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扇

李聿鐘

民國初年，在臨海的一座小城里，有一家古董店。掌柜的姓趙，五十來歲，早年喪妻，沒有續(xù)弦，獨生子名叫趙繼寶，二十多歲，娶妻剛一年。他家已經(jīng)開了幾輩子古董店，貴重的古董前幾輩兒都出了手，到趙掌柜這輩子，店里只有些明清時代不值錢的東西。這個小城人口不到十萬，買古董的人少，生意很不景氣?？墒勤w掌柜迷上了古董這一行，年輕時還拜過師，現(xiàn)在還要子承父業(yè)。趙繼寶念了六年書，就跟著父親做這賺不了幾個錢的古董生意，一家三口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嚴霜單打無根草。趙掌柜突然得了急病，肚子疼得直打滾兒。趙繼寶請來城里有名的中醫(yī)診治，說是得了“滾腸痧”，就是急性闌尾炎。那時候，中醫(yī)中藥治不了這個病，只得等死。

當(dāng)時，這個小城里有家洋醫(yī)院，治闌尾炎是件很容易的事?？墒牵笕艘恍南朐谥袊松砩习l(fā)橫財，有不少人在這家醫(yī)院雖然治好了病，卻落得傾家蕩產(chǎn)?？墒菫榱司雀赣H的命，趙繼寶也顧不得許多了，他帶著家里僅有的十塊現(xiàn)大洋，背著父親，進了這家洋醫(yī)院。

洋大夫用聽診器聽了聽，用手在肚子上摸了摸，說非開刀動手術(shù)不行，再耽誤兩個鐘點兒就活不成了，要價現(xiàn)大洋二百塊!趙家一天的進項連本帶利最多不過兩塊現(xiàn)大洋，上哪兒弄那么多的錢!趙繼寶跪下哭著求洋大夫：“看在上帝的面上，先交十塊，欠下的十天內(nèi)保準(zhǔn)交齊，救我爹一命吧!”

趙繼寶怎么提到“上帝”了呢?因為這個洋大夫的兄弟是天主教神甫，在城里建了個教堂，這洋大夫也常去做禮拜。趙繼寶聽神甫講上帝會救苦救難，想用“上帝”來打動洋大夫?？哨w繼寶還是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死在洋人的醫(yī)院里。

趙繼寶埋葬了父親不到十天，他的媳婦臨產(chǎn)。真是禍不單行，又是難產(chǎn)，需做剖腹產(chǎn)。趙繼寶沒有那么多錢，再次眼睜睜地看著媳婦和他那沒出世的孩子死了!

趙繼寶恨透了洋人，也為中國的醫(yī)術(shù)落后而傷心。他關(guān)了古董店，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一年以后，趙繼寶回來了，古董店又開了門。店里的擺設(shè)還是原樣，只是在通門顯眼的墻上掛了一把打開的折扇，扇面上畫著“仕女游春圖”。畫上的楊柳剛剛吐出嫩葉，淡綠色的草地上點綴著紅色小花。畫中間那兩個衣著華麗，年輕美貌的女子，就像活的一樣，每人手里提了把沒有張開的雨傘。

這天是個晴天，洋大夫的兄弟———天主教神甫從街上走過，抬眼看見古董店正面墻上掛著那把扇子，就像被勾了魂似的進了古董店，不眨眼地看著那扇面上畫的美女。半天才問：“這扇子要多少錢?”趙繼寶說：“不賣!”神甫問：“你把它掛在這里，為什么不賣？”趙繼寶笑了笑說：“我這個活人站在這里，也賣嗎?”神甫又看了好一陣扇面上畫的美女，斜了趙繼寶一眼才離開了。

又一天，下著小雨。神甫打著雨傘路過古董店，禁不住又往店里面看。這一看把他驚呆了!他快步進了古董店，擦了擦眼睛仔細看，還是那把扇子，扇面上畫的還是“仕女游春圖”，只是那兩個衣著華麗、年輕美貌的女子，原先提在手里沒有張開的傘竟然張開了，用手舉在頭上遮著蒙蒙細雨。

神甫看了半天，對趙繼寶說：“能不能讓我細看一下這把扇子?”趙繼寶把扇子摘下來，交給神甫。神甫瞪大了眼睛細看，這把扇子好大，象牙做的扇骨足有三尺長，扇面是白綾，顯然年代久遠，都發(fā)黃了。神甫問：“這是前些日子我看見的那把扇子嗎?”趙繼寶說：“我只有這一把扇子?！鄙窀σ苫蟮貑枺骸澳翘?，扇子上的傘怎么沒張開?”趙繼寶說：“那天沒下雨，今天下雨了。”神甫驚奇地問：“怎么，畫上的傘，晴天就閉，雨天就開?”趙繼寶說：“是的，這是我家的傳家寶?！鄙窀τ謫枺骸疤烨缌?，傘還會閉上？”趙繼寶說：“當(dāng)然嘍!要不，怎能叫做‘寶呢?”神甫又反復(fù)把扇子看了幾遍，趙繼寶笑著說：“你不信?等晴天再來看?！鄙窀Π胄虐胍傻亟贿€扇子，眨巴著藍眼睛走了。

第三天，天晴了，神甫一路小跑來到古董店，扇子還掛在原地方，扇面上兩個女子手里的傘閉上了，提在手里。神甫又把扇子要來，反復(fù)地細看，搖了搖頭，吧唧著嘴問：“再下雨，傘還會張開?”趙繼寶說：“我說過了，要是不能晴天合傘，雨天張開，怎能叫‘寶呢?”神甫交還扇子，若有所思地走了。

又一個雨天，剛落雨點兒，神甫就往古董店跑，進去一看，那兩把傘真的又張開了，兩個美女把傘舉在頭上遮著蒙蒙細雨。

神甫知道中國有許多寶貝，他想這把能變的奇扇一定是件寶，這回就領(lǐng)著他的兄弟———那位洋大夫一起來驗看。這個洋大夫比神甫看得更仔細，還特意帶來尺子，量了扇子的尺寸，楊柳嫩葉的大小，幾朵紅花的距離，甚至于扇骨上的幾小塊斑痕、扇面上一塊指甲蓋大小的水漬兒也量了，記在一個小本子上。過兩天天晴后又來了一回，把這些記錄與合傘的折扇一一核對。

洋大夫核對了半天，那兩把傘除了一張一合，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不同的地方，他認定這是世上稀有的寶物。為了進一步確認這扇子的價值，神甫馬上寫信把這奇扇的事兒告訴給在另一座城市傳教的懂得鑒定文物的朋友，請他來幫助鑒定。

那位朋友接到信，馬上趕到這個小城，用顯微鏡看了這把扇子，認定它確實是稀罕之物?？墒沁@位朋友更鬼，還想親眼看看下雨天扇面上的傘是怎樣打開的，于是他在一個陰天來到古董店坐下不走，等著天下雨。他等了大半天，中午出去吃飯不到十分鐘的工夫，雨點兒就落下來了。他連飯也沒吃完，就跑回古董店，直奔那扇子，因為下了雨，扇子上兩個美女手中的傘自然張開了。

又一個雨天，神甫的朋友頂著雨來到古董店，坐下來等著天晴了看扇子上的傘如何合上。雨漸漸小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扇子。正在這時，趙繼寶的鄰居慌慌張張地來叫他：“二叔病得很重，你快去看看!”邊說邊幫著趙繼寶關(guān)店門，神甫的朋友只得離去。

神甫的這位朋友雖然沒有親眼看見扇子上雨傘張合的情景，但從城里一些老人那里了解到趙繼寶的古董店是從祖上傳下來的，有幾件寶貝是不奇怪的。因此他認定這可能是中國哪朝帝王御用的寶扇。

神甫和他的兄弟聽后，下決心不管花多少錢也要把寶扇弄到手。于是他倆來到古董店，笑著對趙繼寶說：“我們花高價買這把扇子?！壁w繼寶說：“這是我的傳家寶，不賣!”神甫說：“一千塊現(xiàn)大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壁w繼寶說：“你就是給我一座金山也不賣?！?/p>

神甫和洋大夫不甘心，天天來討價，價碼一直漲到五千塊現(xiàn)大洋。趙繼寶心想，你那個洋醫(yī)院和洋教堂從中國人身上榨去的錢豈止五千塊?于是堅持不賣。

神甫兄弟又將價碼漲到一萬塊。趙繼寶說：“祖上有訓(xùn)，這是價值萬貫的寶物，我就是窮得要飯吃，也不能賣?！?/p>

這天，神甫和他兄弟洋大夫又來了，價碼一直漲到三萬塊，把那個洋醫(yī)院幾年來賺的不義之財全都搭上了。趙繼寶看著面前放著的寫著三萬塊現(xiàn)大洋的銀票，這才點了點頭，燒上一爐香，跪下磕了三個頭說：“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孫繼寶違背祖上遺訓(xùn)，把寶扇賣了，望祖宗恕罪?！比缓蟛艔膲ι夏孟履前焉茸?，交給神甫兄弟二人。

神甫兄弟買了這把扇子，樂得心里開了花，一人輪流掛一天，整天看不夠，因為是在晴天買的這把扇子，那兩把傘提在美女手里沒張開，他倆等著下雨，好看美女張傘。

沒過幾天，下起了雨。這天輪到神甫家掛扇子，他趕緊把洋大夫叫來，兩雙眼睛緊盯著扇子?？墒?，雨越下越大，傘就是張不開。

神甫和洋大夫覺得不對勁兒，拿著扇子打著雨傘跑到古董店質(zhì)問，沒想到店門上了鎖。他倆心里預(yù)感不妙，把門踹開，進去一看，已經(jīng)是人去店空，只有墻上掛著一把和他們用三萬塊現(xiàn)大洋買的扇子一模一樣的扇子，只是扇面上畫的兩個美女把傘張開，舉在頭上遮雨。他倆一下子明白了，剛剛說出“上當(dāng)了”三個字，就雙雙氣得昏倒在地上。

原來，趙繼寶在埋了媳婦以后，到他父親的師兄那兒商量報仇辦法。在師伯的幫助下，做了兩把同樣的扇子，又在熏黃了的白綾扇面上畫了“仕女游春圖”，一把扇子畫的是閉著傘，另一把畫的是張著傘。其余的景物一模一樣。為了不露破綻，還有意在扇骨上做了相同的斑痕，在扇頁上做了相同的水漬痕跡。一年后，趙繼寶拿著這兩把扇子回來，晴天掛閉傘的，雨天掛張傘的。他又和鄰居通了氣，糊弄了洋人，拿到錢后，就離開了這個小城遠走高飛了。

1948年，這個小城解放后，已經(jīng)六十來歲的趙繼寶也回來了。當(dāng)初他離開這個小城進了大城市，把銀票換成大洋，續(xù)了弦，生了一子一女。他用這筆錢供子女讀書上醫(yī)科大學(xué)，還留了洋，成了醫(yī)學(xué)博士。他這次帶著妻子兒女回來，當(dāng)天就到市人民政府申請開設(shè)醫(yī)院，為百姓治病，不但收費低廉，遇到特別貧窮的人還免費治療。直到他去世前，才把這“奇扇”的故事說給兒女們聽，要他們恪守醫(yī)德，救死扶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