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紹武
前言:搞了大半輩子雕塑,教了大半輩子的書,今年七十七歲了,在中央美院還混上了一個“銀嘴兒”的外號。大家都勸我發(fā)揮這個專長,要我多擺擺龍門陣。但我覺得好友交談,會心一笑,的確不太費事,但要整理成文,可就麻煩的很了,于是就懶了下來。豈料去年突然發(fā)生一場車禍,萬幸的是并無大礙。但是讓我意識到“風(fēng)燭殘年”的古訓(xùn),也就立生了魯迅先生晚年的心情——“要趕快做”。所以現(xiàn)在開始整理一點心得體會,正確與否,且不去管它,只是提煉出來,供大家研究研究,我想總還是有益的吧。于是得到了《雕塑》雜志的支持,開辟了這個欄目。我爭取在有生之年每期都寫上一點,希望為一些有興趣的朋友增添一點談笑的資料。
Preface:Dedicating myself to sculpture career and teaching over half a lifetime, I am 77 this year with a nickname "Silver mouth" in Central Academy of Fine Arts. Many people persuade me to bring into play the special skill and arrange Longmen battle array. I think talking with friends and getting happiness doesn't actually take a lot of trouble, while it's inconvenient to write articles and then I am idle. Unexpectedly, a road accident happened to me last year, fortunately I was almost okay. But that made me realize the ancient alloculations of "having one foot in the grave", and then immediately came out Mr. Luxun's feelings in his old years-"Do it early". Therefore, I am arranging some experience, whether it's right or not? Even I forgot it, just abstracted it out for research, which I think is beneficial, and then I got support from "Sculpture Magazine" to start the program. I try to write something in each issue in my life in hope of increasing some interesting materials for some friends who have interest.
一眼看去,就能判斷人家什么時候發(fā)財、生兒,這種本領(lǐng)就叫做“相面”??克燥埖娜耍藗兎Q之為“相面先生”。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一種職業(yè)。本人由于雕塑藝術(shù)的需要也曾長期進行研究,以致“文化大革命”中研究《麻衣神相》就是我的一項罪行。其實,真是冤枉,我和“相面先生”大大的不同。他們是“迷信”,我卻是“科學(xué)相面”。我非但要研究而且還要勸大家都來關(guān)注。我相面的科學(xué)性是建立在一個客觀的原理之上的。這原理就是一句話——長期表情的凝固就成了相貌。這條原理,我看非但適宜于人類,而且還適用于飛禽走獸。人太復(fù)雜,有很多偽裝,讓我們在后面的敘述中分析。我們且看獅子、虎、豹之類,它們一天到晚都在搏殺,都在咬死別人,所以長期表情是兇狠殘忍的,于是就形成了一副兇相,這種長期表情甚至已成為基因而遺傳下去了。相反,牛、羊、獐、鹿,只吃樹皮草根,不需要你死我活的相殺,于是就慈眉善目、溫和馴良。飛禽中的鷹隼和山雞也明顯的有兇惡和善良之分。動物的相貌如此,何況人類。但人類就不那么明顯,而且有些生理特征也不一定和表情直接相聯(lián)系。除了我前面說的原因之外,還因為人們的職業(yè)多種多樣,本身就不那么簡單。我且選幾個人人都知道的例子,我們來看朱德司令和彭德懷同志,他們是職業(yè)軍人,打了一輩子仗,于是他們就有了共同點,他們兩位嘴角肌肉都特別發(fā)達,而且都向下耷拉著。這正是因為他們在戰(zhàn)爭中經(jīng)常要頂住超人的心理負(fù)擔(dān),眼睜睜的看著部隊不得不有的犧牲,眼看一批批生龍活虎的好同志再也不會見面了。他們是直接指揮者,直接策劃者,這種負(fù)擔(dān)是文職官員不需要經(jīng)受的,起碼不是直接經(jīng)受的。正是他們要下大決心,“咬緊牙關(guān)”在每一戰(zhàn)役中,在生死相持的全過程中必然保持著這種心理狀態(tài),這種表情必然成為經(jīng)常的,因此也必然留下他們的痕跡,于是也就必然成為“相貌”。這種痕跡非但較胖的朱、彭有,即使較瘦的徐向前和林彪也毫不例外。我想,對于“長期表情的凝固就形成相貌”這條原理的科學(xué)性是不應(yīng)再有懷疑的了。當(dāng)然我們也要說明,人們的社會實踐固然是形成面相的重要因素,但卻并不是唯一的因素。其它如民族、地域、遺傳,包括我前面說過的純粹生理特征,如馬來人種和蒙古人種,都是面相的組成因素。但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長期表情的凝固。如果我們對“相貌”形成理論的科學(xué)性達成共識,那么我們中國人進一步想在人們的社會實踐和相貌的聯(lián)系之間找到某種規(guī)律性,豈不也是合理的嗎?“麻衣神相”在實踐上豈不就是這種探索嗎?問題是他們把頭尾倒置了。他們把社會實踐等等看成是相貌所決定的而不是相反,這就把科學(xué)研究變成迷信了。德國大詩人葛賽爾說羅丹經(jīng)常把人的性格形容成某種動物,例如羅丹說起一位雕刻家朋友就像頭小公牛等等,他指出這是“將人類的狀貌分成普遍類型的那一種思維”。他說的好,在研究人們的社會實踐和相貌有某種聯(lián)系時,必然會產(chǎn)生“將人類的狀貌分成普遍類型的思維”。所以“麻衣神相”中,必然的把眼睛、鼻子、耳朵、嘴等等分成類型,每種有幾十個之多。問題是“麻衣神相”歸納的結(jié)果是判定何種類型有何種休咎,這就成為封建迷信了。這種情況極像中國風(fēng)水學(xué)的命運。我們的任務(wù)是看到它們本質(zhì)的合理性而去掉這些封建的糟粕。那么到底什么是“本質(zhì)的合理性”呢?我看就是找出臉部五官肌肉運動和內(nèi)在情感變化的聯(lián)系??赡苡腥藭J(rèn)為這樣做太機械太簡單化,這樣的研究和藝術(shù)感受相差十萬八千里。但是我覺得既然要掌握表情規(guī)律,就應(yīng)該把這些客觀規(guī)律弄清楚,這樣才能使我們的感受有個實實在在的基礎(chǔ)。我們中國人吃“玄妙”的虧太多了,我覺得不如干脆來個笨辦法。限于篇幅,我把表情肌肉的運動規(guī)律做個附件,供有興趣的朋友們參考。我在這里只舉一例說明了解運動規(guī)律對加深感受的重要性。大家知道我們中國人觀察人們的表情,描寫人們的表情,常用一句十分籠統(tǒng)又十分恰當(dāng)?shù)脑?,叫做“眉宇之間有股英氣”,或是“眉宇之間有股殺氣”。這個“眉宇”就是指雙眉之間這塊地方。所謂“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也是指這塊地方的肌肉運動。北方人常說“今天這人眉頭打了個結(jié)”或說“眉頭擰成個大疙瘩”,那是說眉頭肌肉皺縮在一起,愁的沒辦法了。文學(xué)中經(jīng)常這么形容,但是要畫,特別是要塑造出來,光畫個疙瘩恐怕是不行的,就得了解這個肌肉疙瘩是怎么結(jié)起來的。眉頭肌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圖)其實也很簡單。眉間有四條肌肉,兩條直立的,從鼻骨根向上長去,和腦門子的皮連在一起,運動起來就把腦門子的皮向下拉,直的肌肉產(chǎn)生橫的紋,于是形成了皺縮在一起的橫向的疙瘩;另外兩條是皺眉肌,那是從鼻骨根的兩邊斜著向上長,和眉頭的皮連在一起,皺縮的趨向是由眉頭兩邊向中間擠,形成眉宇間兩道向中心斜傾的皺紋,而且由于兩邊向中間拉,就形成了中間的深紋。并向下擠成一坨疙瘩。只有經(jīng)過這番分析才會弄清“疙瘩”的來龍去脈和它的造型特點。在這里我只是說明了眉宇間比較明顯的特點。而我們常遇到的情況卻沒這么明顯,往往只是淡淡的哀愁,那變化之細(xì)微,連分辨都不易,這時,規(guī)律性知識就起作用了,因為你知道這時的肌肉走向是向下向中集中的,是向下向中拉扯的,因此這種變化雖然極為微妙,你也能清楚地感覺到了。這就是毛主席說的:“感覺到的東西不一定能理解它,而理解了的東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覺到它。”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yōu)檎莆毡砬橐?guī)律對了解表情變化是十分必要的。這種要求對普通人來說是完全不必要的,但對專業(yè)工作者來說卻是應(yīng)有的素養(yǎng)。了解表情肌肉的運動規(guī)律,并以此來指導(dǎo)和生化我們的具體感受,這就是專業(yè)訓(xùn)練的一種基礎(chǔ),也可以說只是一種準(zhǔn)備工作。但人類的表情早已不是動物性的,而是社會性的了。所以如果我們沒有一定的社會實踐,那么這種表情的知識可以說毫無用處。所以我們要熟悉社會的人,去感受這個社會,他們的時代、種族、歷史、環(huán)境、職業(yè)以及個性等等,就是藝術(shù)家的根本任務(wù)了。那么怎樣去研究了解一個社會的人的心態(tài)和他們的表情、相貌聯(lián)系起來呢?我們中國人已經(jīng)有了一套經(jīng)驗之談。中國老百姓中早已有一大套關(guān)于相貌和內(nèi)在性格相聯(lián)系的諺語,比如說,鷹鉤鼻子陰險,朝天鼻子傻氣,厚嘴唇憨厚,薄嘴唇能說會道,雙眼暴露人的性格暴躁,眼窩深陷的人城府深沉,雙眼皮顯得善良,單眼皮顯得尖銳等等。雖然在實踐生活中情況要復(fù)雜得多,決不能這么簡單地判斷,但應(yīng)該說確實存在著相當(dāng)大的概率。正因為這種概率的存在,所以在藝術(shù)作品中就必須尊重這些概率。你畫個鷹鉤鼻子的人,而想要說明他坦率、單純,那是必定要失敗的。因為這違反了人們常有的經(jīng)驗,違反了“概率”,就不能引起你希望得到的共鳴。但這些“概率”,我們總結(jié)得太簡單,也不成體系,我們總想作更深刻更廣泛的研究。“麻衣神相”就是一種探索,但的確有太多的封建迷信成份。我們不得不向歐洲尋求,我們竟找到了一個我們本行的大師——羅丹。羅丹曾很自負(fù)地說:“只要你靜靜地讓我觀察一個小時,你什么也別想瞞過我?!绷_丹又恰好是個業(yè)余“星相家”。我們在這里不妨詳細(xì)地研究一下他是如何“相面”的。羅丹由葛賽爾陪同去廬浮宮參觀烏桐(十八世紀(jì)法國著名雕刻家)的幾個肖像?!拔覀儎偟椒鼱柼┑南袂?,這位大師叫道,真是奇跡?。∵@是戲謔、刻薄的人格化。眼光稍微有些斜視,好像是在偵察某一個對手,他有狐貍的尖鼻,這個鼻子好比撥瓶塞的螺絲,這里那里去嗅種種妄為和荒謬的氣味,可以看出它在掀動。至于嘴呢,妙極了,周圍是兩條諷刺的紋路,含著一種難以天空的嘲笑。一個狡猾而饒舌的老太婆……”,“如果藝術(shù)家像照相所能做到的一樣,只畫出一些浮面的線條,如果他一模一樣地記錄出臉上的紋路,而并不和性格聯(lián)系起來,那么他絲毫不配受到人們的贊美?!瓚?yīng)該獲得的肖似是靈魂的肖似——只有這種肖似是唯一重要的,雕塑家或畫家應(yīng)當(dāng)通過面貌去探索的應(yīng)該就是這種肖似……”?!耙桓焙米髌返扔谝黄獋饔洝?,烏桐作的那些半身像,就好比這些當(dāng)事者的史篇。時代、種族、職業(yè)、個性,這一切提示出來了?!F(xiàn)在看看盧梭的出身,他是日內(nèi)瓦的平民,在伏爾泰有多么貴族氣和高雅,在盧梭就有多么粗俗——高顴骨,短鼻子!方腮,可以看出他是鐘表匠的兒子,當(dāng)過仆役的人。職業(yè):是一位哲學(xué)家,斜側(cè)和沉思的頭額;頭上古典式的帶子襯出他古樸的儀容,他的甘做野人的狀貌,蓬亂的頭發(fā)與哲學(xué)家狄奧吉尼或梅尼普有些相似——是回返自然與原始生活的宣傳者。個性:整個面部皺縮,是一個憤怒者;緊鎖的雙眉,額上的愁紋——是一個怨訴他遭受迫害,而且往往有理由這樣怨訴的人?!懊桌ǎǚ▏屠韫绲男麄鞑块L)——時代:挑戰(zhàn)的神氣,蓬亂的假發(fā),袒胸的衣服,一陣革命的風(fēng)暴吮著這頭正要怒吼的猛獸。出身:支配者狀貌,彎彎的美麗的眉毛,高傲的頭額——是舊時的貴族;但是滿是麻點的臉,僅在兩肩內(nèi)的頸項像是負(fù)著民主的重量,指明了米拉波是對第三等級(即平民階級)深表同情的,他做了這個階級的代言人。職業(yè):是革命時代保障人權(quán)的議員。他的嘴向前鼓著,像傳話筒一般,而且他像很多演說家似的,為了要把話聲傳到遠(yuǎn)處,他得昂起頭來。在這類人當(dāng)中,他是一個矮個子,確實使他的胸膛開闊健壯,卻影響了他的身材。眼睛不看任何人而俯視人群——這種眼光是不明確的,然而是高傲的。你說吧,這不是神奇的藝術(shù)嗎?用了一個頭像來表現(xiàn)整個人群,更近一步說,表現(xiàn)整個國家,在聽他講話!”“最后談他的個性,你觀察一下他的嘴唇,雙層的頷,震顫的鼻孔所表達的情欲,你會認(rèn)出這個人的弱點——放縱的習(xí)慣與享樂的需要”。羅丹接連分析了富蘭克林的像,也十分精辟。上面的敘述已足夠我們了解羅丹觀察和分析“面相”的方法了,就不再摘抄了。(可看《羅丹藝術(shù)論》六十四頁)。在這里,羅丹把“表情”、“面相”和一個人的“時代”,他的出身,他的社會地位,他的職業(yè)習(xí)慣,他的個性,他那些帶有代表性的剎那心情都聯(lián)系在一起了。使這種內(nèi)在的精神本質(zhì)找到了外在的形象——肌肉表情的“相貌”。在談到他自己創(chuàng)作肖像的過程中,他還經(jīng)常提到地區(qū)和人種等方面的根據(jù)。我以為這種“相面”可以稱之為“科學(xué)相面”。我一開始提出了“長期表情的凝固就成為相貌”。我想我已為這條“原理”找到好例,也是運用這條“原理”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具體經(jīng)驗。讓我們重視這樣的“相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