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四十年代的古城湘潭,有一家很出名的飯館,叫聽濤館。
聽濤館之所以出名,有兩個很重要的原由:
其一,它的位置好,就在城西望衡亭一側(cè)的河街上,推開窗便可以望見碧帶似的湘江。江水平緩,一般地段是聽不到濤聲的,但這里能!因為這里向江心凸出一個很寬很高也很結(jié)實的石嘴,俗稱石嘴垴,脅迫江水不得不拐一個大彎,水擊石響,濤聲便沉宏如鼓。望衡亭就坐落在這石嘴垴上,若是晴空無云時,站在亭前可以眺望南岳衡山的一抹黛色。何況附近有不少古跡,如唐人褚遂良題額的“大唐興寺”、“唐興橋”;晉代大將軍陶侃和抗清名將何騰蛟的墓園……酒酣耳熱走出飯館后,可以隨意走走看看,不失為一件雅事。
其二,聽濤館的菜燒得很精美,特別是“四作魚”。石嘴垴旁邊的回水灣里出產(chǎn)一種身短體肥、肉質(zhì)細嫩的魚,叫回渡魚。一條整魚有四種做法:紅燒魚頭、糖醋瓦塊、醬汁中段、糟溜魚片。魚頭干燒,鮮而不腥;所謂瓦塊,是將切成方形的魚塊先炸后燒,味兼咸甜;中段用魚身肉厚之處烹制,上澆甜醬濃汁,香醇滑膩;糟溜魚片,則一色純白,嫩如豆腐,入口即化。此外,大師傅還用魚腹內(nèi)的肝腸肚肺,做出魚雜湯,加醋、辣椒末、姜絲,酸酸辣辣,可作醒酒之用。
魚是漁民現(xiàn)撈現(xiàn)送來的,養(yǎng)在院子里的幾個大木盆里,鮮蹦活跳。食客點了“四作魚”,伙計撈出一條或幾條(這要看人數(shù)的多少),然后過秤,再當面在地上使勁一摔把魚摔死,表示決不會在廚房更換。除了“四作魚”之外,當然還有燉豬腳、童子甲魚、爆炒肚尖、蓮子羹等,都頗受人稱譽。
城中著名的書法家酈大成,就常一個人到這里來吃“四作魚”。他一走進店堂,胖胖的老板宋一吟必從里面迎出來。
“酈爺,你來啦?!?/p>
“想你的‘四作魚了?!?/p>
“謝你啦?!?/p>
宋一吟親自去挑選魚,兩斤來重的,當然不必當面把魚摔死,然后交到廚房去,囑咐大師傅用心做好。先來四樣,待酈大成喝得差不多了,再做那個魚雜湯。
他們是老朋友了,年紀差不多,心性也相近。
宋一吟不僅是個老板,只懂得燒、煮、炒、熘,而且很風雅,詩、書、畫、印、養(yǎng)花、種草,都不是外行。酈大成說他是“儒商”,很愿意和他交往。
有一次,在酈大成吃好喝好后,宋一吟特意裁好宣紙,親自擺硯磨墨,請酈大成賜一幅門聯(lián)。
酈大成拎起筆,用顏體飛快地寫了起來。他是捷才,倚馬可待,聯(lián)好,字也好。
到聽濤館聽濤聲依舊,兼品上等魚味;
登望衡亭望衡岳常新,還傾一杯詩情。
宋一吟說:“你的顏體越發(fā)好了!參進了篆意隸韻,端莊古拙,還帶一點秀潤,好。”
酈大成很得意地笑了:“宋爺,你有一雙法眼!”
幾天后,對聯(lián)由名刻手陰刻在兩塊紫檀木板上,黑底金字,分掛在聽濤館大門兩邊。
聽濤館不僅僅酈大成喜歡光顧,城中的文化人都喜歡到這里來,書家、畫家、教師、新聞記者、書坊的編輯……來聽濤聲依舊,感慨那似水年華;來品上等魚味,體會酒逢知己的妙旨。
只有殷天石不來,因為酈大成常在這里盤桓,有一點分庭抗禮的意思。
這小小的古城,居然有兩個最出名的書法家,除酈大成之外,還有殷天石。若再將二人分出個高下來,自然酈大成要位列祭酒之位,殷天石不得不屈居第二了。一是資歷,酈大成差不多長殷天石二十歲,已年近花甲了;二是功力,酈大成乃有家學淵源,七歲開始學書,專攻顏帖,戛戛獨造,且自成一番面貌,城中店鋪的招牌、布幌有一大半是出自他的手筆。殷天石可稱是后起之秀,一筆隸字寫得渾厚嫵媚,且能左右開弓,雙管齊下,只是性子高傲,與人寫條幅、中堂、扇面,上款與下款相并,以示不甘屈人之下。
也許是由于所住地域的關(guān)系,兩人很少有什么來往,一個住城南,一個住城東,偶爾在街上或什么雅集上碰到,也只是隨便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但這不是主要的原因,若真是君子之交,又計較什么路遠地偏?有知內(nèi)情的人說:這是同行相忌。大約是吧。
若有人在殷天石面前,提及酈大成的字寫得好,殷天石會立刻打斷這人的話頭,冷笑一聲:“真的么?不就是一個顏真卿么——況且還不是顏真卿?!?/p>
倘若有人在酈大成面前,說到殷天石來勢喜人,將來必定有大造化時,酈大成只是哈哈一笑,也不說別的話,然后便轉(zhuǎn)過話題,瀟灑地說起雨湖的柳亭與文昌閣附近的一株百年老梅。
還有一個例證,可說明他們彼此的不肯相讓。前年的初夏,城中的文人雅士邀約到一起,雇了一艘游船,在湘江上飲酒作詩。這天,殷天石西裝革履,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頗有一些新潮氣派;而酈大成則穿著長衫——過長了一點,像裙,手持一柄古扇。船行至一個拐彎處,酈大成見岸上的田塍間有耕牛蒙著眼罩車水,便將扇“叭”地收攏,一指岸上,說:“兩岸桔槔牛戴鏡。”殷天石臉一沉,隨即答道:“一行荇藻鱉拖裙。”船上的人回過神來后,就一齊大笑。
反正,他們雖無仇無怨,但卻是冷淡如水,各自過各自的日子,互不相擾。
1944年初夏,湘潭陷落,日軍趾高氣揚地進了城。
膏藥旗在城頭上飄著,日本兵在城中各處亂竄,古城遂收拾去往日的繁華。
殷天石仗著有些祖業(yè),雖然寫件日漸減少,但生活并不怎么緊張,妻子又是個極賢德的人,頗會操持家務(wù),雖有一兒一女,衣食卻是擺弄得清清楚楚。悶了,累了,殷天石便到大街上去走走,碰到了熟人聊幾句閑言淡語,也就覺得是一種享受。
這天,殷天石在大街的熱鬧處,見許多人圍在一堵大墻前看什么,也就好奇,便鉆進去看,原來是一張告示,關(guān)于征稅的,看的人個個面露慍色,只是不敢亂說。他既無店面,也不設(shè)攤,這征稅自然與他無關(guān),但是告示上的字卻系住了他一雙眼睛,是毛筆寫的,而且一眼就認出是出自酈大成的手筆!他冷笑了一聲:這是中國人干的事么?隨即,竟有些高興起來:想不到你酈大成是這么一個人!
回到家里,他特意斟了一杯酒,邊呷邊對妻子說起這件事,很是快意。
殷夫人說:“酈先生也不至寒磣到這步田地,只怕有他的苦衷?!?/p>
殷天石立即板起一張臉,說:“這是名節(jié)上的事,能茍且么?”
到了晚間,殷天石拎著塊濕抹布,悄悄地出去了。
不到一個小時,他興致勃勃地回來了,從懷里掏出一張告示——原來,他去揭告示去了。用濕抹布粘漿糊的四邊濡濕,趁著無人,將告示揭了下來。
他把告示釘?shù)疆嬍业膲ι?,在燈下看了又看,心中便成熟了一個計劃:他要把酈大成寫的告示一一收藏,待有一天,定要將酈大成請來觀賞,看他還有什么話說。
征糧……
抓丁……
殺人……
戒嚴……
殷天石畫室的墻上,釘著一張一張的告示,日子仿佛是從告示上流過去的。
冬天了。
殷天石冒著大雪,走在大街上,他想去聽濤館吃“四作魚”,喝一壺酒,順便到那里去聽聽野議。因為他聽說酈大成如今不怎么去聽濤館了,老板宋一吟倒是隔三岔五將做好的“四作魚”用食盒裝著,親自送上門去。
殷天石在街上不時地看見身旁走過臉色頹喪的日本傷兵,他心里一喜:哼,看你小日本還能神氣多久!
正走著,哦,不遠處逼近來一個人,枯瘦的臉色,單薄的身子,一顫一顫地搖在風雪里。不正是酈大成么?
這一剎那間,殷天石興奮起來,連忙迎上去,一拱手:“酈先生,多日不見,可好?”
酈大成一愣,抬起頭來,忙說:“哦,殷先生,這么大的風雪也出來了?”
“來來來,酈先生,前面就是聽濤館,我請你去喝杯酒?!?/p>
“多謝了,我……我……還有事哩。”
不管酈大成應允否,殷天石拽起他就走,如同挾持了一個俘虜。
走進聽濤館,宋一吟迎了上來,很驚詫地問:“你們……來了?!?/p>
殷天石說:“我和酈先生就不能來?”
“你們坐,樓上有雅座!”
“不,就坐在底下的大堂里,這里人多!”
“好。好。我給你們挑選魚去!”
殷天石挑了個正中的位置,很熱情地讓酈大成坐下來。
果然有很多熟人隔座和殷天石打招呼,對于酈大成則露出一臉的不屑。殷天石高興極了,心想:總算出了一口惡氣!
菜和酒端上來了。
殷天石問:“酈先生,近來有何大作?”
酈大成苦著臉說:“我還能寫什么?寫他媽的小鬼子的告示,一式二十份,貼在城中各處,你沒見?”
殷天石沒想到酈大成會如此直率,許多積在喉頭的話竟再說不出口,只是嘆息了一聲。
“我想不寫,刺刀逼著,而且以老妻和兒女的性命相脅。況且,城中寫得好字的也不過幾人,我不寫,別人也得寫。我老了,于人世又還有幾日……老弟,你在書藝上是大有前途的,你是不能耽擱的,千萬千萬不要疏懶……切記切記?!?/p>
殷天石頻頻點頭,似明白了什么,又似什么也沒有明白。
匆匆喝完一杯酒,菜是一筷子也沒有吃。酈大成便毅然告辭,臨別,說一句:“老弟,以后無論在何處見到我,都不要打招呼,我畢竟是一個不干不凈的人了!”
說完,拱拱手,飛快地走了。
殷天石狠狠地發(fā)了一陣呆。
……
第二年的八月,日本鬼子投降了。
自那以后,殷天石再未碰見過酈大成。有一天,他似乎看見酈大成在遠處走著,等到殷天石追上前,竟不可見,是不是他的一個幻影呢?
滿城是鑼鼓聲、鞭炮聲。
殷天石正在家中開懷暢飲,忽見宋一吟匆匆走進來。
他來干什么?殷天石心里想。何況這宋一吟與酈大成最是親密,能干凈到哪里去?
殷天石一張臉冷若冰霜,身子動也不動。“宋老板,你沒走錯地方吧?”
宋一吟的眼里忽地涌滿了淚水,哽咽著說:“酈先生死了,死前寫了一封信,讓我交給你?!?/p>
殷天石大吃一驚,問:“他是怎么死的?”
“古城一光復,他在一個夜晚到石嘴垴投水死的。”
殷天石冷冷一笑,說 :“他不死,又能怎么樣?為小日本寫告示,晚節(jié)不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