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靈犀

一

陽光酒吧，歐文坐在靠窗的一隅淺斟慢飲。女人推開門的一瞬間，歐文的眼光正從窗外游移到門口，歐文笑了，下酒菜終于來了。

女人身材高挑，長長的黑發(fā)遮住了半邊臉，露出的半邊白皙圓潤，裸露的頸上是一串黑珍珠項鏈，一襲黑裙長及腳踝，歐文滿意地想安娜·卡列尼娜的出場可能也不會如此。他在心里打賭女人一定會走向自己，因為自己坐的地方和門成直線，更主要的是他對自己的容貌絕對有信心。女人，真的沖他的方向走來。歐文臉上掛著一絲迷人的微笑，迎接女人的到來。

女人走得很慢，有點小心翼翼，或者說有點趔趔趄趄，兩個手臂防御性地端著，神情緊張，好像前方有什么事物會對她造成威脅。最后，女人終于挪到了歐文的對面，腳下意識地踢了一下椅子，緩緩地坐下來。歐文臉上的笑容早已凝固。

服務(wù)生走過來問女人喝點什么，眼睛卻在歐文的臉上尋找答案。女人的頭擺動一下，好像意識到對面坐著一個人，抬起臉來，黑發(fā)沒有遮住的一只眼睛飛快地朝歐文的方向瞄了一眼，美麗的大眼睛，絕非盲人。

“這里什么東西最便宜？”

“最普通的飲料35元。”服務(wù)生的語氣帶點傲慢。

女人摸著錢包，歐文含笑對服務(wù)生說：“給這位小姐來一杯紅粉佳人。我買單?！?歐文已確定她沒有完全失明。

酒來了，女人摸著端起來，歐文有點驚奇地看她端起杯子的手，確切地說是手指甲。整齊秀氣的指甲呈嫣紅色，接近手指根處有短短的一截白，而這種嫣紅絕非指甲油涂抹的，而是一種鳳仙花汁染紅的。

女人喝光了酒，開口說第一句話，聲音低沉婉轉(zhuǎn)?！澳隳苜I走我的100夜嗎？一夜2000元，100夜20萬元?！?/p>

話是一口氣說完的，歐文想她一定練習(xí)了好久，吐出后如釋重負(fù)，女人的臉異常平靜，但歐文還是尋到了一絲痛徹骨髓的蒼涼。

“為了治病？你的眼睛？”

歐文把手在她眼前晃一晃，她垂下頭。

“施塔加特癥。僅存一點視力?！?/p>

“這樣吧，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做你的經(jīng)紀(jì)人。試一下，有沒有人能夠買你的一百夜。相信我，我聯(lián)系的人絕對都有經(jīng)濟實力?！?/p>

“我叫霍晚晴?！?/p>

二

五點半，歐文坐在律師樓里撥自己公寓的電話。電話響了三四聲沒人接，他遲疑了一下，放下，重?fù)?，才有女人輕柔地應(yīng)了一聲，歐文感覺嗓子發(fā)緊，使勁咳了一下，才說：“終于聯(lián)系到了，七點鐘會有人敲門。”對方掛了電話。歐文被嘟嘟的忙音攪得心煩意亂，她那么長時間才接電話，也不知道是不是絆倒了，怪自己早上沒有和她說好擺放電話的地方。

七點鐘，晚晴打開門，強烈的消毒水味道直沖鼻孔。

“您是醫(yī)生？”

“我是眼科醫(yī)生?！?/p>

眼科醫(yī)生的腳步很輕，晚晴只覺一團(tuán)模糊的影子坐在沙發(fā)里，接著一雙綿軟溫?zé)岬氖治兆∷氖帧Ｍ砬缇o張地閉上眼睛，肩膀有些顫抖。眼科醫(yī)生說：“你的眼睛很漂亮，很嫵媚?？墒?，哪里有問題呢？”男人溫?zé)岬暮粑鬟^晚晴的臉，“多可憐的眼睛。要失明了？去過哪家醫(yī)院？用過什么治療方法？你平時吃含維生素C的蔬菜和水果嗎？芹菜？白菜？番茄？草莓？柑橘？鮮棗？”

一滴清涼滴入晚晴的眼睛，濕潤，舒服。眼科醫(yī)生的手開始在晚晴的眼眶上輕輕地揉，晚晴想起了上學(xué)時做眼保健操。淚無聲地滑落。

“你喝茶嗎？茶葉中含有大量的鞣酸，對眼睛有好處。”

晚晴笑了：“三句話不離本行。你肯買走我的100夜嗎？”

眼科醫(yī)生沒有回答。

“你能分辨出我哪一只眼睛視力好一點嗎？”晚晴歪著頭問他。

眼科醫(yī)生的呼吸離她更近了，她知道他在仔細(xì)看，空氣里彌漫著溫暖的氣息。

“左邊一只好，右邊一只壞，是嗎？”

她搖頭：“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一天比一天看不清了?！?/p>

“換角膜吧。你快錯過最好的時機了?！?/p>

她又搖頭：“你能買走我的100夜嗎？”

眼科醫(yī)生說喝一口這種新茶吧，她乖乖地喝了幾口，然后說有點困。

醒來是清晨了，她如小貓一樣爬起來，衣服完完整整穿在身上。

雞湯香混合薄荷洗發(fā)水的氣息，是歐文。

晚晴問：“他不想買走我的100夜？”

“是的，他是眼科醫(yī)生，他說他面對你時只會當(dāng)你是個病人。你放心，我會聯(lián)系第二個人的，對了，接電話時要小心，別絆到線上。”

“我只剩99夜了?！?/p>

三

五點半，歐文撥電話，只一聲晚晴就接了。歐文想她這時是不是就守在電話機旁，可憐的小貓一樣。

七點鐘，門開了。男人身上有一絲淡淡的墨香。

“你是老師？”。

“我是小學(xué)老師?！?/p>

沙發(fā)里，小學(xué)老師把晚晴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里，溫和地問你的手怎么冰一樣涼。然后他擁住她，她沒有反對。他說我最喜歡給我的學(xué)生們講故事，我也講給你聽好嗎？

“在海的遠(yuǎn)處，水是那么藍(lán)，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蓖砬缯f我以前每天都能看見那樣的海，接著黯然，喝了一口小學(xué)老師給她倒的水。

“六個美麗的孩子之中，那個頂小的最美麗。她的皮膚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藍(lán)色的，像最深的湖水。不過，跟其他的公主一樣，她沒有腿，她身體的下部是一條魚尾。”

晚晴困了，閉上眼說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海的那邊有山，開滿鮮花的小山。一個像公主一樣美麗的女孩喜歡用鳳仙花汁染紅指甲炫耀自己，那個喜歡她的男孩就偷偷摘下嫣紅的花瓣，一片一片放在一個小罐子里，輕輕地?fù)v，那花在罐中一點點成了汁液，紅中透著香氣，等女孩子來，男孩就把花汁涂在女孩的手指上。過了一夜，純正的紅色浸透了指甲，白嫩的指尖，如隔夜?fàn)N然開放的蓓蕾。以后，山上的花紅了多少年，女孩的手指就紅了多少年，他們就相親相愛了多少年。男孩長大了，回到山里做了醫(yī)生，女孩子則做了老師。他們就要結(jié)婚了。女孩卻得了眼疾，男孩心急如焚，一天比一天消瘦。不得不去醫(yī)院檢查，原來男孩子竟是腎衰竭。強壯的男孩，一天天枯萎，在床上，等著死亡。醫(yī)生說他最多只能等四個月，他要換腎，手術(shù)費用20萬。女孩給自己定了100天的時間，可是一個幾乎失明的女孩怎么才能在100天里賺20萬？她只有賣了她自己。他對于她來說，不只是她的眼睛，他還是她的生命?！?/p>

晚晴睡著了，小學(xué)老師流著淚接著講：“你的每一個步子將會使你覺得好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铱梢匀淌?。小人魚用顫抖的聲音說。夢里，小人魚在王子清秀的額頭吻了一下，她覺得王子的樣子很像一個人，她又吻了他一下，希望他能蘇醒過來?！?/p>

太陽暖暖的，晚晴醒來時，歐文熬好了鮮魚湯。

“你昨晚沒有睡好，夜里你哭了?！?/p>

“小學(xué)老師也不肯買我的100夜？”

“他說你讓他想起了他最喜歡給學(xué)生講的童話《海的女兒》里的小人魚?！?/p>

“可我只有80夜了?！?/p>

四

五點半，歐文感覺電話沒有響就被接起來了。對面是一片沉寂，歐文呼了一口氣。

“還沒有聯(lián)系到嗎？”

“不，六點半，有人約好了。”

六點半，門開著，有東西撞在門上，發(fā)出悅耳的音符。 “你會彈琴?！?/p>

“我是歌手?！?/p>

“你多大？聽聲音好年輕?！?/p>

“我們同齡，但我比你小了100天。”

沙發(fā)里，他親昵地躺在她懷里，她的指尖在他的黑發(fā)里摩挲。

“晚晴姐姐，我唱歌給你聽?！?/p>

“是誰導(dǎo)演這場戲，在這孤單角色里，對白總是自言自語，對手都是回憶，看不出什么結(jié)局。自始至終全是你，讓我投入太徹底，故事如果注定悲劇，何苦給我美麗，演出相聚和別離?！?/p>

晚晴說你唱得真好聽，好像從心底發(fā)出的聲音。他眨著眼，眼里全是憐惜和心痛，她卻看不見。他親了她，熱烈地吻在她的額頭。

晚晴問：“你買走我的100夜好嗎？不，只有50夜了?！?/p>

她摸著要脫下衣服，燈下，裸露的雙肩泛著柔和的光澤。他撫摸她的背，呼吸沉重。過了良久，他說，我給你倒杯水吧。

喝過，她說，我又是好困。

他說那我就唱著歌伴你入眠。

“既然愛你不能言語，只能微笑哭泣，讓我從此忘了你。沒有星星的夜里，我把往事留給你，如果一切只是演戲，要你好好看戲，心碎只是我自己?！?/p>

早上起來的時候，歐文打來電話：“昨晚的歌手說看見你他就會想起他的姐姐，所以不肯買走你的一百夜?！?/p>

五

“晚晴，不要心急，這一次我外出給你聯(lián)系一個一定能買走你100夜的人。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足夠你吃的東西。好好等我回來。晚晴，好好等我?！?/p>

“可你知道，我只有20夜了。”

開滿鳳仙花的小鎮(zhèn)，潔凈安寧。簡陋的房屋，男人躺在床上，一張憔悴得讓人心疼的臉。歐文說我是晚晴的朋友，男人半閉的眼睛睜開，急切地問：“她的眼睛？她的眼睛？”

歐文說：“我們?nèi)メt(yī)院吧。病好了，你就會看見晚晴。我是晚晴找來給你捐腎的人?！?/p>

小鎮(zhèn)邊上，男人對歐文說：“我相信晚晴。我不問你為什么捐腎給我，我只想給晚晴打一個電話，讓我聽聽她的聲音?！?/p>

歐文把手機給他，他卻走到小店的電話亭。電話好像打通了，可是，從頭到尾，歐文沒有聽到他說話。

六

輕輕的敲門聲。門口，她擁著他，良久，良久。

“我回來了，我的晚晴，我換了腎?！?/p>

“我知道，我聞到了我們小鎮(zhèn)上泥土的氣息?！?/p>

“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可是，歐文，他在哪里？”

男人抱著她的手臂抖了一下：“我們回家吧?！?/p>

“不，我要等歐文回來。我知道歐文是個好人。我知道那些想買走我100夜的人都是歐文自己，80個夜晚都是歐文自己演的獨角戲?！?/p>

男人怔在那里，淚雨滂沱?！霸瓉?，你早就知道?！?/p>

“歐文，你要演一輩子獨角戲嗎？是的，我早就知道。還記得他給我打的電話嗎？我自己看不見，可是我讓鄰居幫我看了，我知道那個電話號碼是屬于我們一直生活的小鎮(zhèn)的，他沒有說話，我就知道你一定去了，他知道我在哪里，他也知道我一定很安全。他是在和我告別，對嗎？他沒有回來，而你，是歐文?！?/p>

“晚晴，對不起，我沒能讓他活下來。換腎手術(shù)失敗?？墒?，他留給你他的角膜?！?/p>

拆開紗布的那一天，正好是他們相識的100天?；敉砬缃K于看見了歐文，清清爽爽的大男孩，比想像中的還要年輕，高高的個子，深情的眼眸。晚晴哭了，歐文說，你哭了，他也會跟著哭的。

“歐文，我要實現(xiàn)我的諾言，我送給你我的100夜?！?/p>

“晚晴，知道嗎？好多天前我就在想我不只要買你的100夜，我要買斷你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