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鶴濱
我很佩服美國作家埃德加·斯諾的觀察力,他對毛澤東性格的評述是真實的,即便是他聽來的:
"他似乎一點也沒有自大狂的征象,但個人自尊心極強,他的態(tài)度使人感到他有著一種在必要時當機立斷的魄力。我從來沒有看見他生過氣,不過我聽到別人說,他有幾次曾經(jīng)大發(fā)脾氣,使人害怕。在那種時候,據(jù)說他嬉笑怒罵的本領是極其杰出和無法招架的。"
記得是1953年初秋一天的下午,是蘇聯(lián)臨床醫(yī)學專家、內(nèi)科教授、蘇聯(lián)醫(yī)學專家組長瓦西林柯為毛澤東會診的第二天,值班衛(wèi)士通知我:"主席叫你去!"他沒有告訴我有什么事情。只見他面部表情緊張,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當我一跨進紫云軒毛澤東的寢室時,立刻感到異常的氣氛。只見毛澤東左手叉在腰間,在室內(nèi)激動地走動著。因為空間太小,他走上兩三步后,又來個急轉(zhuǎn)彎,折轉(zhuǎn)一百八十度又走回來……
他見我走進來,便停住了腳步,在我面前站定,怒氣沖沖地盯著我,劈頭就說:"王醫(yī)生!今后我的事,不要他傅連暲來管!你不要聽他的!"
"主席,他是負責中央領導同志保健工作的領導人,是我的業(yè)務上級,我不聽他的怎么辦?!"我態(tài)度自若地微笑著向毛澤東解釋我的難處。
"你不要聽他傅連暲的!聽我的!他什么也不懂,還裝懂。蘇聯(lián)專家來會診,他不給我述說病情的機會,他搶著代替我說,說的又不是我的病情。"毛澤東越說越火,像喀秋莎火箭炮一樣沖著我射來。
"你打電話告訴他,說我正在臭罵他哩!"毛澤東盛怒未衰。
"好!我去打電話。"我想借此機會溜走,讓他自己把火氣消一消。正欲動身,毛澤東看出了我的企圖,他的聲音又把我釘在了他的面前:"你到哪里去打電話?我這里就有。"毛澤東用手指著床側(cè)的電話,雙眼牢牢地盯著我,話音仍舊帶著濃濃的火藥味兒。
我用眼瞟了一下那電話,但不敢把電話拿起來。我怕毛澤東在火頭上,電話一打通,他接過電話,訓斥一陣,然后宣布撤傅連暲的職,那就麻煩了。
兩個人僵持在那里。我呆呆地站在毛澤東面前,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對峙了不到兩分鐘,他再也沒有重復他的命令,也沒有發(fā)出新的命令?!瓭u漸地,他的視線移開了我的臉,眼光也放低了。這種光景告訴我,毛澤東的怒氣消得差不多了。我慢動作地、輕輕地退出了毛澤東的臥室。
第二天,楊尚昆剛從毛澤東的辦公室走出來,在菊香書屋大門北側(cè)碰上了我,便安慰道:"鶴濱同志,主席對我說,他向你道歉。并要我向你解釋,脾氣不是對你發(fā)的。"
"主任,我知道。"
"主席還說,今后你還是要服從傅連暲同志的業(yè)務領導。"楊尚昆又補充了一句。
過了幾天,傅連暲見到了我說:"鶴濱同志,主席發(fā)脾氣要你給我打電話,你怎么不給我打呀?"他說的情節(jié)很具體,大概毛澤東自己已經(jīng)給傅連暲打過電話了,或者通過哪位領導人告訴了他。
"我怕主席當時正在火頭上,他若在電話里撤你的職,怎么辦?!"我向傅連暲說出了我當時的想法和難處。
"那有什么,主席發(fā)脾氣是對我的批評和教育嘛!"傅連暲由衷地對我說。
毛澤東發(fā)脾氣可能是誤解了傅連暲的好意。蘇聯(lián)專家會診時,毛澤東講到在40年代初,曾出現(xiàn)過當身處空曠廣場時,有恐懼的感覺,所以在一段時間內(nèi),不愿意去廣場參加大會。瓦西林柯教授當即診斷這是"恐曠癥"。我推測,傅連暲聽后,認為這種一時出現(xiàn)的精神神經(jīng)失調(diào),不宜下"恐曠癥"的診斷,也可能傅連暲擔心這一診斷會引起毛澤東的思想負擔,就代替毛澤東說了下去……
我想可能是在會診時,毛澤東不好意思當著蘇聯(lián)專家的面打斷傅連暲的話,于是就把怒火窩了起來,在我的面前發(fā)泄了出來。
韓素音的回憶:"他雖極不喜歡殺人,可如要嘲諷起人來,卻是入骨三分。"韓素音的筆鋒也真厲害,她把毛澤東嘲諷人的本領用"殺人"來襯托,其筆鋒之利也能入木三分。
毛澤東和梁漱溟吵嘴的那一幕,在我記憶"深處",尚有明確的三個人的印象,這三人便是毛澤東、梁漱溟和"勸架"的史良。
事情的發(fā)生是由梁漱溟在一次會議的發(fā)言中提出了"九天九地"引起的。他認為:"工人被重視,在九天之上。農(nóng)民負擔太重,在九地之下,不能靠農(nóng)民得了政權(quán)就不管農(nóng)民了。"這一席議論,毛澤東知道后,心潮不能平靜了。
"有人不同意我們的總路線,認為農(nóng)民太苦,要求照顧農(nóng)民,這大概是孔孟之道施仁政的意思吧。須知,仁政有大仁政、小仁政……發(fā)展重工業(yè),打美帝是大仁政。有人班門弄斧,似乎我們共產(chǎn)黨搞了幾十年的農(nóng)民運動,還不了解農(nóng)民。笑話!我們今天的政權(quán)基礎是工農(nóng),可以說明,工人、農(nóng)民在根本利益上是一致的,這基礎是不容分裂的!不容破壞的!"毛澤東先聲奪人地講。
"我不反對總路線,我是擁護總路線的!"梁漱溟辯解說。
"假若明言反對總路線,主張注重農(nóng)業(yè),雖見解糊涂卻是善意,可原諒!而你不明反對,實則反對,是惡意的!"毛澤東帶著怒氣說:
"你提出所謂'九天九地','工人在九天之上,農(nóng)民在九地之下','工人有工會可靠,農(nóng)民卻靠不住,黨、團、婦聯(lián)也靠不住,質(zhì)量都不行,比工商聯(lián)還差,因此無信心',這是農(nóng)民得到了土地,還是上了九天?!人家說你是好人,我說你是偽君子!"毛澤東停頓了一下,加強下一句話的分量:
"你雖沒有用刀殺人,卻是以筆殺人的!"毛澤東越說越火了。
"現(xiàn)在我惟一的要求是給我充分的說話時間……不給我充分的時間,是不公平的。……我也直言,我還想考驗一下領導黨,看看毛主席有無雅量!什么叫雅量呢?就是等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清楚之后,毛主席能點點頭說:'好!你原來沒有惡意,誤會了!'這就是我要求的毛主席的雅量。"不知梁漱溟有沒有說完,梁的話一停頓,史良便沖著他提高了聲調(diào)說:"梁漱溟先生,少說一句吧!"她的話不多,但那語音又焦急、又無奈、又真摯、又親切。
"你要的這個雅量,我大概不會有!"毛澤東的火氣消了一點。
"主席,您有這個雅量,我就更加敬重您,若您真沒有這個雅量,我將失掉對您的尊敬。"梁漱溟毫不退讓地頂了上去。
"這一點'雅量'還是有的,那就是你的政協(xié)委員還可以當下去……"毛澤東的火頭又稍微的小了點。
"當不當政協(xié)委員,是以后的事,我現(xiàn)在的意思是考驗一下領導黨,因為領導黨常常告訴我們要自我批評,我們要看看,自我批評是真的,還是假的。"梁漱溟仍站在原地稍仰著頭面對主席臺上的毛澤東"將軍"!
"批評有兩條:一條是自我批評,一條是批評。對于你實行哪一條呢?是實行自我批評嗎?不是,是批評!"毛澤東的火氣又起來了。
"我是說主席有無自我批評的雅量……"
……
"梁先生,你今天不要講長了,把要點講一講!"毛澤東用較緩和的語氣說,看來他想打破對峙的僵局。
"希望主席給我充分的時間!"梁漱溟回答。
毛澤東:"你講到4點鐘好不好?"說罷,他看了一下手表。
梁漱溟:"我有很多話要講,講到4點鐘哪行!"毛澤東:"再講10分鐘行不行?"聽口氣是再加10分鐘。
梁漱溟:"我要求給我一個公平的待遇!"
……
毛澤東:"不讓你講長話,你說我沒有'雅量'……那么什么是公平呢?在此時、此地,公平就是不讓你在今天這個會上講,而讓你在另外一個會上講,梁先生,你看怎么辦?"
梁漱溟:"聽從主席的決定。"
吵嘴算是結(jié)束了,最后,吵嘴的雙方都表現(xiàn)出了"雅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