就這么說,千萬記住。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預感到要出什么事了,心里發(fā)毛。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兄有一顆比旁人聰叫的腦袋,他讀書成績好,兩年就學會了做大木,做小木打家具勝過他的師傅我們的舅舅。聰明人往往會做出聰明事,這一回他用他的聰明腦袋弄出什么事了呢,無法猜想,我只有害怕。

      消息是第二天傳上山的,我們的瘸子堂兄下山時失足落下路邊的懸崖摔死了,他家的狼狗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

      事情驚動了半個村的人,大家議論紛紛,有人指責我沒把瘸子堂兄送到家,才導致了悲劇的發(fā)生,我有苦難言。我揣度,瘸子是被我兄推下路邊懸崖的,可我怎么能說?我承擔著我爹娘以及其他所有人對我的責備,我甚至從我嫂子的眼里看出了她認定是我把瘸子推下懸崖的判斷。

      我和兄跟大家一起來到瘸子堂兄落廠的山崖。瘸子嫂坐在山崖下離瘸子尸體不遠的一堆枯草上??礃幼铀匙犹眯值母星椴辉趺春茫鴮θ沉说乃浪⒉伙@得太難過,拉長的胖臉上沒有淚痕,眼睛也沒有大哭過的跡象。我們看著瘸子歪著腦袋睡在崖底的硬土地上,他從十幾丈高的崖上落下,競沒出血。但從他腦袋歪扭的程度看,他的脖子擰斷了。我跟我兄和癇子的胞兄一起把帶去的篾板擱在瘸子的尸體邊,預備抬走瘸子,瘸子嫂擺手制止了我們。

      瘸子保了人身意外險,縣保險公司的人說要來看現(xiàn)場,瘸子暫時不能抬走。

      下午,保險公司來了一老一少兩個人。他們面色嚴峻,走到離瘸子很近的地方拍現(xiàn)場照。我見他們不停地吸鼻子,他們一定聞到酒味了。那個年紀大的保險人聞著酒味,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難以捉摸,莫非酒后出人命的人責任白負,保險公司可以不賠或少賠錢?我正胡亂猜測著,又見那個年紀大些的保險人

      抓起瘸子的左手給瘸子翻身,瘸子翻過身后他又去拉瘸子的右手,他握著瘸子的右手看了一會兒,他忽然眉頭蹙緊,而后側過身望我們一眼,走到一邊掏手機給什么人打起了電話。

      后來,事情的發(fā)展就出乎人們的意料了。公安局連夜派人進了我們村,警察把那天跟我瘸子堂兄一起喝過酒的我們兄弟幾個召集在我家堂前,他們問了我們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就叫我兄跟他們走一趟,我兄被他們帶走后再也沒有回來。

      后來人們才知道,那個保險人給我瘸子堂兄翻身時,發(fā)現(xiàn)我瘸子堂兄右手中指甲內(nèi)存有血狀物,而瘸子身上并沒有血,他對瘸子的落崖就產(chǎn)生懷疑了,就給公安局打了電話。公安局的法醫(yī)經(jīng)過勘驗,證實了保險人的懷疑。當警察們把頭天中午跟我瘸子堂兄一起喝酒的我們聚集起來,他們看見我兄鼻子邊的那塊月牙形血疤后,他們就心中有數(shù)了,他們認為我兄臉上的血疤是瘸子中指抓摳出的傷痕,從而進一步推斷我瘸子堂兄根本就不是意外身亡,而是他殺,殺人兇手就是我兄。在對我兄進行驗血后證實了他們這一判斷的正確性:我兄的血型與殘存在瘸子堂兄指甲內(nèi)那一星血絲的血型完全一致。

      法院審理此案幾乎沒花什么功夫,因為我兄對一切都供認木諱。關于他鼻梁邊的那彎摳痕是怎么留下的,他告訴法官說,他推瘸子的時候精神很緊張,第一次竟沒能把他推下去,瘸子酒醉心不糊涂,在我兄第二次推他時,他猛返過身張開雙臂企圖抱住我兄,我兄用力摒開瘸子的雙手,但鼻子邊還是被他的右手抓了一下。

      法官問我兄:“你為什么要置一個殘疾人于死地,而且他還是你堂兄弟?”

      我兄答:“我和他有仇?!?/p>

      “什么仇?”

      “幾年前他搶包了我想承包的水庫?!蔽倚趾巵y造。

      為承包一個水庫的事殺人害命,法官們沒考慮它的可信性,一個個都匪夷所思地點了點頭。也許因為我兄很配合他們的工作,所以他們不想為難我兄。案子很快就結了,判處我兄死刑,我兄不上訴,只待省高院核準執(zhí)行了。

      經(jīng)允許,我去看過我兄兩次。在死囚牢里,我兄面容更加清癯,臉上像涂了層厚蠟似的白里透黃。第一次相見時我們都不能說話,只用眼睛交流。我瞅他一眼,意思是:“兄啊,我不該告訴你嫂子的事,我真后悔?!蔽倚殖蛭乙谎?,我揣摸出了他的意思:“我弟,你是對的,男人最大的恥辱莫過于婆娘偷人,我不怪你,更不后悔,只是以后爹娘就全靠你了?!?/p>

      我又緊瞅著我兄,意思是問他:“以后嫂子和侄兒咋辦?”

      我兄對瞅著我,我知道他在說:“你嫂子自由了,我那兒子你替我管教,一定要給他讀書,上大學,不要告訴他我的事?!?/p>

      交流完這些,我們再不向?qū)Ψ絻A述,只死一樣沉寂地注視著對方的眼睛。

      我第二次去看他是在他判決后。那次他開口說了許多話,囑我照顧好爹娘,管教好他兒子,他沒提起我嫂子,但說了他謀殺瘸子堂兄的事,總共是兩句話,第一句;要是瘸子沒保人身意外險,那他就是酒后失足落崖。第二句:可瘸子偏偏保了人身意外險,他偏偏保了人身意外險……這句話他反復呢喃了好幾遍。

      每一次去看我兄,走前我都要去問我爹娘要不要帶話給我兄,我爹搖頭,我娘抹淚??赐晡倚只貋砦矣窒虻飯蟾嫘值那闆r,我爹呆呆地瞪著雙無神的眼睛聽我說,我說完了他仍默不做聲,我懷疑他是不是在聽我說,而我娘,眼淚鼻涕早擦滿衣襟,大泣無言。

      對我嫂子,我去之前不敢跟她打招呼,回來后也不敢跟她說我兄,我甚至不敢去見嫂子。對于我兄謀殺我瘸子堂兄這件兄弟相殘的事,全村人都不明就里,惟獨我和我嫂子心知肚明。只是,我相信嫂子會跟我一樣,永遠也不會把肚里的那點隱情告訴任何人。

      我嫂子帶著她兒子山崽回娘家住了,這免去了我與她對面的局促。

      我嫂子給我撮合的姑娘很快就跟我分手了。她和我本來就沒有什么承諾,分手以后就跟以前一樣不再來往。我理解她的心情,我是殺人犯的弟弟,或許我體內(nèi)也蘊含殺人基因,誰也保不準哪一天我會像我兄一樣置某人于死地。這樣,哪個女人會布安全感?

      處決我兄是在春天里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這使我想起讀高中時逃學去看行刑那天的天氣。那天下著雪,雖然不大,畢竟是下雪了,還刮著大風,是個天寒地凍冰冷刺骨的日子。我兄比那個倒霉蛋幸運。

      頭天,我爹一改蔫不拉嘰的窩囊相,雷厲風行像個戰(zhàn)場指揮官,仔仔細細為我兄張羅著方方面面一切該張羅的事,就是沒叫我也干點啥,為此我一整天都迷迷糊糊摸不清頭腦。傍晚,嫂子背著山崽從娘家回來,我爹跟她說了找兄后事的安排情況,她什么話也沒說算是默許了。最后她才問我爹:“明天幾點鐘下山?”我爹說:“五點吧,五點半夠了?!泵魈煳业鶎iT包了輛車去縣城邊的刑場拉我兄的遺體。我們下山要走一小時路才能到鎮(zhèn)上坐乍,汽乍到縣城又要一小時,還要吃早飯,計劃八點趕到縣城,必須得五點半起程下山。

      “明天我也去,讓大殼最后看山崽一眼?!蔽疑┳诱f。

      “明天叫小殼背山崽去?!蔽业f。躲在房里不敢出來見嫂子的我聽見他們的對話,才知道爹為啥沒安排我廠點什么,原來我有這項特殊使命。

      翌日,我們到縣城還早??h城的大街上到處都是忙碌著的人們。我還看見了別著頭后退著在人行道上走路的人,真是神經(jīng)病。載我們來縣城的車不知停到什么地方去了,一會兒,那些給我兄收殮的人也消失在縣城主要街道兩邊的大小店鋪里。我馱著山崽沿街走去,嫂:子跟在我后而。我們?nèi)サ牡胤绞强词厮懊娴穆房凇?/p>

      我兄的行刑地不知在哪兒,為了讓我兄最后看他兒子山崽一眼,我利我嫂子選擇在刑車一定要經(jīng)過的看守所路口等我兄。我兄押在看守所里,刑車山來時,我把侄子山崽高高地馱在脖子上,我兄就能最后看他兒子一眼,這樣,他在到另一個世界去時會多一些安慰。本來,我嫂子請求過政府,在處我兄前讓她帶山崽去最后見我兄一而,政府已經(jīng)批準,可是遭到我兄的拒絕,他說他不想見任何人。

      許多年前我親眼門睹過宣判死刑犯,那次我是帶著好奇心去的,我恣肆放任,因為被槍決的人與我毫不相于?,F(xiàn)在法律不允許以公審大會的形式處決死刑犯了,形式不同,但結果一樣。今天,在一聲突兀的槍響后倒下的是我同胞兄弟,我的心情無法用語言表達。

      在正對著看守所路口的街邊,我和嫂子挑廠個最顯眼的位置站好。我放下山崽,也許是累了,我嫂子牽了山崽的手蹲下,她撫摸著山崽灰黃的又細又軟的頭發(fā),滿臉哀戚。我兄小事后,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地瞅她。幾個月功夫,她的兩頰仿佛被刀削過,臉長了許多,衣服也顯寬大了。在她臉上已經(jīng)找不到嫵媚漂亮的影子,剩下的是冷艷和怨忿。

      嫂子知道我在看她,她沒有回避,她用手撩去那縷垂在額前的發(fā)絲,仰起臉雙眼直視著我。我被她瞅得心里發(fā)慌,我不知道她此時在想什么。毫無疑問,她無數(shù)次這樣想過:是我的這個小叔子把我和瘸子的事告訴了他兄,他兄就謀殺了瘸子。瘸子死了她不足惜,但我兄是她老公,是她深愛的男人,他今天將被槍決,她能不傷心欲絕,能不對我恨之入骨?我也真的理該被她恨,我現(xiàn)在心里比黃連還苦,而且有苦無處訴。是我害死了兩條人命,害了嫂子。

      我已經(jīng)后悔得不知道再后悔了,我想對嫂子說我不是有意要告訴我兄的,那天夜晚我是見鬼了,我才把那事給漏廠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街上行人忽然慌張起來。哪里冒出了那么多穿制服的警察,他們使街道一下變空曠了,摩托車自行車不見了蹤影。我想刑車快要出來了,我把山崽舉過頭馱上脖子,我嫂子身子顫抖著站起來,她雙手抓住了我的右胳膊。也許是太緊張,我把山崽舉上肩后,兩耳突然暫時失聰,聽不見仟何聲音,只覺得山崽的兩只小腳不停地在我胸口踢騰,嫂子害怕:似的緊緊箍著我的手,依偎著我。

      聽覺恢復后,看守所里傳出的金屬磨擦產(chǎn)震得我耳朵生痛。那扇大鐵門打開丁,隨著汽車馬達的轟鳴,兩輛警車先行駛出。它們開始向右轉(zhuǎn)彎,刑車才出來。刑車上,七八個戴了口罩背著槍的武警官兵中間,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頭顱在左右晃動,他的眼睛一瞅見我,不,是瞅見我們,他的頭立即就不晃動了,他的目光罩在我們——我、我嫂子和山崽身上。我兄的目光使我震撼,我也感覺到嫂子劇烈地顫栗,只有山崽仍然調(diào)皮地用腳跟踢騰我的胸脯。

      我迎著我兄的目光,這是一個身強體壯又是將死之人的目光。我從他的目光里和臉面上看出,他舍不得離開我們,他心有不甘,但沒有哀傷。忽然,我看見我兄的嘴張開了,他一定是想最后再對我或我嫂子或他兒子山崽或?qū)ξ覀兇蠹艺f句什么話,但我聽不見他的聲音?;丶业穆飞衔覇柹┳佑袥]有聽見我兄說什么,嫂子說沒聽見。到家后我對著鏡子反復模仿我兄那時的口型,我才知道,我兄那時是叫了他兒子的名字。或許是他的聲音太小,或許是街面上過于嘈雜,我們沒能聽見他的聲音;或許,那時他根本就沒發(fā)出聲音,他只在心里叫著他的兒子。

      刑車向右拐彎的時候,我兄扭頭向我射來最后決絕的一瞥,那一剎那,我情不自禁地大聲向我兄呼喊:“兄啊,是我……”我的聲音很突兀,很洪亮,洪亮得都變了嗓,以致?lián)碓谖疑砼钥礋狒[的人紛紛莫名其妙地拿異樣的眼神瞅我。我沒理他們。不過,我沒把話喊完,我僅僅喊了半句就張著嘴不再出聲了,因為我相信,我兄已經(jīng)聽不見我的呼喊了,而且,我一時也無法確定下半句話的內(nèi)容,我只能喊半句,留下另一半當作懸念了。

      我兄的背影很快被一群武警戰(zhàn)土的身子擋住,一片綠色漸漸遠去,我眼前出現(xiàn)了鋪滿青草的山坡地,接著我聽見了一聲槍響。我是聽過槍響的。那年在鎮(zhèn)中學讀書,民兵訓練打靶時我去揀子彈殼。那是我第一次聽見槍響,山這邊響一聲,俄頃,山那邊回一聲,槍聲密集時像爆炒豆子似的很熱鬧,讓人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但今天我就所見孤零零的一聲槍響,槍聲響亮慘烈,撼人心魄。

      看熱鬧的人們散去,街上又恢復了人來人往的喧囂,只有我嫂子和我仍然緊挨著身子相伴而立。這使我想起兩年前我和嫂子舉著塑料布站在雨中的情景。別的女人可以這樣伴我而立,我也可以這樣伴別的女人而立,可她是我嫂子,我是她小叔子,我們無論如何不能這樣相伴而立。我欲推開嫂子,推開她是容易的,但我突然感覺沒有推開她的力氣了,她的心已經(jīng)受傷滴血,我不能在她受傷的心上再撒一把鹽。

      嫂子牽了牽我的胳膊,我從混沌中醒來,我看見她頭上扎了塊白手絹,我的心一酸,眼眶發(fā)熱,動情地叫了她一聲嫂子。這是我兄出事后我第一次叫她嫂子,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嫂子是在我們?nèi)胰硕疾恢赖那闆r下走的。那天是我兄到另一個世界七七四十九天大祭的日子。吃過早飯,我爹我娘各拿了一些祭品,我馱著山崽,我們要去祭奠我兄的亡靈,但我們出門后卻不見了我嫂子,娘叫我回屋來喊她,我回屋喊了幾聲嫂子,她沒答應,我就到她房里去察看。我沒見嫂子,卻看見了她放在桌上的信和存折。

      “爹、娘,原諒我走時沒先跟你們說一聲,我掙夠了到鎮(zhèn)上建房的錢就回來,那時我把爹娘接到鎮(zhèn)上一起住,做小生意,過小日子,現(xiàn)在,我請你們幫我?guī)Ш蒙结蹋一貋碓俳o你們叩頭?!边@百來個字排成五行寫在從鎮(zhèn)上文具店里買來的白色信箋上,是用藍圓珠筆寫的。字談不上秀氣,但端莊整齊,像水田里剛栽下的禾秧那樣橫豎相對。

      我把信箋和存折交給我娘,她不識字,也沒問信箋上寫的啥,存折上有多少錢,她無言地把信箋和存折遞給了我爹。我爹邊收起存折邊瞅了信箋一眼,他動了動嘴唇不知說啥好,所以啥也沒說。失子的巨痛已經(jīng)使他的精神和肉體在沒有了感覺的同時也失去了起碼的反應和表達能力,早已不知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任何情況,他緘口無語。

      我們一家人到我兄墳上進行了簡單的祭奠,在焚燒祭品時,我爹把我嫂子寫的信也放進火里燒了。我爹娘回的時候,我,叫他們帶走山崽,我說我要單獨陪兄坐一會兒。我就席地坐在我兄的墳旁。

      我兄的墳像個大土丘,土色黃燦燦,墳頭朝著正北。這個向頭不知是否合他的意。人死了要是真有魂魄,他的魂魄也許卑已飛到他打工的南方去了。我神情恍惚,胡思亂想。

      忽然,我對睡在泥土里的我兄說:“嫂子走了,她肯定是去了你打工的地方?!?/p>

      我期待能聽見我兄的應答,可是,很長時間過去,我身旁的那堆泥土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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