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茂娟
從《我在天堂等你》談起
認識裘山山是從《我在天堂等你》開始的。沒有想到我會被如此地打動,竟然流著淚一口氣讀完。我當時認為裘老師一定是進藏軍人的后代,才能對那片神秘與苦難的土地體察得那么深切,對那些鮮為人知的經歷、追求和感情,理解和把握得那么準確,表現(xiàn)得那么真切和細膩,好像她就是那樣趕著牦牛一路走進西藏的。雖然裘山山老師謙虛地說,這部小說所獲得的關注和榮譽已經超過她的預期以及付出了,關于這本書她已經說得太多了,已經“說膩了”,我還是固執(zhí)地請她就從這部作品說開去。
有人評說《我在天堂等你》使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又一次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中鮮明的亮色,作家自覺地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實現(xiàn)文學的價值。我也注意到裘老師在《我在天堂等你》中,幾次寫到女兵行進途中遇到的朝圣者。我不是很清楚,這種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是來自一種天職的規(guī)定,還是一種自覺的行為。歐戰(zhàn)軍和白雪梅她們,其行為是不是也是一種朝圣?
準確地說,是一種信仰。我到西藏,看到那些朝圣者獨自行走,或者一走一匍匐時,心里就會涌起一種敬意和感動。他們也許衣衫襤褸,也許饑腸轆轆,但他們目標明確,步履沉穩(wěn);他們的目光越過人類的頭頂直視天邊;他們有與生俱來的信仰。有信仰的人精神世界很強大,面臨什么困難都可以去克服,不易被打垮。不像一些現(xiàn)代人,心靈很脆弱,可能也包括我自己,遇到一點挫折或困難,比如失戀啊,工作上受委屈啊,考試不理想啊,生意挫敗啊,等等,都很難承受,常常會有過激反應。而歐戰(zhàn)軍和白雪梅們,卻不會有這樣的煩惱和困惑,他們的目的很明確,信仰很單純。從大的方面講,就是要統(tǒng)一祖國。當時全國就剩西藏和海南島沒有解放了。一些帝國主義國家正覬覦著西藏這塊寶地,在他們看來,身為軍人就有責任把祖國的每一寸土地都守?。痪唧w來講,軍人要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既然上級已經下達了這樣的任務,就沒什么二話好說,必須去執(zhí)行,并且圓滿完成。
那時候的人沒有那么多私欲,很少去想自己將來怎么辦,或者考慮這樣做對自己是否有利。我不能評價個中的是非,我只是想說明一個事實。雖然生活很艱苦,甚至要獻出生命。但我總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比現(xiàn)在的人幸福,他們知道自己該做什么,該怎么做,他們熱情,堅定,明朗,因而也就沒有我們現(xiàn)代人的彷徨和迷惘,痛苦和頹廢。他們把自己的命運自然而然地與國家和民族的命運結合在了一起,而且覺得很神圣,沒有一點兒作假或作秀的成分。我特別理解他們,他們的這種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既是被天職規(guī)定的,又是一種自覺的行為。
從上個世紀80年代起,西藏和西藏文化就越來越成為熱點,一直延續(xù)到今天。現(xiàn)在西藏的歌曲、歌手也格外吃香,甚至連西藏的佛經都制成了CD。而裘老師把西藏稱為自己靈魂的故鄉(xiāng)——“它如同故鄉(xiāng)一樣無法攜帶呵。但它的氣息已隨我而來,我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嗅著它的氣息而生活,抵御都市對我的中傷。待到它的氣息漸漸弱小時,我會再次登上與它邂逅的旅途,一次又一次?!?/p>
春草也開花——小人物和悲憫情懷
裘老師不僅關注那些有歷史深重感的題材,不只是寫她熟悉的人和事;更可貴的是,她能跳出她的大院、她的世界、她的自我,把飽含同情的目光和負載著某種責任的筆觸,自覺地深入到社會底層,把生活中默默無聞、艱難掙扎的“小人物",甚至所謂反面人物的酸甜苦辣呈現(xiàn)給人們,讓人們在流淚的感動和揪心的疼痛中不能不去思考一些什么。比如《一個讓人內疚的日子》、《中秋夜登三輪的老人》、《非常愛》、《周末音樂會》、《靳師傅的太陽光》等等,再比如她最近即將出版的第三部長篇小說--《春草開花》。
《春草開花》寫一個生在很普通、很沒有地位,甚至生活艱難的農村家庭里的女孩,從小沒有讀過書,沒有得到過母愛,但她卻有著非常倔強的性格,就是不服輸,不斷地與命運抗爭。她的一生幾起幾落,幾落幾起,備受折磨,她依然不屈不撓地、一點點地去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什么也不能把她打垮。有點兒像日本的阿信,但不同的是,阿信最后成功了,而春草直到小說結束還在掙扎,還沒有過上她期望的好日子,40歲的她依然辛苦勞作,要做七八家的鐘點工,以便能讓兩個孩子在城里讀書,他們還處在非常艱難的城市邊緣人的境地。我想通過她的命運告訴人們:就是一棵草也想開花,就是一個小人物、最底層的小人物,也想過上好日子。而春草的魅力在于,無論怎樣她永不放棄,拖不垮,打不爛,她不懂什么叫堅忍不拔,但她以自己的人生詮釋著這四個字。
曾經有人問我:現(xiàn)在的作家最缺什么?老實說,我不是一個喜歡評頭論足的人,不想談論現(xiàn)在的作家缺什么這樣一個比較尖銳和泛化的話題。我只是寫我想寫的東西。但我一直認為,一個作家特別應該有一種悲憫情懷。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悲憫之心永遠是比使命感更強大、更持久的動力。我之所以在缺乏農村生活的情況下斗膽寫了春草這樣一個農村女人,是因為我長期以來一直在關注著這個人群,看到菜市場里擺攤的夫婦,看到每天騎車趕場似地從這家到那家做鐘點工的農村婦女或下崗女工,看到街頭修自行車的男人擦鞋的女人,特別是看到他們身邊跟著的臟兮兮的孩子,我就會想,他們怎樣在這個城市里生活和立足?他們會有什么樣的煩惱和悲傷?他們的希望是什么,他們得到過快樂嗎?他們靠什么在堅持?他們的很多小事小細節(jié)都會觸動我,使我心里咯噔一下。
這“咯噔”的一下,也許就是裘老師的一篇新作品,一篇也會使我們心里咯噔一下的作品。
女性文學和女人
裘老師說,她有兩個身份,一個是軍人,一個是女人,她的作品不會離她這兩個身份太遠。的確,在她的作品中有各種各樣鮮活的女人。有人說寫女人的作品,尤其是女人寫女人的,難免會有“小女人氣”。但讀裘老師的作品,我卻感到有一種天然的大氣,甚至是大美的氣質。如一些評論家所說,她從來不追求“先鋒”,她放棄了外在的、表面的“尖銳”和“深刻”,但她那平淡的、感性化的敘述,卻能直指人心,掏出人們隱藏最深的東西來。
我在作家中是比較特殊的一個,我是一個女人,比起其他軍隊作家多一些女性化的、溫情的、細膩的特質,我的幾乎所有軍事題材的作品都是從感情入手的,沒有大刀闊斧地宏觀地描寫過部隊進軍、作戰(zhàn)或者訓練的場面,即使是《我在天堂等你》,也是從感情入手去寫的。但我同時又是一個軍人,一個軍人的后代,是從小聽軍號聲長大的。幾十年的軍營生活潛移默化,使我不自覺地染上了濃厚的軍人氣質,軍人的果敢、堅定、開朗和熱情,修正了我天性中那種很柔弱、很憂郁的情愫,我也在有意識地克服那種眼睛只盯著自己鼻子尖的自戀心態(tài)。至于我的作品是不是屬于女性文學,或者該劃為什么流派,那是評論家的事,我從不去關心,也搞不懂。
在我看來有的女作家是很大氣的,一點兒也不亞于男性作家。比如楊絳先生,經歷了那么多的苦難,卻從沒有在作品中聲嘶力竭地控訴,或者哭哭啼啼,或者仇恨,而是以非常平和的語氣敘述著。她寫她在“五七”干校,被剃了“陰陽頭”,戴了一頂假發(fā)套,還調侃說,一邊出汗,一邊出不了汗。就是派她去打掃廁所她也非常盡職,每天把廁所打掃得干凈明亮,全無異味,然后坐在便池旁看書、翻譯。人生的態(tài)度到達這樣的境界,才是一種真的大氣。我一直很敬佩她。還有馬麗華,她的《走進西藏》等作品,也是超越了自己的小世界,直接把自己投身到大自然中去感悟、去思考、去表達的。
我曾經看過裘老師的一篇文章,叫“一個無聊的話題”,是就電視臺討論“女人是否該回家”發(fā)表的議論??吹剿弥笔阈匾艿姆绞奖磉_對一個社會問題的看法,并流露出明顯的情緒,讓我感覺有些奇怪。當我再次提起這個話題時,這個一直保持著溫柔的笑容和溫柔的語調的女性,突然間語氣激烈起來,正像她的那篇文章一樣,讓我們看到了她性格中犀利的、原則分明的另一面。
女人該不該回家?這的確是個無聊的話題。因為這是極少數(shù)嫁了有錢的丈夫,自己又想過安逸的生活的女人才會面臨的問題。談論這個話題,首先要刨去占一多半的農村婦女,她們要在地里勞作,在家里操持,哪里會想到什么回不回家啊!其次要刨去下崗女工,她們哪里想回家啊,她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個工作,把這種無奈的回家稱為做全職太太,是一種可怕的冷漠;然后還要刨去離婚的女人,她們要一肩挑起家庭和工作,哪敢回家?。蛔詈筮€應該刨去那些熱愛自己的工作、認為工作著是美麗的的女人。把這些人一刨開,還剩多少女性?我們的媒體為什么不去關注大多數(shù)的女人,不去關注更多的連送自己的孩子上學都很艱難的母親,而去關心那些極少數(shù)好了還想好的女人?這純粹是在討好有錢人,這就叫媚俗!
有人竟斷章取義我的話,說裘山山說女人該不該回家,主要是看男人掙多少錢。我什么時候說過這樣的話?如果認為女人回不回家取決于男人掙錢多少,那是對職業(yè)女性的侮辱。女人工作不僅僅是為了掙錢,女人也可以為社會作一份兒貢獻,女人也需要有社會交往和社會的認同。多少時代多少女人的經歷都已經證明,女人只有擁有獨立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才能擁有獨立的人格——工作著是美麗的。
“養(yǎng)尊處優(yōu)”與堅韌倔強
有文學界的人士曾告訴我,裘山山一直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甚至是嬌生慣養(yǎng)的??墒俏铱此牡谝徊块L篇時,就有些不信,看了她更多的作品,尤其是看了《一路有樹》以后,更是完全否定了這種說法。那個需要在幼小年齡就承受家庭突然遭難的懵懂女孩,那個在“首長”云集的軍營中生活在一個普通工程師家里的女孩,心思越來越敏感細膩,性格卻越來越堅韌倔強,所以她可以在學習上遙遙領先,可以成為技術標兵,可以僅僅復習一個月就擠上上大學的獨木橋,還可以像個村婦一樣,挑著百十斤的擔子忽閃閃地自如行走,更可以獨自一人在寒冷的冬天進藏采訪,走遍高原的軍營。
采訪她那天下午,當看著她騎著自行車干凈利落地迎向我們,之后聽她那么溫婉平和地談論大大小小的話題,感受著她始終微笑偶爾又熱情奔放的情緒,我的最終感覺是——她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我不太走極端,我的角色和氣質在作家和主婦之間,更偏重于主婦。我比較理智,什么都比較顧全,既支持丈夫、培育孩子、照顧父母,也要做好自己的工作,方方面面都想做好。我不會為了寫作拋開所有的一切或冷落什么,寫作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但不是惟一的事情,也不是生活惟一的目的。
就是這個“顧全”,體現(xiàn)了一種她對生活與取的態(tài)度,也給予了她幸福的充足理由和心理優(yōu)越。這也許是使許多人對她產生“養(yǎng)尊處優(yōu)”錯覺的原因吧?但是,這種幸福和優(yōu)越有什么錯呢?真正的幸福不在于得失的多少,而在于對得失的看法。從這個角度說,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得到這樣的幸福,如果你不去爭取和享有,就無須指責和嫉妒。
“人生是路,我們總在路上。你不能指望鮮花開道,但你可以企求——一路有樹?!?/p>
看她的作品,看她的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怎么可能有這樣深邃的思想、這樣飽滿的筆觸、這樣悲憫的情懷和這樣一顆對生命中的點滴恩情充滿感激的心靈呢?
“我的短篇小說的確極少有激烈的沖突,也極少有大喜大悲。我不否認生活中時常在上演大悲劇或大喜劇,但我這個人卻不適合去表現(xiàn)那些‘大東西。天性使然吧。再者從某種意義上看,生活本身大都處于溫和甚至是平庸的狀態(tài),但在我看來,這種狀態(tài)正是尋常生活的魅力之所在……但愿我的溫和的敘述,能對讀者產生一種溫和的魅力。”
這段摘自《一路有樹》的話,可以作為裘老師對她的作品和她的這次談話的最好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