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福相
“你的花園真出色?!蔽覍▓@女主人說。她坐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椅子在花園中央;一襲白衣裙,在七月的陽光下,清潔明亮。她戴了一頂大草帽,我站在她面前,看不見她的臉。
“什么地方出色?”職業(yè)式的口氣,沒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卻是悅耳動聽。我覺得更接近了些。
“花的顏色、形狀、大小,甚至味道配合得非常突然,出奇制勝,很有創(chuàng)意,尤其是花間的幾件石雕……”
“你到車庫屋頂看過嗎,”她打斷了我的話。
“剛從屋頂下來,我特別喜歡水盆前那一面放大鏡,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水中的小藻和昆蟲。我是個學生物的人,看慣了顯微鏡,就是有點怕樓弟,因為中風后,平衡一直不太好?!?/p>
“你真幸運!”
“是的,中風后還可以爬婁梯?!?/p>
“……因為你還可以看花。而我是一個瞎子,三年前就失明了。丈夫是我的眼睛,旦每一朵花,每一鋤泥土,每一條小徑,我都清楚,我還可以澆水、施肥,甚至捕捉那些吃我大理花的蝸?!?/p>
我呆呆地站在她面前,無活找話。時間過得好慢,我決定不提眼睛的事。
“你經(jīng)營花園很久了嗎,”
“有七八年了,年輕時太忙,忙著看孩子,忙著賺錢生活,現(xiàn)在清閑下來,與花的關系越來越近?!?/p>
我向她舉手敬禮,說聲再見。
愛德門頓園藝協(xié)會每年舉行一次私家花園比賽,由四十幾個參選花園選出二十家:有房前裝飾園、房后裝飾園、水園、玫瑰園、盆景園、袖珍園、多年生花園、一年生花園、豪華大展園、蔬菜花卉混合園等項目,每種花園選出三名,,有的可以選人不同項目。七月底的周末,被選中的花園開放,讓人參觀。過去兩年,我和妻子總要去看花、看花園、看看花的人,我們帶了三明治和咖啡,順便找一落腳處野餐。
養(yǎng)花人和看花人都是同一類型:友善、溫和、多話、聲音大、喜歡笑。每一家花園都有特色,,都體現(xiàn)花園主人的個,陛。
一輛游覽車從鄉(xiāng)下帶來三十幾位老人,他們白發(fā)飄飄,步履維艱,手杖在水泥地上嘟嘟地響,一下子占滿了整個花園,擠來擠去,品頭論足。一位老先生對他的女伴說:“我最喜歡的還是你的兩朵花?!彼呐楹孟衲樇t了一下,悄悄地說:“可惜我,的花已式微了?!彼麄儾皇强椿?,他們在談戀愛。
花要落,人要老,老人與落花,一樣自然。
退休后才發(fā)現(xiàn)花園的多姿,一年七個月慘淡經(jīng)營,有疲勞,有失望,有向往,有期待,也有恬然的喜愛。想起陶淵明的歸田園居:“少無世俗韻,性本愛丘山……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返自然”是我們花園的主題,我們保留了一片楊樹林,林中有野花雜草,有十幾種櫻桃和樹莓,各得其所,自生自滅。另外妻子開拓了兩個花園和三十一個盆景,我自己建立了一座石頭園,夾雜其間有九棵小長青樹和十一簇藍草,在東籬旁我又種了幾百棵花,爬在籬上的是牽?;ǎ驹诤笈抛罡叩氖窍蛉湛?,蹲在前排最矮的是三色堇和秋海棠,不高不矮站在中間的是五種罌粟。罌粟不同于別的花,只有四個花瓣,含苞時如怕羞少女,低著頭;花開時是少婦,仰頭吐蕊,恣意招搖;花落后洗盡鉛華,有母親的莊嚴;驕傲地捧著一罌粟米。我特別中意喜瑪拉雅藍罌粟,它們有一種使人終生難忘的藍。
晚夏的夕陽把麥田染成黃金,天空映成彩虹,各種顏色在樹葉上、花瓣上輕輕顫抖,蝴蝶和蜻蜓在花上來回巡邏,林中歌鳥好像在慶祝什么,呢喃一些細碎的歌。這時,我喜歡走人黃昏,一杯酒,一小碗花生米,坐在涼臺的椅子上,安靜地想,想遠方的故人,想送花的朋友,也迷惘著:“當我離去時,花還會繼續(xù)開嗎?”
我覺得很幸運,我可以看花,我不是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