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谷溪
問:
去年寒冬臘月大冷天時節(jié),《綏德文庫》由中國文史出版社正式出版發(fā)行,一年來,這已成為一個事件,在陜北乃至省內外反響熱烈,業(yè)內人士認為,是陜北歷史上最大的一項文化工程(18卷20冊),洋洋千萬余言,壯觀、厚重、根系深遠!作為該文庫的常務副總編,我們想請您談談《文庫》編纂出版的基本情況。
答:
作為一個參與編纂《綏德文庫》的編輯人員,首先感激《延安文學》雜志社對這一文化工程的關注和支持。2003年年初,貴刊免費刊發(fā)了《綏德文庫》征稿啟事;在《文庫》出版發(fā)行之際,閻總編又親自對《文庫》的編纂情況、出版發(fā)行的意義與價值進行專訪,實在是難能可貴。在此,我首先轉達綏德縣委書記、《文庫》編委會主任、總編曹世玉同志對您和您主持的《延安文學》雜志的敬意與感激之情!
《綏德文庫》含有:小說卷、散文卷、詩歌卷、戲劇曲藝卷、秧歌藝術卷、民歌卷(上、中、下)、嗩吶音樂卷、石雕藝術卷、漢畫像石卷、民俗風物卷、民間故事卷、綏德人物卷、文論卷、政論卷、紀實文學卷、謎諺謠聯卷、美術書法攝影卷和綏德州志(光緒年版·點注本),共18卷,20冊,一千萬余言。閻總編說,《綏德文庫》的出版發(fā)行在陜北乃至省內外引起反響,應該說,我們對這項文化工程在陜北以及省內外引起的震憾與沖擊還是始料未及的。
《綏德文庫》的編纂工作,是在綏德縣城改造建設取得重大成就,城鄉(xiāng)經濟快速發(fā)展,全縣干群共謀振興“天下名州”的豪情不斷高漲的勢態(tài)下,由中共綏德縣委、縣人民政府根據綏德在陜北歷史文化中的地位及影響,研究決定開展的一項大型文化工程。
用當時縣委書記曹世玉同志的話說:《綏德文庫》的編纂工作,是踐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積極響應榆林市委提出“建設榆林文化大市”號召的重要舉措。是的,當時綏德縣委、縣政府確實是將《綏德文庫》的編纂工作當作一項巨大的文化工程而啟動的。由縣委書記曹世玉、縣長蘇志中、縣人大主任高永東、縣政協主席景建榮和有關方面領導劉前林、王文斌、馬秀嵐、高崇戰(zhàn)、李峰、蔡玉龍、朱飛云、張少生、馬云霞、韓學亮、吳亞雄等15位同志組成《綏德文庫》編纂委員會,縣委書記曹世玉同志親自擔任編委會主任和《文庫》總編。
圖1
在《文庫》編委會的領導下,由39名自愿參加這項工作的文藝工作者,歷時18個月的辛勤勞作,終于使這項工程勝利竣工!
問:
關于這套大型文叢的編纂情況,您講得非常仔細,有點要當老好人的味道。但我想知道您作為此項工程專業(yè)角度的負責人,對這一工程的竣工有何感想?
答:
《綏德文庫》在陜北以及陜北以外的讀者中引起反響,它對社會的沖擊與震撼,我以為它的社會學價值遠遠超過了它所擁有的學術價值。
新世紀是一個經濟、政治和文化共融的時代。人們把“先進文化”這個概念提高到一個政黨、一個民族“靈魂”的高度來審視。從當今世界全球化發(fā)展的趨勢和我國加入WTO給文化建設帶來的機遇和挑戰(zhàn)來看,建立一種能夠與人類現代科學發(fā)展進程相契合的文化發(fā)展勢態(tài),使之既具有世界先進科學氣息,又帶有濃郁的民族特色,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非常緊迫的時代課題。
“自來國家盛衰,胥視文化為轉移。”早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綏德開明紳士、縣參議會議長安文欽先生[1]就在“《陜北文化周刊》第一期出版祝詞中有如此高論:“文化盛,則國家賴之亦盛;文化衰,則國家隨之亦衰。以是知國家者文化之軀殼也,文化者國家之靈魂也。軀殼借靈魂以生存,靈魂附軀殼以運用。靈魂與軀殼相依如命脈,斷不可須臾離也。茍相離,則軀殼亡而靈魂滅矣。此古今中外不易之定論,亦即天演淘汰難免之公例實如是也?!?/p>
今天,在各種主義、各種思想、各種流派競相簇擁的社會大潮中,許多人并未真正感受到民族文化,民族精神是立國之本,強民之道。清醒地感知先進文化這一政治新理念并不容易,而要實現文化與經濟的精彩互動更為不易。綏德縣委、縣政府在自身財力還十分拮據的情況下,以市場運作方式勝利完成了如此巨大的文化工程,充分體現了他們全面發(fā)展的超前意識。
《綏德文庫》是這個縣的領導們與廣大文藝工作者智慧與膽略的結晶!
問:
綏德是陜北的一個縣??墒?,《綏德文庫》出版之后,專家學者都是站在整個陜北的角度談論《文庫》的學術價值與文化意義。我想知的是:就文化角度而言,綏德與陜北到底是怎樣的關系?當初你們將一項有關陜北文化的工程定位于綏德,其歷史文化和現實的因素與理由是什么?
答:
綏德,地處陜北腹地,是享有盛名的歷史文化名城。在無定河與大理河交匯的峭崖上“天下名州”四個大字,使天性自負的綏德漢,驕傲了一代又一代!
圖2
上古,綏德屬五龍氏地,夏商隸屬雍州,秦始為“上郡”治所,秦太子扶蘇和蒙恬將軍的墓地,常常有拜謁發(fā)出兩千年悠長的感嘆。
是的,歷代綏德均為郡、州。幅員最廣時曾轄領延安、榆林、慶陽和東勝四衛(wèi);清雍正三年升為直隸州,直到建國后的1956年才撤銷綏德專員公署改為縣制。
事實上,綏德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是陜北的政治、軍事、經濟和文化中心!綏德在陜北歷史文化的地位決定《綏德文庫》的內容有可能成為陜北文化的集中體現。
我所以樂意參與《綏德文庫》的編篡工作,還有一個情感方面的原因。你知道,我祖籍清澗。可是,我出生的的那個小山村,正在兩縣交界處,出村不到三公里就步入綏德縣境內。記得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和村里的娃娃們相跟著到綏德城里去“趕集”,搬一塊石頭坐在那個叫井灘的地方,看北門灣劇團演出的現代歌劇《王貴與李香香》。五十多年了,至今還記憶猶新。餓了,花二百元買“胖二先”的一碗高粱飯。那時的二百元,相當于現在的二分錢?;ㄎ灏僭涂梢再I一個香透腦子的“大油旋”。在往返綏德的山路上,我和我的伙伴們總是亮著嗓門一遍又一遍唱著似懂非懂的歌謠:
四月里麥子挑旗旗,
誰說八路軍沒婆姨;
打開榆林西安?。ㄟ迌簡眩?/p>
一個人戀一個女學生!
也許,正是那“胖二先”的高粱飯,令鄉(xiāng)里娃娃香透腦子的“大油旋”;百唱不厭的歌謠,構成了一個文藝工作者一生一世無法解脫的“綏德情節(jié)”。
當年的綏德城,就是我兒時的北京城!
幾十年來,我一直行走在陜北的山水之間,苦苦追求著自己心中的“繆斯”。在反反復復的游歷和探索中逐步從感性的綏德,上升為“理性的綏德”。
問:
您認為《綏德文庫》的社會學價值遠遠大于它所擁有的學術價值,這是一個新鮮而獨特的感悟。作為一個生于陜北,長于陜北,長期從事陜北文化研究的學者,您認為《綏德文庫》的學術價值以及其對陜北文化建設的意義在哪里?
答:
圖3
中共榆林市委書記周一波在為《綏德文庫》撰寫的序文中寫道:“悠久的歷史沿革、深厚的文化積淀、多彩的人文景現、優(yōu)美的民間藝術,豐富古老而淳樸的民情風俗……所有這些無不傳遞著先民的信息,奠定了綏德在陜北乃至整個中華民族文化中的重要地位?!?/p>
是的,我們的華夏民族是從陜北起步才走向一個更為廣闊與文明的世界的,在她成長與發(fā)展的里程中,每前進一步都在這塊黃土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足跡。新石器時代的龍山文化遺址、商周時代的“乳釘紋簋”2乳釘紋簋:簋(讀ɡuǐ)商周時代盛食物的器具,現收藏在陜西省博物館(見《綏德縣志》)、戰(zhàn)國時代的青銅器“鳥蓋瓠壺”3鳥蓋瓠壺 (瓠讀hǔ),戰(zhàn)國時代盛酒用的禮器,壺高37.5厘米,瓠壺飾紋極精細而逼真,目前國內尚不多見。1967年從綏德發(fā)現,現藏陜西省博物館。壺體的蟠螭紋用極小的蟠曲形獸體組成,數百條首尾畢具,若龍若蛇的細小動物,上下左右交錯纏繞,構成精致的蟠螭紋圖案,反映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青銅器鑄造技術的高超,裝飾手法紛繁多彩。(《國寶大觀》上海文化出版社,1990年第4期),(見圖1、圖2、圖3)秦漢古冢以及眾多的畫像石、畫像磚……無不完美地闡釋這陜北腹地對整個華夏文化原初生發(fā)的意義。我以為《綏德文庫》的學術價值與收藏價值正在這里。
圖4a
問:
在您的心目中,陜北文化到底有多么重要?有很多人把陜北文化捧得很高,但說不出道理和來歷;也有人認為陜北文化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封閉性系統。難道陜北文化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嗎?
答:
著名美國記者斯諾曾說“走進陜北,才知道什么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p>
陜北文化博大精深。許多人驚奇地發(fā)現:作為中華民族精神象征的黃河、長城和黃帝陵,非常奇妙地相聚在陜北的這一塊黃土地上,在她赤裸裸地大山之中,彌漫著一種古老而神秘的文化氣息。不管是土著的陜北人,還是海內外的華人,公認軒轅氏是自己的祖先,視陜北為自己的精神家園。
至于“把陜北文化捧得太高了”之說,我確實不敢茍同這樣的界定;恰恰相反,我們對陜北文化,特別是歷史文化、民間習俗、民間藝術諸方面的開發(fā)、研究,遠遠不夠。對于還不認識,不了解的事物,何談優(yōu)劣高低呢?正像一塊“翡翠”寶石,在沒有切割打磨前,它粗糙得像一塊鵝卵石,即使在自己的足下踩過,你恐怕也不會彎腰揀拾??墒牵瑢⑺懈畲蚰ブ?,它就是一塊晶瑩剔透,光彩熠熠的“翡翠”寶石。
其實,身在寶山不識寶是常有的事情。過去我?guī)状蔚竭^“綏德漢畫像石館”參觀,燕子點水,一掠而過。在《文庫》編纂過程中,與漢畫像石專家們一起研讀,才突然發(fā)現它們不僅有很高的審美價值,而且在研究漢代民俗風情等方面有很大的考古價值。
問:
斯諾是否有過這樣的說法,我好象沒印象。我想說的是,在文庫中,《綏德州志》點注本和《漢畫像石卷》也是全套叢書引起廣泛熱評的一個焦點,而這兩個東西都是代表了中國傳統文化偉大源流的東西,這與《文庫》弘揚陜北民間文化的主調構成了一種深遠的觀照和落差,請您談談這種構建的深層文化因素!
答:
在這里,我只解讀眾多漢畫像石中的一塊。《綏德文庫·漢畫像石卷》210-211頁刊印的是白家山漢墓·前室西壁的畫面。171圖是前室的橫額,36×288cm,由三個不同的內容有機地組合,巨景式的畫面,錯落有致,情趣橫生。
左端是重疊起伏的山巒,有鹿和青鳥們在林間棲息,和睦相處,狩獵者的弓箭使虎豹和野牛驚恐萬狀,愴惶逃命(見圖4局部A);中間一組是壯士躍馬出征的場景。有騎馬持弓者,有揚鞭策馬者、有回首張望者,更感人的是,在一匹戰(zhàn)馬前一位壯士正躬身俯首向前來送行的老母或者愛妻垂淚話別(見圖4局部B)……
右端的一組畫是草原風情。我以為這一組漢畫更為精彩!
一對青年男女相擁著一峰駱駝,在晨光里趕著馬群走向牧場;草原上有玩“吃子”的孩童,
圖4b
還有打斗的,閑談的,調情的……更引人注目的是一對青年男女坐在草地上親吻“作愛”。
漢畫像專家李貴龍先生稱之為“野合”。也許是害怕粗心的后來者不解其義,別出心裁的漢代藝術家又在“作愛圖”的左上角又刻了一幅公羊與母羊交配的圖案。
面對無言的漢畫像石,2000年前漢代人強烈的生命意識,率真的生活觀念和生殖崇拜便躍然眼前!
日本漢學家白川靜先生以甲骨文、金文和《詩經》作為研究中國古代民俗的依據和史料,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出用“推本溯源”的方法研究陜北文化。綏德漢畫像石的源頭在哪里?我以為, 賀蘭山巖畫就是陜北漢畫像石的源頭。沿著黃河行走,賀蘭山就是先民們隨心所欲的畫廊!
我曾先后三次去寧夏考察賀蘭山巖畫,在好幾處發(fā)現有“男女作愛”的巖畫。綏德漢畫像石中的“野合”與其一脈相承。當然,也有不同處 。有一幅巖畫刻兩人席地作愛,不遠處有一男子向作愛者射箭,看來,(見圖5、圖6)原始社會的亂婚時代已有“情殺”的案件發(fā)生。
學術研究是不能用想象來作依據的。我們可以看到,一些影視、戲劇、舞蹈和繪畫作品中的原始人常常是披頭散發(fā)。對此,自己并沒有感到這樣的發(fā)式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在對賀蘭山巖畫的考察中,我發(fā)現先民的發(fā)型并不是“披頭散發(fā)”,為了生活和狩獵的方便,他們在頭的頂部與兩側系三個結,在任何情況下,不致使頭發(fā)擋住自己的視線(見圖7、圖8、圖9)。這樣的發(fā)式,在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之后變化甚大,可是,我們在陜北婆姨剪出的“抓髻娃娃”剪紙作品中,看到了這種原始發(fā)式“傳承”的影子?!白偻尥蕖钡漠旑^頂打一個發(fā)髻,頭的兩側又各打一個發(fā)髻,與原始人的“發(fā)型”非常相似。所不同的是,心靈手巧的陜北婆姨,在三個發(fā)髻上增添三只小鳥,或者三只小雞。(見圖10)文化傳承,不僅應該只注意形式,形像的傳承,而更重要的是思想觀念意識形態(tài)的傳承。
現在,讓我們繼續(xù)解讀一下陜北剪低“抓髻娃娃”吧!有人說“抓髻”與“抓吉”諧音,抓髻娃 娃可以帶來“吉祥”,是“保護神”。這種解釋不錯,但不是主要的。我以為最重要的是先民的生命意識、生殖崇拜在后世的傳承。
我們常??吹?,在《抓髻娃娃》的腹部剪一朵蓮花?!吧徎ā毕裾髋陨称鳎辉凇白偻尥蕖钡膬赏乳g,還要剪上男性生殖器,陜北人把小孩的陽具昵稱為“雞雞”。老爺爺和小孫子在一起玩“吃雞雞”應該說是生殖崇拜的意識滲透在人們生活之中的映證。
圖5
男性與女性合為一體的藝術表現,不僅有陜北剪紙“抓髻娃娃”,我在青海樂都縣柳灣還見過一個陶罐上有男性與女性合為一體的浮雕。考古專家將這一陶器命名為“馬場類裸體人像壺”。
柳灣是青海省樂都縣東17公里湟水北岸的一個村莊。1974年,村民們在村北旱臺修渠引水過程中發(fā)現了一處原始社會晚期的墓地,經考古工作者挖掘出土陶、石、骨器和裝飾品等各類文物37000余件,為研究史前黃河上游先民們生產、生活狀況和歷史發(fā)展進程,提供了極為豐富的實物佐證。
“馬場類裸體人像壺”是萬余件彩陶中非常珍貴的一件。(見圖11)
一條黃河,將青海的“柳灣”,寧夏自治區(qū)的賀蘭山和陜北黃土高原連接起來,匯成了一條源遠流長的生命之河!
問:
從一幅漢畫像石的解讀到陜北剪紙“抓髻娃娃”的追本溯源,將生命意識,生殖崇拜的傳承作了很好的詮釋。您可否在一個更寬泛的領域將這個問題作進一步的探討呢?
答:
事實上,“生殖崇拜”不僅是陜北文化,應該說是中華民族乃至人類原本共同的崇拜。軒轅黃帝,是海內外華人共認的“人文初祖”;在黃陵縣曾出土一件龍山文化時代的“陶且”(見圖12)還有一件世代相傳的寶物——“瓷祖”。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文明人用自己吐的“絲”,一根又一根,一圈又一圈地為自己作“繭”,將自己異化為“蛹”,使人性失去了本真!我想,這大概是“陶祖”鮮為人知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陜北多見的“墓碑”和亡靈的“牌位”的造型,是怎樣來得呢?它和“陶祖”一樣,是男性生殖器的意像。我們用日本學者白川靜先生以“像形字”作依據研究中國古代民俗的辦法,可以使這個論點得以成立?!扒摇弊直緛砭褪且粋€象形字,后來在“且”前加個“神示”旁就成了祖先的“祖”字。
我以為“好”字的創(chuàng)造和“祖”字的創(chuàng)造,應該是同出一轍。
在陜北民歌中,張揚生命意識以及渲泄“性”愛的歌詞非常之多。聽來,讀來,簡直讓人心魂震顫。
圖6
墻頭上跑馬還嫌低,
面對面坐下還想你。
你是哥哥的命蛋蛋,
摟在懷里打顫顫。
四更天走了五更天又來,
哪怕我死在妹妹的懷。
蛤蟆口灶火燒干柴,
你多乎想來你多乎來。
還有不少表現“本真”的歌詞,更為強烈。但是編纂《民歌卷》時許多編輯認為太“粗俗”,而未能收錄。比如:“白格生生大腿,水格靈靈的屄,這么好的個東西還和不下個你”、“片溜溜癢來,指頭頭摳,盤盤算算不如毬”。
圖7
問:
《綏德文庫》共含有18卷,您是否可以按每一卷的價值排出一個名次?如果讓您逐一點評一下它們,您可以做到嗎?或者說您有這個興趣嗎?
答:
我沒有理由讓提問者提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不要提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可是,您提出的這個問題,確實讓我很難回答。比方《嗩吶音樂卷》吧,1200多頁碼,它幾乎收錄了陜北流行的全部嗩吶曲牌??墒牵@一卷對不懂曲譜或者不搞音樂的人來說,它有什么價值呢?而對嗩吶藝術家、音樂工作者以及音樂愛好者就完全不同了。在《文庫》還在編纂期間,上海音樂學院來陜北采風的教師和學生就要高價復印《噴吶音樂卷》和《民歌卷》的清樣。退一步而言,即便《嗩吶音樂卷》的讀者群體較小,作為《文庫》不設這個卷目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相反有了這個卷目方顯得這個《文庫》較為全面和充實。
所謂“價值”,是一個非常含糊的概念。藝術審美價值、學術研究價值、史料考古價值、生活實用價值以及娛悅功能決定其讀者層面的大小各有不同。不同的卷目,決定了其不同的價值取向?!段膸臁返木砟吭O制,每卷內容的篇目選擇,我們統統以其自身的“含金量”來決定。因此,《文庫》的每一卷都有它自身的獨特價值。
當然,陜北特色濃重的卷目一定更受讀者歡迎。這一類卷目,編輯力量的投入就大,收錄的內容就更為豐富。比方《民歌卷》、《民俗風物卷》、《民間故事卷》、《石雕藝術卷》和《秧歌藝術卷》。逐卷評述困難太大,我想就《民歌卷》的編纂情況以及自己的感悟,多說幾句。
陜北民歌的蘊藏量非常大,早在四十年代起就被許多音樂家、演唱家和文藝工作者關注。音樂家馬可、呂驥,詩人李季、嚴辰、賀敬之,文藝評論家何其芳和眾多的文藝工作者對陜北民歌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做過大量的工作。建國后,又在文化部的領導下各縣文化館還進行過較為細致的民歌普查,除以省區(qū)編匯的《民歌集成》外,還零零碎碎出版過不少小冊子。這種狀況與陜北民歌豐富多彩的“礦藏”相比,還很不相稱。我們決心要編一卷內容最豐富的陜北民歌。
當時,有人提出:“我們要把陜北民歌挖光吃盡!”我說:“陜北民歌太豐富了,挖是挖不光,吃也吃不盡,我們的目標是——超越前人!”
我想,這個目標是達到了。《民歌卷》分上、中、下三冊印制,每冊1524頁,總計4572頁。為了讀者閱讀方便,我們除做了分類目錄外,還按歌名字數做了“筆劃索引”;同一首民歌,在不同的地域流傳時,詞與曲都有變化。為了給民歌研究者提供更詳實豐富的原始資料,我們將不同的主要版本一并收錄。應該說,所有這些都是我們?yōu)榱司幒眠@一卷所作的思考與努力。
不用說在半房間民歌資料中挑選出五六千首民歌是何等的艱難,僅四五千頁書稿反復校閱十遍的勞作之苦,更是可想而知。然而,我們的收益更大!
閻總編不是反反復復關注《文庫》的“價值”么?我在這里首先說說陜北民歌的審美價值。這個問題,大概有不少人說過,就我接觸到的材料而言,他們只注意到民歌的形式修辭、韻律和情感諸方面,但是,這些文章對陜北民歌的審美價值的評估,卻嚴重的不足。
在這里,我們首先賞析一首題為“害娃娃”民歌。
圖8
正月里,正月正,
雪花花飄上身;
小河灣灣,水蔥蔥,
妙妙地扎下根。
“害娃娃”是陜北方言?!昂ν尥蕖本褪菓言信缘摹叭焉锓磻薄_@是一種痛苦的生理過程,一般表現為不思飲食和嘔吐??墒?,在陜北女性的情歌中,竟是如此的快樂與欣慰!
“正月里,正月正”。要理解這一句的奇妙之處,我們首先要理解雌性哺乳動物的另一種生理現象——“發(fā)情期”。我們可以在工具書上找到這樣的解釋:“雌性的哺乳動物卵子成熟前后,生理上渴望與雄性交配。喜歡異性,情緒異?;钴S。
關于哺乳動物的發(fā)情期,在陜北有這樣兩句諺語:
正月里人,二月里貓,
三月里“叫驢”滿溝跑。
オ
這說明,正月是女性的發(fā)情期。女人是高級的哺乳動物,自然不能像母貓求偶那樣歇斯底里地狂叫;更不能像母豬“發(fā)情”那樣瘋狂地跑窩,她強烈的欲望與激越的心緒,只能發(fā)出“正月里,正月正”無詞的低吟。
《害娃娃》的第二句歌詞是“雪花花飄上身”。這是描繪情人來的樣貌:他像飄飛的雪花一樣,悄悄地來到了自己的身邊,并將他融化在自己的身子里!
“小河灣灣”是女性生殖器的意像;“水蔥”是新生命的意像,潔白的莖,嫩綠的葉,非??蓯郏弧笆[”字重疊使用,更增強了新生命成長的動感。這樣一回短暫的接觸,情人的種子,就“妙妙地”在她“愛”的土地上“扎下根”!
其意像之鮮活與奇特,其寓意之真切而深刻,真可謂:別出心裁,匠心獨具。面對這樣的藝術精品,古今中外的詩人、誰敢造次?
陜北民歌在敘事的過程中,常常以情感的流動和情感的跌宕,引人入勝;用“言行與心愿”相對立的表述,凸顯潛在的意識,使它的審美價值達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
在《民歌卷》(中冊2574頁)有一首題為“女娃擔水”的民歌:
圖9
紅格丹丹太陽落西山,
十七八的女娃把水擔;
小擔兒閃,擔鉤鉤響,
快步來到井臺兒上。
不覺得刮風樹影影動,
東照西照沒有個人;
手搖桶擺挹起一擔水,
猛然閃出個“冒失鬼”!
一桶清水潑在地,
他扳轉奴的肩膀親了個嘴;
奴要走來他不讓奴走,
他一把拉住奴的手……
奴要喊來他不讓,
給奴嘴里塞了一塊洋冰糖;
洋冰糖甜,心里頭慌,
渾身上下熱汗淌!
哎喲喲,
哎喲喲——
鄰居家干媽來得巧,
他一骨碌爬起大跑了。
這是一個美好的黃昏,十七八歲的女娃挑著水桶,邁著輕盈的腳步,行走在通往水井的小路上,鐵質的水擔鉤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叮當,叮當”的聲響。女娃的心情輕松而快樂。
“不覺得刮風樹影影動”的異常,在女娃娃的心頭罩上迷團,“東照西照沒有個人”使“輕松而快樂”的心情頓然消失,一種驚慌,甚至是恐怖之感在心底油然而生?!笆謸u桶擺挹起一擔水”,意想不到的事情終于發(fā)生:在她的面前,猛然閃出一個“冒失鬼”!
圖10
“冒失鬼”、“勾魂鬼”和“討厭鬼”就字面而言是“貶意”,而在陜北民歌以及日常生活中,卻是女性對自己的愛人、情人非常親昵的稱謂,類似現代男女青年約會時,男的擁抱或者親吻女友時,姑娘佯作生氣,或者不愿意,撒嬌地說“你真壞!”、“討厭”!
“一桶清水潑在地,他扳轉奴的肩膀親了個咀”。這一組畫面,既描繪他們之間拉扯的狀況,還有一層引申的含意,一桶水潑在地上,無法再攬起來了,這位情竇初開的少女明白:她從未體驗過的那種事情,今天注定是躲不過去了。在她的潛意識中渴望那種“體驗”??墒牵@種“體驗”的突然降臨,又使她驚慌失措:“奴要走來他不讓奴走,一把拉住奴的手;奴要喊叫他不讓,給奴嘴里塞了一塊洋冰糖?!?/p>
盡管她渴望與異性的交合,盡管她心中明白,這個事情的發(fā)生已成定局,但她反反復復地表白:她要走,她要喊,這個事的發(fā)生,是“冒失鬼”的強迫而致,這種“表白”是對自己的“理智”的交待,對社會傳統觀念的解脫?!把蟊翘穑睦镱^慌”一個“甜”字,道破她的言行與心愿的矛盾,凸顯她潛藏在心底的意識。
當那事情正在發(fā)生,或者即將發(fā)生之際,“鄰居家干媽來了”是“來得巧”還是“來得真不是時候”?“他一骨碌爬起來大跑了”,是“慶幸”,還是“惋惜”與遺憾?實在是耐人尋味!
問:
您前面講過,早在四十年代開始,有許多著名的音樂家、詩人和文藝工作就開始了對陜北民歌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工作,為什么他們對陜北民歌的賞析和藝術價值的探討未能達到您所講的這個深度與高度呢?
圖12
答:
我以為這是由歷史與社會的原因造成的“缺憾”。眾所周知,在解放前后相當的歷史時期,我們黨的文藝方針是: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的有力“武器”。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這一方針無疑是正確的。但是,這種單純的“功利主義”口號,“政治思想第一”的審美標準,不能不影響民歌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工作?!稏|方紅》、《山丹丹開花紅艷艷》為什么廣為傳播?關于它們的評價文章最多,評價最高,就是因為它們的革命性最強;《三十里鋪》、《蘭花花》、《走西口》和《攬工人兒難》等民歌,走紅幾十年,倍受評論界關注,被稱為“經典”。我以為除它們優(yōu)美的旋律之外,與反封建、提倡婚姻自由和“憶苦思甜”等政治活動的需要不無關系。
由于歷史與社會的原因,許多人在民歌的收集、整理和研究中,對張揚人性,反映人類本真的藝術作品未能給予足夠的關注,對這些作品的美學價值也就很難做出比較準確的評估。陜北民歌中最經典的是“女性的情歌”。我想,對于這一結論,在學術界已形成共識??墒?,為什么陜北女性的情歌如此“經典”?卻很少有人做過深入探討,或者得說還沒做出比較準確的詮釋。
我曾在《陜北女子詩文集》的序文中作過這樣的論述:陜北,歷來是邊防要塞,戰(zhàn)事頻繁,男兒死傷甚多,當披掛著滿身勛章的歷史老人蹣跚遠去之后,這里卻留下了“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千古絕唱!
這是歷史。在近代史上,從土地革命,抗日戰(zhàn)爭、到解放戰(zhàn)爭,這塊土地上有數十萬青壯年參軍參戰(zhàn),有難以數計的青壯年男子為迎得革命戰(zhàn)爭的勝利,獻出了他們寶貴的生命!以安定縣(今子長縣)為例,在這連續(xù)20多年的戰(zhàn)爭年代,在這個縣境內就大大小小發(fā)生過70次戰(zhàn)役,僅有一萬戶人家的小縣,就有7000名青壯年為國捐軀。這就意味著,戰(zhàn)爭將七千名婦女淪為“寡婦”。男兒大量死亡的事實,給女性的生存境遇和情感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傷害。正是這種生離死別的生命體驗,才產生了這種撕肝裂膽的陜北女性的情歌!
前溝里糜子后溝里谷,
那瘩兒想起那瘩里哭。オ
端起飯碗想起你,
眼淚滴在飯碗里。オ
前半夜想你吹不熄燈,
后半夜想你翻不轉身。
……
由此,我們可否得出這樣一個推理呢?只有真切的生命體驗,才有可能誕生真正的藝術精品。
問:
《文庫》比較系統地搜集整理,并以文本的方式大規(guī)模地顯現了陜北民間文化的主要形態(tài),從規(guī)模上,從深度和廣度上,都是陜北有史以來第一次,但另外一方面,它是不是缺乏理論上的追根溯源?一個說不清來歷和背景的東西,是不是表明了它的存在的脆弱性和次要性?
答:
在《文庫》這一文化工程的啟動之前,我們是期望比較系統地搜集、整理并以文本的方式大規(guī)模地呈現陜北民間文化的主要形態(tài)。但是,由于認識上的原因,使“廟會文化”幾乎成了空白,很有價值的東西未能收錄;另一面,由于經費的原因,為了減少印張,又將已收錄進《文庫》的二百多萬字的文稿割愛刪掉;加之編輯人員的水平與編纂時間的倉促,造成了許多不必要的遺漏與缺憾。
關于陜北文化的“追根溯源”諸方面的問題,是非常重要、非常復雜的學術問題。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我僅對陜北秧歌的源流作過一些粗淺的考察與論述,從人種學的角度談論過一些陜北的文化現象。
秧歌,在陜北源遠流長。差不多每一個縣的縣志對秧歌都有記載。據《米脂縣志》載:秧歌“起源古代祭祀”,秧歌又名“陽歌”,時轉陽春,歌以樂之。我贊賞這種說法。在陜北有些地方把秧歌隊的“傘”稱之為“日照”,這是最古老的太陽神崇拜的延續(xù)。1992年我有幸去寧夏賀蘭山,實地欣賞了遠古先民們所創(chuàng)作的“巖畫”,我以為這些巖畫就是研究先民生活、生產、意愿最形象、最生動的記載。其中有一幅“太陽神”就刻在半山坡上的石崖上,我特意拍下這幅巖畫,并請友人為我和“太陽神”合影留念(見圖13)。
圖11
據《吳堡縣志》記載:秧歌“源于水稻之鄉(xiāng)”。插秧時所唱之歌?!懊鞒鮽魅腙儽?,與舞蹈相結合”。對于“明初傳入陜北”,我不知修志者有無確切考據?但對秧歌從江南水鄉(xiāng)傳到陜北之說,我同樣贊賞。1986年初春,我去延安地區(qū)甘泉縣雨岔鄉(xiāng)采訪,在一個修路刨開的古墓里揀到一塊長35.5公分,寬16公分,厚5.5公分的著彩色墓磚,由于年代久遠墓磚上的色彩嚴重脫落。其大小、重量、質地極像秦磚;磚面浮雕是一個穿著露肩布褂的年輕男子,前后衣襟用細布條相連,腰系落地彩綢,手捧“如意” ,舞姿優(yōu)美動人。這個男子健壯豐腴,正是大唐之風。我不是考古學家,不敢武斷這是哪個朝代的墓室飾品,但它是“秧歌舞”的圖案無疑。從露肩小布褂可知,陜北的正月天,穿著如此衣服而舞是不可能的,而在江南正是早稻插秧之時,所以說秧歌從江南稻鄉(xiāng)傳到陜北邊塞之說也就不無道理。
同時贊同前后兩種秧歌源流說,而都有自己的實地考證,不是自相矛盾嗎?其實,對陜北歷史文化有所研究的人,對這個問題都可以做出回答。在1987年12月《延安文學》編輯部召開的“陜北女子詩會”上,我曾作過一個題為“黃土地和關于她的詩”的發(fā)言,后來我又整理了一下發(fā)表在1991年第3期《星星》詩刊上,這也許是一篇第一次從陜北人種學的角度談陜北文化的論文。我列舉了歷史上南方兵將北上駐防以及先后有十多個少數民族在陜北與漢人雜居的史實。證實陜北是南北人種交融,多民族血統交融的“繩結”地帶,于是在陜北人種上,便出現了非常明顯的“遠緣”優(yōu)勢,在此同時南北文化得到交流,兄弟民族優(yōu)良文化也在這塊黃土地上扎根、生長和發(fā)展。和“榆林小曲”一樣,陜北秧歌也正是南北文化交融的產物。
今天的陜北秧歌,雖然脫胎于北方的祭祀“陽歌”和江南“秧歌”,然而,經過陜北人千百年的創(chuàng)造,早已形成一種屬于這塊黃土地的獨特藝術品種,成了中國文化藝術寶庫中不可少有的璀璨珍寶!
我們可以這樣說,地域文化與民族文化都有一個發(fā)生與發(fā)展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不斷進行著相互間的“傳承”與“交流”,也不斷發(fā)生著“融合”與“異化”。所有這些,都是“民俗學”里必須探討和研究的課題??墒?,“民俗學”又是我國非常年輕的一門學科。有資料顯示:外國人對中國古代民俗的研究比中國早;臺灣的研究成果比大陸的研究成果大。這實在是一個讓人臉紅的事情。
在陜北呈現出的諸多文化現象中,我們確實有許多“說不清來歷和背景東西”。但是不能說明是這些文化現象存在的“脆弱”與“次要”。只能說明民俗研究者的研究任務還非常艱巨而繁重。
問:
關于《綏德文庫》編纂與出版發(fā)行,您還有什么話想告訴《延安文學》的編者與讀者嗎?
答:
圖13
在我們談話的前邊,我主要講了綏德縣委、縣政府以及相關領導對《綏德文庫》創(chuàng)意、策劃和編纂過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其實,更應該感激和我在一起苦熬苦戰(zhàn)近兩年之久的《文庫》副總編郝海安、劉漢騰;各卷的主編、副主編和編輯:馬子成、馬靜章、馬保信、馬向星、馬文惠、馬金龍、王樹才、王紹祖、王培慧、白進暄、李宏勇、田樹新、田慶珍、田小濤、朱維全、李貴龍、李愛東、安文軍、劉育生、劉德勝、陳萬德、鄭明亮、張少生、冷永良、宋春生、胡銀州、耿永君、賀世文、徐雄康、徐文國、高宇忠、黃海平、魏常英以及總編加公室的工作人員常勝國、楊波等同志。
他們之中,有的年逾古稀,體弱多病,有的正當中年,單位工作擔子重,家里事情多。但是,他們努力克服家庭、工作和生活中的種種困難,把參加《文庫》編纂工作視為一份責任一種榮譽。由于我們共同的努力才完成這一項巨大的文化工程。
我想,現在我可以回答您最初問的那個問題了,在《文庫》竣工之際,作為這套書的業(yè)務負責人,有怎樣的感想:當最后一卷文稿交印廠印制時,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喜悅心情;當84公分厚重的20冊噴著墨香的新書放在自己的面前時,短暫的“輕松與喜悅”卻變成了長久的忐忑不安,這套書中一定有許多不應出現的疏漏和缺憾,只能請專家們和親愛的讀者批評指正了。
就說這些吧,再一次感謝您和《延安文學》對《綏德文庫》的關心與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