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之
古代杭城有個特點是水多,緊貼著御街的東面就是一條比它還要古老的城內運河,生生不息的水已經(jīng)流了何止千年。說這條河先要從大運河說起。
公元581年,楊堅把北周小皇帝趕下臺自己坐了龍椅,改國號隋。這是個短命的王朝,人們記住它的主要原因恐怕就是大運河。建國之初,看著空虛的倉廩,皇帝想起了富庶的江南,遂起念挖一條運河連接京城與江南,好把東南的財富運往北方。正是這條大運河的開鑿,使得南北交通空前活躍,作為京杭大運河南端的起點,杭州成了東南交通的樞紐,各省貨物集放的中心,明代時就有安徽、福建、江西等地的商人長期住在杭州。商業(yè)的發(fā)達使杭州成了一座繁華的城市,所以人們說是運河哺育了杭州。近代有“無徽不商”一說,那些徽商們又是怎樣走出去的呢?他們要么爬山越嶺,而更重要的途徑就是坐船,從新安江下錢塘江到杭州,再從杭州走向全國各地。
京杭大運河從北邊入城,其南端的終點在菜市橋斷河頭,連接它的是城內一條古老的運河——唐時稱沙河,宋時稱鹽橋運河,今天人們叫它中河。中河緊貼著御街,長達十四五里,貫穿杭城南北,溝通大運河和錢塘江,河道上曾經(jīng)舟楫相望,航運極其繁忙。從大運河或錢塘江運進城里的貨物,就在沿河的埠頭卸下,由等候在那里的碼頭挑夫送至貨主商鋪中。百業(yè)繁興的御街一直是杭州商業(yè)的中心區(qū),御街上的貨物集散都靠了這條河,各種貨物從中河運到御街上,散到各家作坊、店鋪里,而百姓則出坊入市,在此購買各種日常用品。每到春天,御街和中河上又有另一番景象,江南水鄉(xiāng)的農(nóng)婦們乘著農(nóng)閑進城燒香,她們可以坐著船一直沿河進到城市的中心,在河埠頭上了岸,就到了杭州城里最熱鬧的大街。中河可以說是杭州的生命線,蘇東坡當年在杭州做父母官時,就曾主持了中河的疏浚,百姓稱便。上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這條河已經(jīng)成了城里最大的露天排污溝,其黑其臭令路人須掩鼻而過。1983年到1988年,全市大動員,對這條河進行了全面的疏浚。如今河邊垂柳拂岸四時鮮花,又修復了多座古橋,一條古老的河復活了。
河對于杭州有著特殊的意義,就像是杭州的命脈。因為河多,即便生活在城里,人們的來往交通似乎也偏愛舟楫。除中河外,還有另外兩條與它平行的河,一是東河,位于中河東面,這是城郊農(nóng)民運送蔬菜進城的主要河道,所以東河又叫“菜市河”,河上有菜市橋。二是浣紗河,位于中河與西湖之間。最早的時候城內河流靠得是江水灌注,泥沙渾濁,經(jīng)常淤塞,后來在涌金門附近開浣紗河,將西湖水引入城內。浣紗河邊舊時遍植楊柳,搗衣聲不絕,風吹柳低,拂過河埠頭的浣紗女,使杭城平添水鄉(xiāng)風情。1973年此河被填塞修筑馬路,上下三層,底層為排水暗溝,中層為防空洞,上層是路,名浣紗路,讓后人偶爾或可做一些遙想。
河多,自然橋就多,《錢塘縣志》里這么說:“錢塘居民稠密,百步十尋,輒有橋梁以通往來。”比如浣紗河,長不過千余米,就有11座橋。中河上的古橋就更多了,只需聽聽這些名字:六部橋、上倉橋、通將橋、望仙橋、新宮橋、鹽橋、眾安橋等等。這些古橋大多為一孔或多孔石拱橋,其中許多直到今天仍橫跨在中河或東河之上,朝朝暮暮地伴隨著杭人的腳步。
那么,杭州城里究竟有多少橋呢?據(jù)記載,南宋時城內最多有117座橋。元代馬可·波羅在游記里說有“一萬二千石橋”,太夸張了點,未必有上萬座橋,但可見杭州橋之多。清光緒十八年繪制的《浙江省城圖》中統(tǒng)計,城內有石橋132座。這個數(shù)字還未將那些花園或莊園里的園林堤橋統(tǒng)計在內,那些橋恐怕就數(shù)不過來了。
且沿著運河,從北到南,說幾座城里有名的橋。
運河流入城內,流經(jīng)賣魚橋一帶時滯留下一片熱鬧景象。這里一直以來都是運河上的儲運中心,外鄉(xiāng)水產(chǎn)大多運到這里卸貨,晚至上個世紀的70年代,沿街尚有許多咸鲞店,走過時,就能聞到空氣里特殊的咸腥味。賣魚橋東側還有一座北宋時建的江漲橋,橋邊有熱鬧的集市,南宋時就有“江漲東市”、“江漲西市”之稱。明時又在橋西建了座五界廟,每年春秋在這里布臺演戲,看戲的又何止是船上的人。民國時,賣魚橋附近建起運河輪船碼頭,更是促進了城鄉(xiāng)之間的貿(mào)易流通。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這里是運河最大的倉儲之地和碼頭,絡繹不絕的船只除了駁來水產(chǎn),還有蓮子、甘蔗、絲繭、藥材等,又從這里運走一些綢緞、棉布、五金、瓷器。那時賣魚橋的橋洞不大,橋下走過大大小小的船,船上人常常需手扶著橋的兩邊或橋的頂部,慢慢通行。一則是因為河道狹窄,二則是來往船只太多,在此壅塞,反倒更顯出了繁忙。
鹽橋是中河上名頭最響的橋,這里曾是鹽船靠岸的碼頭,古時鹽船多聚泊于此,橋東南有嚴州弄、徽州弄,就是當時徽嚴兩幫鹽商的聚居處。老杭州至今仍將這一帶區(qū)域叫做鹽橋。鹽橋的別名很多,而這些名字都能反映出它的一段歷史。一名惠濟橋,據(jù)傳有蔣氏三兄弟,樂善好施,荒年開倉濟眾,里人感其德,在橋上建祠取名惠濟。后來廟改名廣福,橋也跟著改名為廣福橋。還有一個名字叫聯(lián)橋,因為此橋為雙梁,一梁承擔廟基,另一梁上為行道,故稱聯(lián)橋,這個名字現(xiàn)在還在叫,但許多人并不清楚它的來歷,還以為另有一橋呢。老鹽橋上原先還有件有趣的事,橋東建有一座亭子,名叫“申明亭”,凡有婚姻等涉訟者,里正便在此亭中當眾評理。橋不僅給居民以交通之便,也成了坊間的公眾交流場所,就如同把廟建在橋上。民國初年,杭州橋上的廟均拆除,不知為何惟廣福廟獨存。再過了些年,為拓寬慶春路,拱橋拆除,修成平橋。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整治中河時重修鹽橋,在慶春路一旁另修了一座石階拱橋,橋上刻“古惠濟橋”,橋中央建挑檐六角小亭——慶余亭。清晨或傍晚,亭里有越劇迷在此吹拉彈唱,橋上更有許多鍛煉的、乘涼的、看熱鬧的,閑閑地流溢著杭州氣息。
這條河的沿岸不僅坊巷圍聚,也是政府各種機構的集中地。它的北端曾設有糧倉、草料場以及駐防軍營,幾百年以后我們仍能從許多地名去依稀辨別它們。它的南端一直流到皇城腳下,那里曾是南宋官府署衙集中的地區(qū),比如六部橋,橫跨中河,南宋時朝廷六部(吏、戶、兵、禮、刑、工)就位于此橋附近,橋東還設有“都亭驛”,是專門接待北使之所,凡北方來的使者,先在此驛站中安頓,然后才得以入宮朝見,故此橋又名“都亭驛橋”。那些剛剛來杭的外地人,站在六部橋上,就能感受到杭州的繁華了。
有一點很有意思,杭州城里的許多古橋早已不見橋的影子,而那些橋名,卻仍然作為活的地名叫在人們的口中。說起這些橋名時,會不會有一點點對老橋的懷念?想象一下古人,從城南到城北,要迂回走過多少座橋?今天雖然已經(jīng)進入了高速度的時代,但仔細想想,我們的精神其實還沒有擺脫橋的羈絆。
記得小時候,每天上學放學都要穿過中山路和中河,要走過“回回新橋”,這是中河上一座高高的石拱橋,橋面上是已經(jīng)磨得很光滑的石階。夏日的陣雨里,我常常把鞋脫了,赤腳走在青石板上,一股清涼之意便流遍全身。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腳下的青石板有多古老,橋下的運河水已經(jīng)流淌了上千年。
慈云嶺古道
多少次已經(jīng)站在慈云嶺上,卻不知腳下就是著名的慈云嶺古道。五代時,吳越王曾在此開嶺辟路,連貫城南錢塘江和西湖邊的城區(qū)。那時,這里是從江干到西湖最短的通道,交通十分繁忙。這里曾是很熱鬧的,而現(xiàn)在,只有登玉皇山的游人,把這兒當作歇腳處,坐一會兒就拍拍屁股走人。
現(xiàn)在這是去玉皇山的必經(jīng)之路,路旁一座六角小亭,沒有標記,卻是明朝“江湖偉觀亭”的舊址。路邊石崖上刻著大字“乾坤一望”,不用說望乾坤了,西湖也是看不到的,錢塘江倒是能從樹縫里看到一點,想來風景與古時大異。亭的對面是一座小院,門楣上書“云壑”二字,院里只有迎面一座高臺,怪怪的。想起書中記載,這里一千多年前是吳越王祭天的“登云臺”,宋時改為佛寺,到了清朝成了道教慈云宮。無論佛道,想當初一定是氣度非凡的。幾百年過去了,如今只剩下“曾經(jīng)”二字可修飾這些遺跡了。
站在慈云嶺上,可以望見南坡下的“八卦田”。這是南宋籍田,也就是皇帝象征性地躬耕以示勸農(nóng)的“示范田”。籍田靠近皇宮,皇帝高興了,就撇下朝政,去田里做做秀,可借此忘了江北的戰(zhàn)火,也真是瀟灑。也有人認為它是南宋郊壇,即皇帝祭祀天地的場所。不管怎樣,這塊有趣的農(nóng)田已經(jīng)很老了。不過宋代史料中并未有田呈八卦圖象的記載,到了明代才有明確記載,明高濂的《四時幽賞錄》里說,“宋之籍田,以八卦爻畫溝塍,圜布成象,迄今猶然。春時菜花叢開,自天真高嶺遙望,黃金作埒,碧玉為疇?!标P于八卦形狀的來歷有這樣的分析,說這里靠近玉皇山,玉皇山上有杭州最大的道觀玉皇宮,大概是道觀為擴大影響而將這塊田著意渲染成八卦圖像。時至今日,八卦田基本完整,田呈八角形,中間一個圓土墩,形似陰陽太極圖,外圈分八塊,種植不同顏色的莊稼,狀若八卦圖像,成為一個獨特的景觀。
朝南面的石徑下去,也就兩百來級,就看到了杭州最古老最精美的佛像——五代石刻。吳越王錢镠篤信佛教,在杭州擴建了很多寺院,典籍中有據(jù)可查的就不下200余所。石窟造像的風氣也盛極一時,現(xiàn)在留存的五代石刻,除了慈云嶺,還有煙霞洞造像。
慈云嶺石刻有兩龕,主龕高約5米多,寬約10米,中間三尊端坐著的是“西方三圣”阿彌陀佛、觀音、大勢至菩薩,兩旁還有兩尊菩薩立像和兩尊天王立像。最有趣的是主像身后石壁上的飛天,手捧鮮花,衣裾飄飄,裊裊娜娜的一副塵俗體態(tài),更有兩個張著翅膀的小童像,形似丘比特,據(jù)說是佛界的“妙音鳥”,正作散花形狀。主龕右側另有一龕是地藏王佛像,光頭大耳,恬靜安詳,滿臉不度盡世間眾人我不成佛的慈悲。大約是地處山谷冷僻之地,“文革”時慈云嶺佛像居然未被全部砸毀,只破損了一些面部,身體的其他部位,仍可看出唐代造像的雍容流暢。
隨著城區(qū)的北移,慈云古道今天已無跡可尋。其實吳越時期,城南本是杭州最早的市區(qū)之一,慈云嶺古道的南端連接江干閘口,外來船只從錢塘江過來,就是從這里進入杭州,那時南關北關商業(yè)繁茂盛況亦不相上下,后南關衰落而北關獨盛。閘口現(xiàn)存著名的白塔,塔旁原有塔寺和白塔橋,南宋時這里是頗為繁忙的驛路,有賣京城地圖的“專賣店”,各地來杭的官員都要在此購買地圖,以便了解杭城街巷。南宋一位無名詩人有這樣的詩句留下來:
“白塔橋邊賣地經(jīng),長亭短驛甚分明。如何只說臨安路,不數(shù)中原有幾程?”(地經(jīng)即地圖,臨安即杭州)
詩人目睹臨安的繁榮,不覺北望中原,哪條路才能通往家鄉(xiāng)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