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齋主人
興旺村有一個破爛王叫吳老白,吳老白不算老,才小四十,人長得也不算白,倒有點黑不溜秋,形象猥瑣。因為常年收破爛,在人們眼里他人更顯得潦倒不堪,在全村實在是一個最最末等的小角色。
有一年,吳老白將潑浪鼓搖到50里以外的縣城,仍然是踏著一輛三輪車,從城東搖到城西,村里進城辦事的人常常見到他,形象沒有多大改變。后來,就有人見他在街頭開了一間鐵皮屋子小賣店,看起來生意清淡,人還不如走街串巷收廢品時來得精神。回到村里的人說,吳老白,哼,也想著吃上城里飯,等著街頭討乞吧。
吳老白之所以改行開店,自有他的想法。雖說正當壯年,但像收破爛這樣整天風里來雨里去總不是長法,再說一輩子跟臭哄哄臟兮兮的破爛廢品打交道,沒個女的看得起,光棍打到幾時算了?必須想法安營扎寨,琢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產(chǎn)業(yè)才行。
說也偶然,一天吳老白翻揀當天收回的破爛雜物,無意中撕開一個白酒包裝盒,居然碰到一個特等獎標志:獎金兩萬元。吳老白放下手中的活計,好一番思想斗爭。起初他想自己汗拉叭嘰一年干下來也掙不了一萬元,眼前天上掉餡餅,不要是傻子。他按盒上的提示興沖沖趕往兌獎點,一路上不知不覺竟害怕起來。他想啊,這兩萬元可不是小數(shù),不會說兌就兌,免不了要身份證開單位證明什么的,再說這酒任誰也不會相信是他這么一個收破爛的喝得起的,萬一這當廢品收來的獎金不作數(shù),白忙活不說,搞不好落個其他什么嫌疑,不是太不上算了?吳老白想起來這個盒子是在“梅山樓”大院里收的,印象里是一個梳短發(fā)的中年婦女處理掉的,就想,不如把這個盒子還給原主,自己一生清清白白,這次就再做一次善事,權當做了一次拾金不昧的活雷鋒吧。從另一個角度考慮,如果靠這件事在城里樹起自身誠信形象,對將來進一步的發(fā)展當是有百利而無一害。打定主意,吳老白就在路過“梅山樓”時有意識地注意那個短發(fā)女人。
這個“梅山樓”是早些年縣政府機關的家屬樓,這幾年好多原住戶陸續(xù)搬出,但也有個別老住戶或是戀舊或是由于其他原因,仍然堅守不動。
終于有一天,吳老白正在樓下?lián)u著鼓轉悠著,從一個單元里走出一個中年婦女來,齊耳短發(fā),濃眉大眼,下巴上有一顆小小的黑痣。吳老白跳下車子,提著潑浪鼓湊過去,把中年婦女嚇了一跳。
“干什么?”中年婦女退后幾步,心存戒備地問。
“嘿嘿,不干什么?!眳抢习走肿煲恍Γ褚粋€不懷好意的街頭混混了。
“我們家沒有廢品,閃開點,別誤了我上班?!敝心陭D女怒形于色。
“不是的,是這么回事,前一陣不是收過你家一些東西嗎……”吳老白說著,拉開上身穿著的破夾克衫。
“你想干什么?”中年婦女有點慌了,做出要喊人的架式。
“是這個盒子的事,你看?!眳抢习着掳l(fā)生誤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趕緊表明意思。
中年婦女一眼看到盒子上撕開露出的那塊得獎標志,眼睛立馬放出光來。
“對了,這正是上次我們家喝過的那瓶酒?!?/p>
“給你?!眳抢习纂p手遞過去,笑得更難看了。
中年婦女看出吳老白是個本分人,也消除了戒備心理,一邊接過盒子,一邊往樓上讓。
“我們家也正要賣掉一些沒用的東西哩,師傅順便上來喝口水吧?!?/p>
吳老白聽說有東西收,也就沒推辭,跟著上了樓。
吳老白在城里也可以說混了不短時間了,對城里人家里的擺設也不是沒有見識過。但這中年婦女家的陳設還是讓他吃驚不小。怎么說呢,好多個電器他吳老白別說見過,就是連個名稱也叫不上來,更不用說做什么用了。
中年婦女先不說賣廢品的事,端來一杯水,讓吳老白坐下喝。吳老白瞧瞧自己一身皺巴巴的臟衣裳,哪敢往沙發(fā)上坐,就這樣站著。
中年婦女倒是十分熱情,一邊堅持要吳老白落座,一邊說著感激的話:“這位師傅,你看,這事讓我們怎么謝你,要是放在不仗義的人身上,這兩萬元還不成了自個的?!?/p>
吳老白仍然傻笑著站在屋子當中,說:“大姐說哪里去了,這錢本來就是你們的嘛,再說我一個鄉(xiāng)下人在城里混,不定什么時候麻煩到你們哩?!?/p>
中年婦女聽這話像忽然想到了什么,馬上接過話茬:“對了師傅,大門口那個鐵皮屋子,注意過嗎?”
吳老白當然注意過,每天都要打大門口過的,怎能沒印象。
“這也當廢品賣?這……得解開了才行?!?/p>
中年婦女撲哧笑出聲來:“哪里啊,這屋子是我們家的,孩子姥爺在世的時候在那里開過店,兩年前沒了,這屋子就閑起來了,師傅你要是不嫌,就讓給你在那里干,行不?我們也不缺那兩個租金,你就白占,什么時候不想占了再騰?!?/p>
天爺!吳老白差點叫起來,真應了那句善有善報,剛還了人家那還沒兌獎的盒,好事就從天上降下來了。
事后吳老白把堆放在租來的一間破房里的亂七八糟草草處理了,拿出積攢了幾年的5000塊錢置辦了一批小雜貨,“吳老白小賣店”正式開張了。
交往多了,吳老白才知道,中年婦女姓關,在縣民政局上班,這還不打緊,關鍵是中年婦女的當家的,是誰?政府里的副縣長栗縣長。有這把大傘給撐著,吳老白小賣店既無營業(yè)執(zhí)照,又無納稅證明,大沿帽們來過兩次,都被關大姐一句話給擺平了。還遇到一次城內(nèi)街道整治,城管人員給吳老白下通知,限在三天之內(nèi)拆除,不然罰款刑拘云云。吳老白又“反映”上去,結果那幫上次來還張口罰款拘留的城管,再來時倒一再道歉賠不是,讓一生下來就低人三分的吳老白著實受寵若驚了一番。
要說收廢品,吳老白也稱得上是個業(yè)內(nèi)的資深人士?,F(xiàn)在做起了小賣店老板,怎么進貨,賣什么價,如何招徠買主,他可是一百一的外行。一個月干下來,一算賬,賠了。這樣不行,吳老白心里犯開了嘀咕:收破爛是辛苦了點,但自己對那一套駕輕就熟,撐不著也餓不死,這下子,體面是體面了,可是體面也不能賠著錢來呀。
又過了一段時間,吳老白真的是捱不下去了,對著一個機會就把自己想重操舊業(yè)的意思給關大姐說了。
關大姐等吳老白吞吞吐吐把苦訴完,嫣然一笑:“吳師傅不要急嘛,什么不是一步步來,馬上到中秋節(jié)了,再等一段看看?!?/p>
吳老白想,人家好心好意讓出這間店來叫自己經(jīng)營,自己反倒打退堂鼓,太孬包了不是?既然關大姐說中秋節(jié)再看看,那就等過了中秋節(jié)再說。
中秋節(jié)轉眼就到了。一天晚上,吳老白正窩在鐵皮屋里打盹,忽聽得有人敲玻璃,抬頭見兩個男人站在外邊。
“要啥?”吳老白有氣無力地問。
“不要啥,煩請師傅轉交給栗縣長一點東西?!眱扇苏f著把兩只箱子遞進來。
吳老白定睛一看,家伙,是茅臺。
“這……恐怕不合適吧。”吳老白囁嚅著,不敢收。
“師傅不用怕,我們都跟栗縣長通過氣了,師傅只管等栗縣長來取就是了?!?/p>
兩個人說完丟下一句“拜托了”,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第二天,栗縣長的小車從大門進來速都不減,徑直開到了單元門口。吳老白想:看來昨晚那兩個說了假話,這不明擺著栗縣長不明就里嗎?栗縣長下了車,埋頭進了樓里。吳老白看到這個情景,更覺得事情蹊蹺,這么貴重的禮品,栗縣長如果清楚現(xiàn)在就放在我吳老白這個鐵皮屋里,能不提走嗎?看他那樣子倒像沒事一樣。
7點多,關大姐早上上班經(jīng)過門口,吳老白想到兩箱子酒在他那里放著也不是個事,就趕緊把她叫住了。
“關大姐,你看,昨天晚上,兩個人,這個……”吳老白不知怎么表達才合適,就索性把兩只箱子露出來。
“知道了,你就當是自己進的貨,賣了把錢給我們就得了。記住了,一箱子下了這個數(shù)不賣。”關大姐伸出兩個指頭,說完跨上車子上班去了。
吳老白可是差點傻了眼,小店開張以來,自己進貨從來都是到小商品批發(fā)市場躉一些劣質低檔貨,哪里賣過什么茅臺?這關大姐也真會開玩笑,只顧自個圖省事了,就不想想快塌的破廟哪里能念得動這么大本經(jīng)?
事情還真出乎吳老白的意料。沒過兩天,就有一個中年男子來到小店問有無禮品可買。吳老白一下子沒有回味過來,指指貨架上一溜食品,示意這些都可作為禮品出售。中年男子面對吳老白的無知笑了笑,說就沒有高檔的了?吳老白猛然想起柜臺下邊塞著的兩箱子茅臺來。
“茅臺要不要?可是要兩千塊錢一箱?!眳抢习资孪劝褍r報了出來。
“要要要,兩千塊錢不貴?!蹦侨苏f著就從兜里往外數(shù)鈔票。
收好錢,吳老白正要往外提物品,那人擺擺手,“這位師傅,你看,樓里的栗縣長幫著辦了點事,這酒就是送給他的,這會子恐怕他家里也沒人,就麻煩師傅見了栗縣長轉交一下好不好?!?/p>
有了上次那件事,這次吳老白也不再擔心了,就痛痛快快地應承下來。等再見到關大姐,吳老白就把兩千塊錢遞過去。關大姐二話不說,抽出兩張塞給吳老白,把剩下的揣好了回家去了。這個時候,吳老白才回想起關大姐當初說過讓他“不要急,什么事不是一步步來”的話來。二百塊呀,這得收幾天廢品才掙得到?想不到天底下還有這樣好掙的錢,吳老白高興得直想沖著這二百塊親幾口。
往下的事就不用說了,一年兩大節(jié),八月十五和過年,自然是吳老白生意最旺的時候。就是在平時,也總有隔三差五來光顧的。有的還開著小車,大包小包,全托吳老白“轉交”了。當然,吳老白也不是義務投遞員,百分之二十的勞務費不等他伸手要關大姐自會主動留下。兩年過去,吳老白明擺著的貨架上不見賣出去多少,柜臺下的暗貨架早堆得滿滿當當,快沒有吳老白的下腳之地了。而吳老白此時已經(jīng)在附近的銀行里有了五位數(shù)的存款,財大氣粗,吳老白也由一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賣幾個錢的破爛王開始變得自信起來。
又是一個年關到了。
這一天,吳老白的鐵皮屋前來了一個騎摩托的胖胖的老板模樣的人,只見胖子把頭伸進來,問:“這里可是有一個吳師傅?”吳老白點頭說:“正是?!迸肿踊仡^看看四周無人,就把一沓子鈔票遞了進來,“這是栗縣長兼職我們廠董事長的工資,就請吳師傅轉交了。”吳老白一聲不響地收起來,正眼也不瞟一下胖子,倒像是舊時當鋪里的掌柜對待來當物品的窮小子。胖子叮囑了一句“可別忘了啊”,就走了。
吳老白等那個胖子開著摩托離遠了,悄悄地從那一沓錢中取出一半來鎖進了柜臺下的錢抽屜里。
這天夜里,吳老白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把興旺村最風流的女人小蘭娶了過來,過喜事時,全村的男女老少包括村里的頭頭面面都來上賀禮,賬桌子上的鈔票碼得有一丈高。醒來后,吳老白想:這叫無毒不丈夫,興你當縣長的收了東財收西財,就不興我吳老白跟著撈一點小外快?
話說是這一年的國慶節(jié),縣電視臺上天天播放要拆除城內(nèi)大街小巷的違章建筑,不主動拆除的除強行拆除外還要處以罰款。吳老白也聽到了這個風聲,但是他有關大姐栗縣長這棵大樹,況且以前也不是沒有遇到這樣的事,全然不把這些放在眼里。
終于有一群穿制服的執(zhí)法人員來到了吳老白的鐵皮屋前。
“干啥?要拆?哼。”吳老白站在鐵皮屋,對外邊念著拆除通知書的一個大蓋帽帶搭不理。
拆除期限是三天,三天快到了,吳老白覺得還是與關大姐通個氣的好,免得弄到不可收拾,壞了自己的生意。再見到關大姐,吳老白就把自己的意思說了。
“吳師傅啊,這次可不行了呀,縣政府這次是下了決心了的,我們也不愿意讓拆呀,可是這回是誰也沒辦法了呀,吳師傅還是趕快找出路吧。”
吳老白聽到這話鼻子都要氣歪了,幾年來,我吳老白像你們一家的看門狗一樣為你們斂了金山斂銀山,怎么說不管就不管了呢?吳老白接連又向關大姐“反映”了幾次,關大姐像是缺了貨的音像店,翻來覆去總是一盤帶子:縣政府的通告,誰違拗得了?
看看這個鐵皮屋實在是非拆不可了,吳老白想到自己幾年來的好日子馬上就要定格在這幾天里,一股怨憤之情涌上心頭:他媽的什么關大姐栗縣長,全是一群貪官,說什么縣政府的通告不能違,扯蛋,還不是因為我平常雁過拔毛,拔得他們疼了?可是你們拿的那些錢,有一分一厘是你們自己該得的?我吳老白夏天熱死,冬天凍死,得了你們嘴唇下邊一滴涎水,你們就要掰我的飯碗子,也夠毒的了。
思來想去,吳老白下定了決心:行,不讓我好,咱們誰也甭想好,只消我吳老白一句話,檢察院要不抓了你才是怪了。
吳老白真的到檢察院舉報了關大姐和栗縣長,沒過多久,縣城里就傳出栗縣長倒臺的消息。
吳老白得知這個消息,暗自得意:哼,斷我的財路,發(fā)不成財,我當反腐英雄!
也就在栗縣長鋃鐺入獄不久,重操舊業(yè)的興旺村破爛王吳老白,忽然被警車一路鳴叫著帶走了。
原來檢察院在查辦栗縣長腐敗一案時,發(fā)現(xiàn)栗縣長交待的受賄數(shù)額嚴重不實,經(jīng)查原來一小部分被一個在“梅山樓”門口開小店的小店主給捋去了。這個小店主自然是吳老白沒錯。
這可真真讓吳老白萬萬想不到,也讓整個興旺村乃至整個縣城的各色人等想不到。
被帶走的那天,吳老白看到門后掛著的小小潑浪鼓,院子里停著的新買的小三輪車和堆滿院落的新收來的破爛,真是萬般滋味齊涌心頭……
時隔不久,整個城鄉(xiāng)都流傳開來兩個“腐敗傳奇”,一個“傳奇”的主角是栗縣長,一個就是興旺村的破爛王:吳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