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鼐 孫艷婷
人是要有骨氣的!在國民黨司令部做文字工作的父親,從小就這樣教育我。母親死得早,我上大學時,已記不清她老人家的相貌了。但我深信,她的在天之靈,定會理解我投筆參軍的苦心。1944年,我做了一名光榮的駐印軍。揣著部隊發(fā)給的午飯——三個饅頭、兩個包子和半壺水,上了飛往印度的飛機。領隊的軍官除了午飯,還帶了一些鎮(zhèn)靜劑之類的藥品,以備飛越駝峰時的不時之需。飛越喜馬拉雅山峰,飛機要上升到八千米以上,而當時的運輸機爬高極限不及七千米。因此只能在七千米左右的山峰之間曲折穿行,也就是沿著喜馬拉雅山高山峰的山腰順著山勢彎彎曲曲地飛行。新聞報道于是形象地稱之為“駝峰”。
40年代的飛機,沒有三恒(恒溫、恒壓、恒濕)裝置,很多人都暈乎乎的。臨近駝峰航線,一位年輕的美國白人軍官走出來,對著大伙兒嘰里咕嚕說了許多話。大家這時都有暈機的反應,根本不曉得他在說些什么。川大外文系的丁耀瓚雖然也暈著機,卻艱難地挪過去用流利的英語同他交談起來。美國軍官很吃驚,丁耀瓚解釋說,英語是自己的專業(yè)。美國軍官笑起來,夸道:“頂好!”丁告訴我們,美國人問大家是否有不適感。眾人也無力回話,倒是一位老兄適時地嘔吐在了帽子里,算是我們對他的回答。他見此情景,做了一個“V”字手勢鼓勵大家,就又回到了駕駛艙。
好容易到了印度,在汀江停了幾天。一律住帳篷,炊事班每天發(fā)肉、菜罐頭各三個,還將飯和米湯分裝好,送到各個營篷。我們用的吃的以及武器裝備都是盟軍提供。第一天,炊事員就挨個兒打招呼,罐頭打開后不要吃完,免得猴子找你麻煩。有人不聽,當晚就著了猴子的道。有帽子、罐頭被猴子拿走的;有睡到半夜被猴子用爪子拍臉,拍醒后嚇了一大跳的……有了一次教訓,就學乖了,再沒出現猴子作怪的事。
一周之后,軍車把我們送到了江城附近幾公里外的營地。營房就建在公路旁的樹林里。紗門紗窗,U字形的間隔通鋪,每一隔能睡六到八人。還附有簡單清潔的衛(wèi)生設施,和供休息用的房子。暫時未分兵種,管事的軍官將我們按營房編隊,自選臨時上司。并且宣布:允許自由活動;可以投寄軍郵和國內親友通信;也可上街趕集,但必須三人以上同行。
一日三餐,兩次水果,有時還能吃鮮肉、鮮萊。每兩天還發(fā)給一包香煙和一疊衛(wèi)生紙。由于這里接近印緬邊境,柏油公路上時有軍車開過。開車的多是黑人。特別是在夜間,數十上百輛軍車開往前線運送彈藥物資,車燈光柱閃射,竟可照亮天際一角。戰(zhàn)爭氣氛是相當濃厚的。
白天,我們可以自由活動。有的人在軍營里玩撲克、下棋、聊天,也有的上街趕集。但這所謂的汀江城也只不過有我們的小場鎮(zhèn)那么大。街頭都豎起了大幅的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彩色宣傳畫,標題用了中、英兩種文字。當地的印度青年不但會講英語,還會說上幾句中國話。最常說的詞是“頂好”,路上相遇,他們往往會豎起大拇指:“頂好!頂好!”而我們回以:“哈卡!”某些年輕人就會再加上一句:“Cigarette(香煙)!”伸手向我們要香煙。
所以,盡管我們好些人并不抽煙,包里仍放著部隊里發(fā)給的香煙。因為中、英、美三軍軍營以汀江為中心各在一方,所以一到休假時間便可看到三國的軍人匯聚門汀江。遇上了英美的軍人,情況就大不相同了。他們有的會講中文,有的不會,但不管會不會,“頂好”是肯定會說的。所以一見面,都會相互問好?;顫娨稽c兒的還會伸出手,把中指食指做成一個“V”字,說“VICTORY(勝利)”預祝勝利。盟軍的伙食分甲乙丙三個等級,當時通常情況下美軍甲等,英軍乙等,中國駐印軍一般是丙等。但也不是固定不變的,我們也因兵種的不同而各有差異,比如憲兵一般都是和美國士兵相同的待遇,而步兵就是差很多的丙等。他們一律是甲等,自然不會向我們要煙抽,偶爾還給上一支“CAMEL”(駱駝牌香煙)。對于我們不會吸煙這件事,很是奇怪。更詫異于我們這些當兵的還懂一些英語。
等到換了盧比,大伙兒就邀著上飲食店嘗鮮。異國風味,雖然別具特色但卻并不合胃口。也有戰(zhàn)友三五一群,去拍兩分鐘快照作留念。
1945年元月7日,部隊開始整編并向印緬邊境進發(fā)。我被編進了新六軍二十二師第三連。新的營地離汀江大概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軍訓也在駐地開始進行了。經過前期的徒手隊列訓練之后,便開始了持槍、瞄準、實彈射擊等一套步校軍訓。一般是一周休息一天,訓練六天:三天在操場,兩天半在室內課堂,再有半天文體活動。運氣好時還可以看上一兩次電影。但國內的片子很少,大都是外國片。
現在想來,叢林訓練在所有的軍訓項目中,算是最辛苦的,但那時的我們卻沒多大感覺。因為從前線不斷傳來的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當然也有不少戰(zhàn)場上的傳聞和情節(jié)生動的故事。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有關一個打前鋒的連隊就餐的故事。說是有一天中午,他們在樹木蔽天雜草叢生的森林里休息,準備用餐。兩個士兵看到有一根橫倒在地上的樹干,就坐在上頭開始吃飯。坐了一會兒,發(fā)現不對勁兒——樹干居然好像在動?回頭一看,竟是一條大蟒!嚇得丟了飯碗,大聲呼喊起來,并用卡賓槍不斷射擊。蟒蛇中了彈,痛得一個橫掃,旁邊的小樹就倒了不少。眾人都呆住了,它掉頭就向人堆里沖過來。還好排長有些經驗,提起沖鋒槍瞄準蛇口一陣掃射,一圓盤五十發(fā)子彈射完過后,這才結束了人蛇大戰(zhàn)。諸如此類,夾在節(jié)節(jié)勝利的戰(zhàn)報里,如同調味劑一般讓大伙兒笑得開心。
3月下旬,學生營接到了命令——向緬甸進軍打搜索。這任務十分輕松。因為在我們之前,打敗日軍收復緬甸之后,已有三批隊伍搜索著回國了。森林里日軍遺留下的打冷槍的狙擊手已經極少了,只要不入山林,徑直沿著公路前進按理是不會有危險的??墒遣派下窙]幾天,就傳來了壞消息:尖兵班的同學,因貪看風景,在中途用餐時深入叢林,竟被躲在樹上的鬼子射擊,死傷兩人。雖然那個劊子手最后被包圍擊斃打成了蜂窩,但死難的同學卻再也不會回到我們身邊了。叢林戰(zhàn)的殘酷也可見一斑。
這以后,一路下來也還順利,行軍的路線和行程都嚴格按照計劃進行。沿途都是戰(zhàn)亂的荒涼景象。小鐵路雜草叢生沒有通車,到處是斷壁殘垣,荒蕪的田地。一天下午休息時,幾個同學坐在及膝深的田野上閑聊。談著談著,對面的戰(zhàn)友突然不說話了。他站起來,在剛才自己坐下的地方使勁用手拉。拉了好一會兒,拉出了一截長長的東西。仔細辨認,原來是一截還穿著軍用皮鞋的腿,肉已經干縮了,還好沒腐爛。從鞋襪褲子的用料看來,這個人應該是我們的戰(zhàn)友。大家都沒再說話,挖了個坑把他葬了。逃也似的離開了現場,繼續(xù)行軍。
一直到了密支那附近,才算見著了民房和老百姓,也才算有了人氣。這時,正巧趕上美國影劇歌舞團的勞軍慰問表演。英、中、美三軍成弧形圍坐在臨時搭起的舞臺前觀看節(jié)目。我至今還記得,最受歡迎的是一名叫麗麗蓬絲的女中音。她每唱完一曲,臺下就叫喊起來“ENCORE”(再來一首)!連續(xù)唱了三曲觀眾還是不讓她下臺。最后她微笑著對眾人說,請中英美各選一個代表上臺,她要向大家表示謝意。臺下于是歡笑聲、口哨聲響成一片。齊大的老痞是我們里頭個子最高的,他在眾人的笑鬧聲中興高采烈地上臺,作為中國士兵的的代表,和那位漂亮的女星握手、擁抱,最后還來了一個火辣辣的親吻。下臺之后,他懊悔地說,可惜沒有拍張照片作紀念!
離開密支那后,學生隊改為按連隊行軍,每人坐一輛吉普車回國。于是沒過多久,我們又交上了新朋友——駕駛兵。他們多是拉壯丁到印度的。在家鄉(xiāng),時常飽一頓餓一頓沒個準。到了印度之后,按照盟軍供應的丙等伙食標準,從國內出來時面黃肌瘦的兵,變成了真正的壯?。∮悬c文化的又分到部隊里進行駕駛、通訊等的培訓。也有了那么一點兒知識。
回國后,8月15日本無條件投降了!不久,我也脫離了部隊回家繼續(xù)學業(yè),以圓我的成才之夢。
王家鼐:四川成都人,82歲。1944年參軍,同年到印緬邊境受訓,曾在新六軍二十二師第五連服役,現居布后街10號工商聯合會宿舍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