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萱
日色如金,空氣中像撒了一把金灰,嗆人,干燥。
我一個人撐著傘慢慢地走。還沒有開學(xué),偌大的操場上空蕩蕩的,看不到往日里一群學(xué)生圍著足球踢踢逗逗的身影,也聽不到此起彼伏的藍(lán)球彈落地面時震響的余音,只看到在操場邊側(cè),那些學(xué)校里的住戶把自家的被子抱出來,一一攤開晾曬在雙杠上,五色雜呈,織成一派熱鬧的風(fēng)景,充實著寂寥的空間。
沒聽到什么聲音,倏忽地,一個身影就移了過來。
一雙蕩著土的黑皮鞋,穿著白襪子,那襪子因為也蕩了土,不那么白了,變成一種勻凈的灰,恰好和皮鞋形成深淺適宜的過渡;一雙不大的腳,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的,溫軟敦實,落地很輕,卻扎實有力。
是他!
我心中暗喜,疾步跨上去,把傘一下高高舉起,把他攬了進(jìn)來。
寂寂的一剎那,我和他同罩在一張傘下。
他的頭被我扣在傘下,牢牢抵住傘柄,和我挨得非常近。我看到他的耳根處迅速沖起一點紅。他惶惶地替我扶住傘柄,同時彎下身子,退到傘外。
你去哪兒了?浮在空氣中的金灰似乎彌了他的喉嚨,他的聲音不再清亮,變得澀啞,渾濁。我沒說話,只是固執(zhí)地把傘一下斜伸出去,又把他劃拉到傘下。
別這樣,有人。他不耐煩地指指操場那邊水管旁幾個洗衣服的家屬。他的臉急紅了,人中的凹隱處像個酒盅一樣盛滿汗粒。他用一只手使勁地?fù)踝惚?,我也使勁地對抗他,最終傘就歪到了我那邊。他趁機退了出來。
他在離我好幾步遠(yuǎn)處站定,左右看看,連續(xù)干咳幾聲,嗓子又變清亮了,一臉正色道:“車在門口,你快點。”然后返轉(zhuǎn)身,走了。
他本來寬寬的背因為穿了白襯衫的緣故,顯得更寬,而且平展,在我的視野里晃動著。
我有點眩暈。
那輛依維柯就停在學(xué)校門口,發(fā)動機隆隆響著,震得車身劇烈地抖動。從車?yán)锷⒎懦龅臒釟庀褚蝗壶澴鱼@進(jìn)我的裙擺,飄飄拍著翅子。
車門大開,他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樹蔭下,默默地吸煙。車?yán)镒夥跑姡麄兪悄酬戃姴筷牭慕坦?,是學(xué)校請來給新高一軍訓(xùn)的。去年軍訓(xùn)時我們就認(rèn)識了。解放軍永遠(yuǎn)是最可愛的人!他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就興奮地敲著車窗玻璃,對我咧著大嘴笑,讓我倍感豪爽與親切!
他還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樹下,看著我上了車,把快要燒著手的煙蒂又湊到嘴邊,狠狠吸上兩口,重重朝地上一摜,過來了。
他鉆進(jìn)了駕駛室,目光落得很低,誰也不看,像做自由落體運動一樣無力地陷進(jìn)自己的位子里。
車緩緩地駛出安靜的校園,逶迤著穿過擁擠的小街,踅進(jìn)城市繁華的主街,匯入到那條龐大的車流中。它們彼此退讓著,交合著,一次一次沖過重重阻障。他不參與我們的說笑,只是默默地很忠實地開著車。我發(fā)現(xiàn),他那原本寬闊的背在一群面容黧黑,身體粗壯,笑聲爽朗的軍人映襯下,慢慢變得單薄了。
那些教官在農(nóng)行門口下了車,輾轉(zhuǎn)上了一輛在那兒等候多時的軍車,返回部隊去了。他就算交了差。
“去哪兒?”他好像有點累,迷沌沌的。就一伏身,趴在方向盤上,雙肘也搭在方向盤上,頭埋進(jìn)肘窩里。
我不說話。
“開到哪兒算哪兒吧。”他又來了精神,猛地?fù)P起頭,坐直身子。
他雙手穩(wěn)穩(wěn)地拖住方向盤,熟練地倒車。那雪白的襯衫映得他顏面如雪,墨黑粗重的眉毛時常微蹙,又會在一個瞬間突然展開,在那不經(jīng)意的變換中,他的目光也變得深炯炯的。
他哪里有四十歲!
我們的車蜿蜒過城市邊緣一條條陌生的街道,就到了效區(qū)。這里路況荒涼,行人稀少,他把車速加得很快,沒幾分鐘,就上了高速路。
他開始加檔。
車飆起來了。
我的耳邊生風(fēng),路邊成排的樹和遠(yuǎn)處的田野村莊在我的視野里疾退著。含在大地深層的暑氣,聚了一天,在這個時候開始逸散。那些田野和村莊就蒸騰在這一片暑氣里,慢慢的,它們都像發(fā)面饅頭一樣,一點一點地脹大。
平曠的陽氣也把他托起來了。
他把上身坐直,伸伸腿,又并攏。他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被暑氣熏得有些發(fā)紅,卻很潮潤。他的嘴空張了幾下,卻說不出什么,代替的是一陣干咳。暑氣也消溶不了空氣里的金灰。那金灰都漏到他的嗓子眼,無論怎么咳也清亮不起來了。他順著椅背向下溜了溜,灑開雙腿,又并攏。最后,他用一雙發(fā)紅潮潤的眼睛看著我,用啞啞沙沙沙的聲音咕噥道:“你坐過來。”
我不動。
他不再說什么。點燃一支煙,默默地吸。
縷縷煙圈裊到我眼前,逶迤著,又飄散。
亮藍(lán)動我心。
車箱里一片肅靜。那肅靜卻是沙沙有聲,一點一點啃進(jìn)我心里。
我聽到了暗夜里春蠶咬嚙桑葉的響動。那種只存在于靜秘之中的繚亂和騷動。
我就成了一節(jié)涌動的蠶,靜靜地窩著,要多軟有多軟,要多自由有多自由!
細(xì)雨霏霏的一天,我和先生站在路邊。我的一只手被先生緊緊攥著揣進(jìn)他的上衣口袋。
我們在等人。
一輛白色伊維柯緩緩開過來。
是他!
他從車上下來了,隨手重重地摔上車門。有五年沒見面,他明顯發(fā)胖了。上身還是白襯衣,箍在褲子里,圓圓實實地扎了一圈。他那緩緩移動的身影,寬闊平坦的背,還有那溫軟敦實的腳,落地很輕,卻扎實有力。
我感動得熱淚盈盈。
寂寂的一剎那,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遍我全身。最后,停留在我那還算平坦的腹部。他的眉輕蹙在一起。
難道他看出我身體的微妙變化了?
他看出我懷孕了?
他只和我先生打了招呼,不再理我。
“上車吧?!彼卣f。
他轉(zhuǎn)過身先一步上了車。先生把我的手從他的上衣口袋輕輕抽出,放到我自己的口袋里。
車開后沒多久,我就開始流口水。先生趕緊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撒開一角,對著掛在我的唇沿上馬上就要掉下去的一線口水,輕輕一勾,那線口水就沾在紙巾上,洇出指肚粗一道濕痕。先生一邊給我擦著,一邊給他解釋說,這是我五年前生病留的后遺癥,經(jīng)常流口水,出門總得帶紙。
他一邊開車,一邊仔細(xì)地聽先生說。最后,他干脆把車停在路邊。
他轉(zhuǎn)過身,貼近我,想要仔細(xì)看看。
我急了。誰看都可以,就是不能讓他看。也慌了,為了擋住自己的嘴,不讓他看,那只一直藏在衣兜里的手不自覺地掣了出來。
那是一只斷殘的手臂,像干柴枝一樣枯瘦嶙峋;因為缺血,表面悉嚓粉燥,焦黑皴裂,蚯蚓狀的瘢痕盤曲糾結(jié)在一起,看上去溝溝壑壑的。
這一切都鋸進(jìn)了他的視線。
我又羞,又惱,又氣。眼淚一串串的披了一臉,和我的口水混在一起,淅淅瀝瀝,滴滴嗒嗒,上衣前襟濕了一大片。
先生不說什么,沉著臉,只是默默地擦著,擦完眼淚擦口水。從我生病以后,他就不愿意讓我再見過去的同事,雖然他在好多事情上都順著我。今天是我堅決要求出來的。
車門虛虛地掛上了,不知什么時候他下了車,車下也沒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他從對面的一個小商店出來,手里拿著一包煙。他就站在商店門口,斜斜的細(xì)雨密密地捎了他一身,他也全然不覺。他哆哆嗦嗦倒出一支,哆哆嗦嗦地給自己點上,叼在嘴里的煙連同上下嘴唇突突抖動著,好像含了一口蠟燭油。連續(xù)狠吸了幾口,他平靜了,就背過身去,避過那些騎著自行車從他面前匆匆而過的憧憧人影,沉沉地想著心事。
他站了一會兒,突然回過神來,轉(zhuǎn)過身,又草草吸了兩口,就把還剩很長的一截?zé)熎?,緩緩朝車走來?/p>
他重新坐到自己位子上,發(fā)動引擎,車開動了。我從車鏡里看到他雙頰被風(fēng)干的淚水蝕出兩坨粗糙的紅。
他還是那樣默默地,很忠實地開著車。他的車技嫻熟,簡直到了麻木的程度。
我那不爭氣的口水還在滴。先生拿出紙巾,一點一點地蘸掉。
他又停下來。在坐椅上靠著,良久,才又轉(zhuǎn)過身來。
他不再湊過來,也不幫我先生的忙,就是隔著座位,默默地看,看著先生一點一點給我擦。
五年前的那個暑天里,彌漫在空氣中的金灰又紛紛落下來,堵住了他的喉嚨。
醫(yī)務(wù)室的那扇門對他永遠(yuǎn)關(guān)上了;醫(yī)務(wù)室門口也再不會看到他不管有事沒事都叼著煙,在那黑沉沉的過道走來走去的身影;當(dāng)然,他也不會在馬上出車之前,匆匆奔上二樓,直闖入醫(yī)務(wù)室,把拿在手里的工具放在桌上,站到秤上秤秤體重,再下來,拿著工具灑然出去,誰也不看,只是在臨要出門的瞬間,忽然一扭頭,很匆遽地望一眼那個低頭忙碌的校醫(yī)。
在那樣一個小人斗智逞能的單位,他其實是一個被人抽著轉(zhuǎn)的陀螺,一天之中沒多少心情好的時候。就是那匆匆的一瞥,能讓他獲得比較持久和妥貼的安慰。就是那個比他小很多,從外表看應(yīng)該是有代溝的年輕校醫(yī),品出了深藏在木訥和萎頓之中的強烈的自尊,敏感,還有那一點點罕異可愛的浪漫情懷,并且獻(xiàn)給他一個男人生命中最隆重的贊美。
那金灰彌住了他的嗓子眼,他哽咽得出不了聲,卻嗆出了一包淚。為了掩飾,他不停地干咳;也為了向我先生表白什么,他偏過頭,只對著我先生一人說:“你知道吧,我在學(xué)校就是個開車的,也幫不上你們什么忙,以后要用車說話?!蹦┝?,他又扭頭看了我一眼,強打笑容對我先生慨嘆道:“哎,這孩子!”他是有意要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不過以他的年齡,叫我孩子倒是一個定位準(zhǔn)確的稱呼。
我們的車在城市里無目的地瞎轉(zhuǎn)。
我的口水還在滴滴嗒嗒地流,一線線,一串串,披著,掛著。
其實,我的口水不臟,它清亮清亮的,卻也粘搭搭的———滯重。
車窗外,滿世界搖曳的雨絲啊,扯也扯不斷,披披拂拂,明明滅滅,一樣的清亮,也一樣的粘搭搭———滯重。
王萱,女,1974年出生,1996年畢業(yè)于陜西中醫(yī)學(xué)院,后獲陜西師大英語教育專業(yè)學(xué)士學(xué)位,就職于西安市第六中學(xué)。發(fā)表有散文、隨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