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土地上
一
村口,我下了車。
腳板一挨上家鄉(xiāng)的土地,就全身心地興奮、激動,所有的感覺器官都在說:回來了,回來了,這才是你的家呀!——這道梁上我經(jīng)常送肥、背莊稼,那條溝里我砍柴、尋草,還有那架山上,我種洋芋、背洋芋、拔苦菜、摘酸棗、刨藥材,還有這條沒有名稱的小河,冬天,我紅著鼻頭“打滑滑”,夏天,我跳進(jìn)河里“打澡水”,還有那棵樹——就是河對面川坪上那棵老杏樹,鄰居天鳴嫂子家的,杏子熟了的時候,天鳴嫂就喊我們孩子們?nèi)コ?。我們跑過去,有的上樹搖,有的地下?lián)欤幼釉谖覀兊念^上、背上“噗啦啦”響……
快走到我家院子時,有小孩子去給母親報了信,母親已走到了鹼畔上。鄰家鄰居們有不少人也在鹼畔上。母親氣色很好,她興致勃勃地對鄰居們說:“一早樹上喜鵲叫得喳喳的,我就說今個誰回來呀!”回到窯里,鄉(xiāng)親們也都跟進(jìn)來了。三大叔、三大嬸、二叔、二嬸、三叔、三嬸、天鳴哥、天鳴嫂、鴻亮哥、鴻亮嫂、二錘、仁珍、纏柱、潤花、文德、光平、喜平、靈便、聯(lián)合、奶、貓、二貓、三貓……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小孩子,把窯洞圍了個實(shí)。我趕忙將我?guī)Щ氐奶枪贸鰜?,分給大家吃,又拿出香煙撕開盒子給大家散。大家關(guān)切地問這問那,評價我“外面吃的好,二明身體還不是很好,你看咱這里,粗茶淡飯,身體都好”。有的說:“人家二明在外面做的是費(fèi)腦筋的事,哪像咱憨豬悶羊?!倍鍎t夸我:“三歲看大,十歲看老,從小我就看二明將來有出息。”……是吃早飯的時間,鄉(xiāng)親們有不少還端著飯碗,舉過碗來讓我嘗他們的飯。他們的碗里有的是洋芋丸子,有的是玉米饃饃,有的是黃米蒸飯,有的是燴面片……我感到鄉(xiāng)親們的生活就是好多了,鄉(xiāng)親們總算喘過一口氣來了。早些年,真把大家餓壞了?!拔野l(fā)現(xiàn)大家現(xiàn)在吃的好多了,再也不用餓肚子了?!蔽艺f?!叭赵率呛眠^多了”,“飯量也小多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應(yīng)著。早年曾打賭一頓吃五斤面的貓,這會也連連擺手說:“爾格(現(xiàn)在)有二斤就夠了?!奔亦l(xiāng)最饑餓的年代是七十年代初期,那會大家的碗里,多是“熬白菜湯”和“高粱糝糝飯湯”,說是吃飯,實(shí)際上等于是喝飯,吃到碗底,也難得碰到點(diǎn)可撈的東西。兩根筷子等于是白拿著。我是在1972年一個偶然的機(jī)會考入省會西安市的一所學(xué)校遠(yuǎn)走高飛的,按照鄉(xiāng)親們的說法是“跳出火坑了”。當(dāng)我在西安每天都有大米白面吃的時候,又時常為家鄉(xiāng)鄉(xiāng)親們的生活焦慮?,F(xiàn)在看著大家的生活好起來了,著實(shí)高興。拉了一會話,大家就陸陸續(xù)續(xù)告辭出門了,說是地里有活路。這個季節(jié),正是“出?!钡娜兆?。三大叔下炕穿鞋慢,走在了最后。我對他說:“看來土地分開還是好,你看大家的日子都好多了?!比笫逭f:“好!這會太陽紅紅的,咱不敢說那賣良心的話,爾格(現(xiàn)在)這政策把那好事做下了?!彼种噶艘幌聣ι夏戤嬌系泥囆∑降南?,神秘地眨了下眼:“這人是紫微星下凡,有星宿哩。你不聽人說?天上的紫微星,地下的猴人人(指小個頭的人)?!彼琶τ窒蛲鈷吡艘谎郏幕锩袨橐痪洹皼鲈挕标J下亂子的事例很多。他看我一副似信非信的神情,又說:“真的,你年輕哩解不下,你看自從人家登基了咋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家家日月過得光圪蛋蛋的,沒星宿能這么個?舊以前你沒聽過?‘宣統(tǒng)二年半,世事鬧了個稀巴爛,還有那個什么皇帝來?旱了三年,澇了三年,風(fēng)刮了三年……”我連忙點(diǎn)頭應(yīng)“是”,三大叔才滿意地從門口出去了。
二
晚上,沒有誰招呼,鄉(xiāng)親們又都擠在了我們家里??簧献模谎厣献?,地下站的、坐的,灶火圪蹲的。大家喜歡聽外面的事情,我就給大家東拉西扯地說。比如我們國家軍事上多么強(qiáng)大、多么厲害,造出了什么新式武器了;比如大城市的人多么有錢,怎么花銷,吃什么飯,一套衣服多少錢,一雙皮鞋多少錢,住一晚上旅館多少錢……大家都很愛聽。我講著、講著,也想聽聽家鄉(xiāng)的事,可大家卻說:“農(nóng)村這事有甚可說的,還不就是天天地里撓挖?只不過是地分開了,自由些了。”我想了個話題問:“早幾年外流出去遇到些什么事,給我說說?!薄巴饬鳌笔切聲r期的叫法,陜北過去叫“走西口”或“走南路”。陜北歷來干旱多災(zāi),“外流”的人從來就沒有中斷過?!叭疹^出來一點(diǎn)紅,出門人兒誰心疼”,“月苗出來一點(diǎn)明,出門人兒誰照應(yīng)”——陜北民歌唱出了家鄉(xiāng)“外流”人口祖祖輩輩的苦難。我是在新時期這場“外流”剛剛開始的時候離開家鄉(xiāng)的。
大家說“外流”是“狗屙在罐系系上了——不能提了!”只有三叔反對,說:“不能提了?咋不能提了?鴻飛沒聽過,我外流還坐過一回小車哩!”“哈哈!三老漢又說坐小車哩!”幾個小后生哄笑三叔了?!罢f哩么,你們坐過?”三叔反問。小后生們被問住了,就連炕上坐的上了年歲的三大叔、三大嬸都是很認(rèn)真地看著三叔。我趕忙說:“三叔,說說,咋坐小車來?”三叔吸了一口煙,一字一板說開了?!澳悄?,嘿嘿!”三叔愛笑,“我和后灣侯平老子(父親)相跟著在延安東關(guān)大橋跟前溜達(dá)哩,聽人家說周總理今個來延安哩,我倆商量了一下,說咱就在寶塔山根底下那個石殼殼里藏著,不信你周總理上寶塔山不路過這里。我們就藏到了石殼殼里,想看看周總理。街上的人都想看周總理哩,人擠得滿街滿巷。我們兩個寬寬敞敞,誰也不擠誰,嘿嘿!”說到得意處,三叔停下來,將煙鍋里的煙蛋磕在炕楞上,又裝上一袋,扣著那個煙蛋粘起來,“吧”、“吧”吸了兩口,接上說:“一會,嗨,迎媳婦敲的埋人鼓——賴響聲,街上開始抓人了。凡是穿的爛的,沒公家介紹信的都往城外趕哩。我們倆偷著笑哩,曉得咱不敢往那街上站么,外流人口么,咱和人家不一樣么。又過了一會,唉,媽媽的!”三叔變了聲調(diào),“我們也圪蹴不住了。河邊幾個穿公安服的后生喊:‘那里邊那兩個老漢出來——!我們說這回又碰上黑煞神了。出來就出來。出來后人家又喊問我們‘有介紹信沒有——,我們說‘沒有——”三叔戲謔地學(xué)著人家的口氣,“外流人口哪來的介紹信?人家喊‘馬上過來——!馬上就馬上,一過去,人家把我們拉上就跑,跑到公路上,人家‘嘩——一下拉開小車的門子,說‘快上,我們就上去坐小車?yán)锪?。一坐,軟乎乎的,好地方,媽媽的,先坐給一回小車再說!”三叔又得意了,用手按按煙鍋,“坐了一會,我們問到哪里去?人家說‘別問!別問就別問,外流人口走哪里不一樣,總不會拉去槍斃了罷?沒犯下死罪么?嘿嘿、嘿嘿嘿……”三叔說得好不開心?!耙宦飞嫌掷蟻韼讉€,都是我們這號灰眉土臉的。車開得風(fēng)快,我說要不是人家那軟墊子,屁股也顛得沒了。一直把我們從拐溝里拉進(jìn)去,拉到一個小村村里。嗨呀!滿滿關(guān)了兩窯,都是外流人口。人家專門又安頓說:‘這兩天不準(zhǔn)進(jìn)城!不準(zhǔn)進(jìn)就不進(jìn)么,不然我們說就藏在那個石殼殼里,偷的覷上一眼。都說這個周總理好,咱把他見一見,咋?不敢見?唉!沒見上,沒見上!”三叔很是惆悵。跟著,他還是以很樂觀的腔調(diào)結(jié)尾:“不過,小車是坐了!”我又問他那兩天之后又到哪里去來,做了些什么。三叔只說“沒甚”,便不再往下說。我知道鄉(xiāng)親們的心思,大家都喜歡說“過五關(guān)、斬六將”,不喜歡說“走麥城”。聽說外流死在外面的人也不少,得下病的人更多。三大叔家二貓就是在南路鉆深山當(dāng)“黑戶”得下了風(fēng)濕病,年輕輕的現(xiàn)在拄著拐杖才能走路。還有文德,外流耽擱得三十好幾歲了還是光棍一條。文德這會也在前炕楞上坐著,一雙憨厚的眼睛看著我。大家又聊了好一會,很晚了才起身回家。我送大家到院子里。繁星滿天,我對著那浩瀚星空觀望了好一會,大城市里從來沒有這么清爽朗闊的天空。
三
第二天一早,我是在燕子悅耳的鳴叫聲中醒來的。睜開眼,果然是家中的小燕子。小燕子從門窗上方的吊窗上飛進(jìn)來,歇在了窯掌頂上的燕窩上,尾巴一翹一翹的。這景象和我兒時看到的一模一樣。家中的小燕子啊!你還認(rèn)得我嗎?母親很看重這些小生靈,燕子年年都來我家。母親說過,“燕走的喜門子,有的人家天窗開得大大的,燕子就是不進(jìn)喀?!蹦赣H還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從前一戶人家墻上的一只尚不會飛的小燕子掉下來了,眼看著就要被貓逮去了,主人老漢趕忙將小燕子救了下來。小燕的腿跌折了,老漢細(xì)心地綁扎好,又找來梯子,把小燕子放回窩里,一直看護(hù)到小燕兒傷愈、長大、飛走?!暗诙觊_春,這只燕子又飛回了老漢的家里,給老漢噙來了一顆南瓜籽。老漢把這顆南瓜籽種下地,秋天摘回鍋蓋大的一個大南瓜。眾人都說沒見過這么大的南瓜,不敢吃,是怪物。老漢不相信,切開一看,嗬呀!里面有一個金娃娃,老漢一下子發(fā)財了?!彪m然我們家的燕子一直沒有給母親噙來過那樣一顆南瓜籽,可在母親的心目中,她的這些孩子們都能夠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爻鋈コ陨瞎业娘垼偸桥c她平日喜行善事有關(guān)。
隔壁響著一聲聲風(fēng)匣聲,母親已經(jīng)在做飯了。我趕忙起床。飯間,母親說離我們村不遠(yuǎn)的卜家溝起廟會戲了,我倆商量也去看戲。吃過早飯,收拾了碗筷,母親又忙忙地坐在縫紉機(jī)上開始扎制一面面小紅旗。我問:“扎這么多小紅旗做甚?”母親說:“悄點(diǎn)聲,是給祖師爺送的!”我明白了,這是敬神用的。迷信活動在家鄉(xiāng)簡直沒辦法,文化革命把神像打倒了,大伙說真正的神在空中,是打不著的。不讓去上廟,墻頭上也要燒一把香紙。有的病人一邊在醫(yī)院看病,一邊又在廟上求神看病,是“人神結(jié)合療法”。我了解了幾家送旗的原因,一家是為了娶不下媳婦,一家是為了治病,一家是為丟了一口鍘刀……我聽得哭笑不得,又不便妄言。以往我曾為這些事說過些過頭話,母親很生氣,母親說:“別瞎說!能出幾天門哩,人家當(dāng)大官的回來還該咋就咋哩。”
半前晌時分,我陪母親上路了。春天的陽光照著山山洼洼,天空十分地藍(lán)。特別是山腰、坡畔上的桃杏樹,那花兒粉嘟嘟、白騰騰,一大片一大片的,在這草木尚未轉(zhuǎn)綠的季節(jié)里看著格外地嬌艷明麗。鄉(xiāng)親們一年中的文娛生活是十分有限的,平時只是嘮嘮家常,打打撲克,或聽幾回盲藝人說書,看戲應(yīng)是最為隆重的文娛活動了。我和母親不時地與碰到的本村和鄰村的熟人打著招呼。走了一半的時候,我碰見同村的一位大嫂低著頭反方向往回走,我與她打招呼,她也沒理我。母親拉了我一把,等那位大嫂走過去了,才低聲對我說:“你看不見?她懷里抱著瓶,取得法水了,不能說話的……”原來,凡是在廟上打得“法水”者,一路上都不得說話,否則給家中的病人看病就不靈了。我掉頭看著大嫂那縮著的背影,一下子很是氣不平。母親又低聲說:“為她老漢(丈夫)的病,布施都上了幾回了,羊也賣了……”我實(shí)在憋不住了:“太憨了!哪來的什么神么……”“別胡說!”母親趕忙堵了我的話。旁邊的幾個路人也都詫異地看著我。
戲場與我小時候的記憶差不多,少數(shù)人坐著自帶的小木凳,大多數(shù)是臨時抱石頭壘起的“座凳”。不同的是看戲的人穿戴比過去好多了。戲場的最里面坐的是上了年紀(jì)的人,也是最忠實(shí)的觀眾。第二圈是中年人,外圈是年輕小伙姑娘們。年輕人都打扮得很體面,特別是姑娘們,衣服很顯眼。年輕人大都不老老實(shí)實(shí)看戲,東瞧瞧,西看看,交頭接耳。人群后邊還有不少自行車,有的人就坐在自行車上伸著脖子看戲。車子后面游走的,又是像我們小時候那么些“猴小子”們,不看戲,愛胡跑,踢起的黃塵不時引來大人們的喝叱。與我那會不同的是孩子們也闊多了,手里梨呀,果呀,餅呀,還有的手里攥著幾張零幣在小吃攤上徘徊,看樣子是實(shí)在拿不定主意該怎么消費(fèi)。
離戲場不遠(yuǎn)處是“祖師爺”廟,廟門和兩邊的石墻上懸掛著一面面小紅旗、大錦旗。旗上都寫著“有求必應(yīng)”、“神靈保佑”的內(nèi)容。正殿里光線很暗,焚香的煙霧籠罩著一切,煙霧中響著“圪嚓”、“圪嚓”的搖簽聲和煙火引來的人們的咳嗽聲。廟門口的一側(cè)是“打法水”的地方。我仔細(xì)看那“法水”,其實(shí)就是在泉水中加了些香灰,實(shí)在不明白它有什么治病的作用。另一側(cè)是“簽部”解說處,擠進(jìn)去一看,一個老漢盤腿坐在那里,形容虔誠地向問卦的人翻著,講著。在正殿里昏暗的光線下,我在墻壁上看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壁畫,原來這“祖師爺”最早也是人,壁畫上描繪了他如何積德修行的故事——他用自己的體溫融化了河上的冰,為他重病的母親撈回了一條魚;一只喜鵲落在了他的頭上,他原地不動,直等得喜鵲在他頭上壘窩、產(chǎn)卵、孵化,喜鵲飛走后,他才行動……另一面墻上則畫了作惡多端者被扔進(jìn)刀山劍林或下油鍋、進(jìn)地獄的情景??戳诉@些,我方知道“迷信活動”也還是有它積極的一面的。
廟里出來,我就按照母親的提議在戲場里擠了個位置坐下來看戲。也許是外面的舞臺見多了,這個戲臺太簡陋了,前臺連幕布都沒有,后臺的幕布也只是懸吊著那么一塊布,寬度長度都不夠,臺后擺換道具也看得清清楚楚。大概是演員不足,有的這邊進(jìn)去是“楊家將”,那邊出來換個頭飾又成了“番將”。演員的一些道白也改用了方言,比如“速去速回”改為“你乍放麻利些”,“知道了”改為“解下了”,引得臺下大笑。大家首肯了這種“改革”。折子戲演完,正本戲是《鍘美案》。這本戲是老少稔熟的戲。按說演個新的不是更好?不,老鄉(xiāng)們就愛看熟戲,越熟越愛看。一邊看,一邊議論?!巴醭R漢快上來了!”“韓琪自殺得好,好漢!”“別看陳世美這會美氣,一會倒霉呀!”……戲正演到緊要處,起風(fēng)了,一陣一陣的風(fēng)裹著沙土從人們頭上卷過。家鄉(xiāng)的初春,很難有一天能風(fēng)平浪靜下來。戲仍堅(jiān)持往下演,觀眾堅(jiān)持往下看。不大一會功夫,連戲臺上的“皇后娘娘”、“千金小姐”也都變成“土地爺”了。風(fēng)越刮越大,臺上的幕布像旗幡一樣招揚(yáng)起來了。坐在臺側(cè)的樂隊(duì)也亂了調(diào),演員的唱腔也跑了“板眼”,但還是在演,在奏,在唱……演員們的唱腔中不時夾上了咳嗽聲……又一陣更大的黃風(fēng)過后,我們抬起頭時,演出停下了,臺上的包文正、陳世美、秦香蓮、王朝馬漢一應(yīng)人馬正在團(tuán)結(jié)一致保護(hù)幕布,喇叭響了:“由于天氣原因,咳、咳……咳、咳……白天演出休場……”
戲場里一下子亂了,喊“爸爸”、“媽媽”的,叫“狗蛋”、“毛女”的響成一片。一個姑娘喊:“我的圍巾!我的圍巾!”演魔術(shù)似的,一塊大紅圍巾應(yīng)著她的喊聲在半空里扶搖直上。飯攤上更是忙亂,梨筐子倒了,果籃子被踩了,更要緊的是一個賣湯面條的后生的半桶面條被擠得白花花倒下一大攤,后生撅著屁股奮力保護(hù)著另一桶,嘴里罵著:“擠倒了!擠倒了!日你們親媽媽的—— !”……
大約二十多分鐘之后,戲場上的人都不見了,就連人們那雜亂的腳印,連同那一攤面條都讓沙土蓋得什么都看不見了。人們有的擠到廟堂里去了,有的跑到山下的村莊里去了。我讓母親隨幾位鄰家嬸子躲進(jìn)了廟堂。我沒有去躲,我只是靠著大殿外的一根廊柱站著。小時候遇上這樣的天氣,不管是砍柴、放羊還是上學(xué),就得趕快往回跑,一進(jìn)窯就縮在母親的身后。現(xiàn)在我什么也不怕,倒想趁這個機(jī)會將這家鄉(xiāng)的風(fēng)看個究竟。風(fēng)更猛了,不像平原上的風(fēng)可以長驅(qū)直過,這風(fēng)威猛地刮過來,很快就撞到了山崖上,激起了巨大的塵浪又轉(zhuǎn)過身反向刮,剛轉(zhuǎn)身又碰到了后面沖來的又一個風(fēng)頭,一下子撞起了沖天而起的“黑旋風(fēng)”,還撞出了戰(zhàn)馬嘶鳴般的怪叫:“嗚兒、嗚兒”……“黑旋風(fēng)”像長了腿一樣,飛快地旋著、走著,愈旋愈大,愈走愈急……我們村的這種“黑旋風(fēng)”曾卷倒過樹,曾將一家人家院子里的一個石板甕蓋像樹葉一樣卷上半空。這會這“黑旋風(fēng)”沒有卷到這些,只是將溝壑里的枯枝敗葉卷上了天空,半空里黑壓壓如群鴉亂飛……一個“黑旋風(fēng)”剛剛過去,又一個“黑旋風(fēng)”接踵而來了,第三個、第四個……天地間到處是“嗚兒、嗚兒”的怪叫,聽聲音像千萬匹烈性野馬在這里搏斗、廝咬,又好像有無數(shù)的妖魔鬼怪在這里作亂……山頭上一棵無法像人一樣躲避的樹顯得格外孤單,本來就稀疏的枝梢面對八面來風(fēng)它不停地左躬身、右作揖,前彎腰、后叩頭……像一位可憐的老者在向蒼天禱告、乞求!
母親跑出來將我不由分說地拉入了廟堂,使我沒能將這場家鄉(xiāng)的風(fēng)看到最后。等到廟外安靜了,我們才走出來。戲場里又有了不少人。有的在拉閑話,有的坐在“石凳”上抱著干糧袋開始啃咬,一副“安營扎寨”準(zhǔn)備看夜戲的樣子。離這里近的村子里的人下山回家吃飯去了,吃過飯還要趕來看夜戲。我和母親沒有看夜戲的計劃,就隨著一部分下山的人下山。我們身后,兩個老漢在大聲議論著包文正——
“唉!包文正管天管地,就是沒管住他的兒子。包老爺說東,他就說西,包老爺說黑,他就說白?!?/p>
“要不人常說,‘你是那包老爺?shù)膬鹤印笞?”
“包文正臨死的時候,給兒子安頓說,‘我死了你給我枕上一個瓷枕枕(枕頭)。包老爺想他兒子不會聽他的話,除了瓷枕枕,隨便給他枕個什么枕枕都會漚爛,枕枕一漚爛,包老爺就又可以出世了。誰知這要命的兒子心想一生沒聽過他爸的話,后悔了,這回盡一回孝道,聽上一回,就給包老爺枕了個瓷枕枕,乍害得包老爺再也出不了世了!”
……
走到半道的時候,天空已變藍(lán)了,西邊斜照過來的太陽將東邊山的山頭抹得鮮黃鮮黃。山腰上的桃杏花好像疏淡了一些,但還是夢幻般的美麗……
離別故園
一
我們幾個孩子都出去后,母親還一直在老家延家川居住。
我們兄妹們誰也不敢忘懷母親為我們的成長所付出的千辛萬苦,但由于工作忙,一年中回去看望、照顧母親的時間十分有限。我們多次勸說母親跟我們出去一起生活,母親總是不肯,總是說老家住慣了,老家好。
又一次探親回到家中,我仍在琢磨著動員母親出去的事。吃飯時,我端了一碗飯像我參加工作前一樣,到鄰居家鹼畔上的石床邊和鄰居們邊吃邊聊。說起想讓母親出去,天鳴大嫂說:“不想出去,你就別叫你媽出去。我也是,覺得哪里也沒咱這里好,我二女子那里——這床呀,那床呀,鋪這呀,蓋那呀,一黑夜睡不著,翻過來倒過去睡不著?;貋硭谠圻@土炕上,一覺睡得呼嚕嚕的。人常說‘金圪,銀圪,撂不下個窮圪,實(shí)實(shí)的!你媽沒給你們說真話,我們倆坐下甚也說哩。后村那毛五娘的不是也出去來?為甚又回來了?嗨!兒子親著哩,媳婦也親著哩?女兒親著哩,女婿也親著哩?這也做得不對,那也做得不衛(wèi)生,倒什么霉運(yùn)哩。還有背坪上那誰家老子的,咱這會悄悄說哩,聽人家說火燒了,燒成一把灰面面了,尸骨頭也沒了。誰出去做甚!”天鳴嫂的一番話,說出了好些我未曾想到的“原因”?;厝ノ矣謬@天鳴大嫂的話題,對母親做開導(dǎo)工作。母親聽了說:“不只是為這些,媽真的不想出去,你們每年抽空多回來看看媽,媽就滿意了。那年你們引我出去轉(zhuǎn)那幾天,媽就夠了,亂嘈嘈的,不如媽家里自由。”我思索,媽的話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城里人多車多噪音大,空氣也沒有鄉(xiāng)下清爽。但長遠(yuǎn)來看,母親終歸還是要跟我們一起過生活的。我還是勸導(dǎo):“那是因?yàn)槟愕募疫€在這里,你把家安在城里,心也就安了?!蹦赣H說:“不習(xí)慣,甚也不習(xí)慣,連一個熟人也沒,拉個話也拉不成。”
那次回家,我在家里多呆了一些日子,也幫母親做了一些農(nóng)活。我逐漸感到母親住在老家其實(shí)并不孤單。雖然只她一個人,可門里門外雞也“咕咕”,羊也“咩咩”。母親人緣好,左鄰右舍有事沒事也都愛到我家來拉話閑聊。大伙煙灰隨便磕,針頭線腦隨便丟。母親有一臺縫紉機(jī),常年為大伙服務(wù)。這家要扎一個圍裙,那家要打一塊補(bǔ)丁;姑娘們扎個鞋墊,后生們要轉(zhuǎn)個墊肩;……母親全都盡義務(wù)。尤其是幾個嫌老伴針線活不好的老頭,旱煙桿上的小煙口袋一直是母親免費(fèi)供給。用破了,只需說一聲“尚明(我哥的名字)娘的,煙布袋爛了”,不出兩天,煙口袋已經(jīng)周周正正擱在那里了。莊稼人是不白用人的,是最懂得情感的。當(dāng)時手頭緊,哪怕過多久都還記著。每每到了秋收之后,芝麻也端來了,南瓜籽也端來了。遇著大旱年或下了冰雹的年份,大家來了對母親說:“窮漢愛說來年的話……”然后長吁短嘆半天。
母親有一雙巧手,是村里的婦女們很少有人能比及的。清明節(jié)“蒸子推”,端午節(jié)包粽子,男婚女嫁裁衣服,逢年過節(jié)剪窗花,都是母親最忙碌的時候。母親剪的窗花名目很多,有“鯉魚戲蓮花”,“石榴抱牡丹”,“鷹叼雞”,“蛇盤兔”……這些都是我看她剪得多了,不經(jīng)意記下的。母親捏的“子推”很生動?!白油啤本褪敲婊?,有小獅子,小臥羊,小猴子,小燕子……小燕子的眼睛是用黑糜子壓上去的,大燕子的眼睛是用黑色的花椒籽壓上去的,非常逼真。尤其是黑糜子做的眼睛,亮晶晶的,跟活的眼睛一樣。有的燕子背上還背著小燕子,有的小獅子還圍著項(xiàng)鏈,生動極了。母親做這些手藝活的時候,鄰里的姑娘媳婦們都跟著學(xué)。特別是那些待字閨中的姑娘,害怕以后出嫁了婆家人小瞧,經(jīng)常圍著母親討教。有幾個姑娘家里人口多,干脆睡也睡在我家。這樣,母親晚上也不寂寞了。姑娘們除了跟著母親學(xué)手藝,還跟母親學(xué)唱民歌,母親會唱的陜北民歌也很多。還是隔壁天鳴嫂對我說的:“你媽天天晚上教唱哩,唱得哇哇的,有心有腸?!?/p>
我對母親心存的另一個顧慮,就是擔(dān)心母親在家中干體力活吃不消。事實(shí)上,干一些莊稼活對母親也還是有好處的。她一個人的土地不算多,她只在入種的時候,請鄰家?guī)兔Α`l(xiāng)親們也不講究什么報酬,只要母親蒸上一鍋“金裹銀”(麥面和玉米面做成的),讓他們飽吃一頓,人家就給母親整整耕種一天。以后的鋤呀,追肥呀,全由母親自己完成。母親說:“受苦(勞動)了,吃也想吃,睡也想睡。”平時更多的時間里母親的勞動量很輕,只是去看看莊稼有沒有被什么動物糟蹋了,看看她用谷稈把子和舊草帽做成的“照雀老漢”被風(fēng)刮倒了沒有?;蚴堑讲藞@子去拔拔草,捉捉蟲子,臨回時摘一把水淋淋的鮮菜回來。吃飯的時候,大伙都愛端著大老碗到隔壁二錘家鹼畔上的石床上去吃,母親也在其間。她碗里的飯經(jīng)常要比人家的好一些,因?yàn)槲覀兠磕甓家o母親捎一些細(xì)糧回來。大家夸她“尚明娘的是有福人”,“咱莊里也是頭一個”,母親便十分的高興、滿足了。
那趟離家走時,我沒有再提讓母親出去的事。心想:以后再說吧。出去了,我們可以多陪陪母親了,但我們更多的時間是要去上班。城里那種冷漠疏淡的人際關(guān)系,母親能適應(yīng)嗎?在這里,她由一個小媳婦一步步走過來;在這里,她失去了年輕的丈夫;在這里,她拉扯大了她的一個個兒女;在這里,她經(jīng)風(fēng)歷雨,摸爬滾打,吃過的苦用她的話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F(xiàn)在總算活出個人模樣來了,怎么能說走就抬腳走了呢?
二
又過了兩年后的一天,一位進(jìn)城的同村人見了我對我說:“你們家的羊叫人偷了,你媽急得說哩,心情不好。”
我請假趕回了家中。母親見了我,訴說得很急。一向堅(jiān)強(qiáng)的母親變得神經(jīng)有些脆弱,手也有些抖動。家中不止羊叫人偷了,一些即將成熟的玉米也叫人家掰了好多。我扶著母親,讓母親坐到炕上。我說:“媽,別急,不就是一只羊么,不就是些玉米嘛,沒什么大不了的,犯不著著急!”在場的鄰居們都罵那些偷羊偷玉米的人“不成仁”、“遭報應(yīng)”。還對我說:“你媽這一向吃不好,睡不好?!蹦且欢危r(nóng)村社會治安不太好,偷盜事件時有發(fā)生,被偷者很多。當(dāng)然,像母親這樣的孤寡老人,更是賊盜們首選的目標(biāo)—偷了白偷。我琢磨,母親逐漸年歲高了,身邊沒個兒女還是不妥的。特別是遇著不愉快的事吃不進(jìn)、喝不進(jìn),病倒了沒個人照應(yīng)是不行的。我就舊話重提:“媽,還是跟我出去吧?!蹦赣H聽了在遲疑。我趕忙接著說:“你逐步年齡大了,一個人留在家里我們也常牽掛,工作也不安心,……”母親只是聽,聽到最后,平靜地說:“鴻飛,媽這回聽你的,走就走吧!”想不到母親這么痛快就答應(yīng)了,我很是高興。
鄰居們一聽母親要走,都勸解挽留。走出去的人告訴了外面不知道的人,然后又相跟著回來了。窯里的人越聚越多。三大嬸、三嬸、二大嬸圍坐在母親跟前,一邊咒罵那些做壞事的小偷,一邊還是勸母親不要走。三大叔、三叔的看法和她們不一致。三大叔說:“唉,遲早總是個走嘛,養(yǎng)兒防老,養(yǎng)兒防老,你老了,兒女們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是個事?!比逭f:“不是說你們兒女們不孝,”三叔主要在看著我說,“這村里老小都能看見哩,你們這些兒女還有啥說的哩,可上下村里的不曉得的總要說‘咋把老人獨(dú)獨(dú)一個撂下沒人管,再說,你媽也是一年老出一年了,跟你們走對著哩!”天鳴嫂一直反對,說:“走,走,農(nóng)村這事情么,就這么個雞叫狗咬,我不信這延家川你能撂下哩?”……母親最后說:“大家的好意我領(lǐng)了,這回乍走呀,撂下撂不下走呀!”
搬家畢竟不是走親戚,我和母親一合計,還有不少事需要處理。于是商量好我先回城里去。因?yàn)閱挝簧系墓ぷ饕膊荒艿⒄`久了,另外,我回城尚需收拾好母親進(jìn)城后住的窯洞,還要聯(lián)系好搬家的車。這樣,也可給母親留出十來天時間處理家中的事。約半個月后,我又趕回了家中。母親精神好多了,她已做好了搬家的準(zhǔn)備,兩孔窯洞里的東西都經(jīng)過了打理,一包一捆地堆著,原有的好些東西已不見了。我告訴母親,城里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車也說好了,是妹夫開的卡車,明天一早就到。母親很高興,一邊給我和面做飯,一邊說:“我這邊也都準(zhǔn)備好了,你看,該捆綁的都捆綁好了,該打散(送人)的也打散了?!蹦赣H還具體告訴了她“打散”的情況。家里原來有十幾條甕,母親讓三里地外的她年輕時奶養(yǎng)過的一個“兒子”拉了兩條最大的。這個“兒子”乳名叫“奶”,母親說:“你奶哥到了冬天推粉(做粉條)正好要大甕,我說那你就揀最大的拉上兩條?!绷硗?,鄰家二爺家也背走了兩條大一點(diǎn)的甕,原因是“前半年下過雨,你二爺家愣和臺(二爺?shù)膬蓚€兒子的小名)給咱墊了一回垴畔。你曉得,咱這窯一下雨窯頂就漏水,自從人家弟兄倆墊罷再沒漏。咱過去光在垴畔上尋窟窿,尋不見,愣和臺在側(cè)旁老遠(yuǎn)處刨土把那個暗窟窿尋著了?!笔O碌牟淮蟮漠Y,母親讓十里地外的四舅背走了。最后剩下一個眼下還在用著的小水甕和另一個比水甕還小一半的小甕。我說:“這兩個也用不上?!蹦赣H說:“媽要哩,冬天里腌個菜?!蔽乙矝]再反對。一排盛面的囤,母親說送給劉家川她的一個侄女了。家中的鐵锨、镢頭、鋤,都讓四舅拿走了。吃飯間我問:“媽,咱的莊稼咋辦呀?”母親說:“能收割的都收割回來了。我和你四舅先把龍半塔(地名)的山蔓(洋芋)刨了,刨得五布袋半。南瓜我一個人就拾攬回來了,紅的、大的都給咱留下來了,”母親指了一下幾個裝得很鼓的麻袋,“不大的青圪蛋我給那邊你天鳴嫂子家了,她們喂豬著哩?!蹦赣H還指著幾個化肥袋裝著的糧食說:“這四袋子都是咱收的玉米,就是那些壞小偷糟蹋過那塊地里收回來的,那些壞蛋別糟蹋的話,八袋子也收不完?!蹦赣H還說還有一塊高粱和半畝谷子沒收割,都不太熟,現(xiàn)在收割可惜了。都安頓給二爺家了。母親說:“你二爺家勞力多……”說話間,來人了。
這一天里,家中來人一直不斷,都是來看望母親的。有的端一碗雞蛋,有的提一袋南瓜籽,有的端了一碗芝麻……有的來了一趟又一趟,主要是要與母親拉話。特別是幾位與母親相好的老姊妹,總是不想讓母親走,說著說著就哭了。母親也跟著抹眼淚。下午,在來人的空隙,母親對我說:“鴻飛,你看大家給媽送這送那,媽也得說個啥,我想到供銷社買些枕巾給大家。”大家來看母親是因?yàn)槟赣H平時對他們好,但我不反對母親的提意,我說:“我去買吧?!蹦赣H說:“你買你又不曉得大家愛什么顏色,媽去?!蹦赣H拿笤帚在身上掃了幾下,就急匆匆去了。一會就買回了十幾塊顏色艷麗的大枕巾。晚上,鄰居們又聚在了我們家,母親拿出枕巾,一一送給了大家。
三
那天晚上睡得晚,加之我白天累了,一躺下就睡著了。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母親還和衣坐著。我說:“媽,你咋還不睡?”母親“嗯”了一聲,跟著好像是在拉被子準(zhǔn)備睡了。又過了一會,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母親還坐著,燈也點(diǎn)著了。我也趕忙坐起來,披上衣服問:“媽,你怎么還不睡?想甚哩?”母親沒有回答,從枕頭上拉起枕巾,捂在了眼睛上。母親哭了。我忙問:“媽,怎么啦?不是都好好的么?”母親揩了揩眼睛,說:“我也不曉得為甚,七心八肝花,總覺得有可多事撂不下?!薄斑€有啥事?”“你四舅是我的個大急肚子事,我走了他咋辦呀?!彼木耸悄赣H兄妹們中最小的一個,也是唯一至今沒有成家的一個。小時候從垴畔上跌下來,把他的腳跌歪了,說話做事也好像比正常人差一些。外婆去世后,他的生活無人照料。好在離我家只有十來里路,他的衣服鞋襪都是母親給做,特別是鞋,買來的鞋他都不能穿,全靠母親做。母親說:“你外婆臨歿那會氣也沒了還不合眼,我抱著她說‘媽,你是不是操心俊義(四舅的名字)哩?有我哩,你放心,我說完,你外婆就合上眼了……以后我走了,你四舅沒人……照顧……”母親又揩起了眼淚。我安慰說:“媽,別急,以后我們還能給我四舅寄錢,寄衣服,我四舅也可以抽空到城里住一些日子。”母親不吭聲,跟著又長嘆了一口氣。顯然我的話沒能完全說服她。母親又說:“還有你爸,我走了,連個燒紙的人也沒……”母親的眼淚又流下來了。我忙將她擱在一邊的毛巾又遞了上去。聽鄰居們說,父親在世的時候,與母親的關(guān)系非常好。我小著的時候,過節(jié)上父親的墳,燒過紙,點(diǎn)上香,母親就讓我們先回去,而她則趴在父親的墳堆上放聲大哭。 這會,母親不說話,抖動的手抓著毛巾在眼睛上揩了又揩……我不知如何勸說,我的眼睛也潮濕了。一會,母親將毛巾從臉上移下來,說:“攔羊的去了,說不定羊把飯桌(墳上的小供桌)碰倒了,誰往好支呀。還有你爸墳上面那個水路,前年發(fā)洪水把墳沖了那么大個溝,以后再沖了,誰往起填呀……”我盡量找寬心的話安慰母親,一直到天快亮了,娘倆都才又躺下迷糊了一會。
麻雀的鳴叫聲中我起床走出了窯洞,太陽剛好從對面牛心疙瘩的山坳里上來了,十分地耀眼。這樣的景象我無數(shù)次地面對過,而今后,我將很難再看到了。我不禁對眼前這不能再熟悉的一切留戀起來。我家院子里的幾棵小棗樹長勢正旺,碧綠的葉子間一嘟嚕一嘟嚕的尚為青色的棗兒挑著露珠在晨光中閃閃發(fā)亮。特別是我家窗戶旁那棵小棗樹上,牽?;ㄩ_得好爛漫——樹下牽牛花的蔓順樹干爬了上去,滿樹開滿了紅的、紫的、藍(lán)的、黃的花朵。還有房子邊那棵槐樹,我們十來歲時栽上的,現(xiàn)在樹冠已高過窯洞的垴畔了。
吃早飯時,四舅趕來了。母親從門箱里拿出一個大包袱,打開來,一下給他展現(xiàn)出了一大摞布鞋,足有十多雙。問母親多少雙,母親說是十二雙。這都是母親一針一線做的呀!我驚訝母親啥時候做下這么多鞋?這得多少功夫呀!看來母親早就在提防這一天了。母親給四舅安頓說:“以后乍穿上愛護(hù)些,以后再給你捎鞋不容易了?!庇诌^了一會,妹夫的車來了,母親又招呼妹夫吃飯。我就和親戚鄰居們開始裝車。左鄰右舍都來幫忙了,小孩子們都來看熱鬧。窯里,院里,鹼畔上全都是人。
裝好車該出發(fā)了,妹夫下來關(guān)好車的插栓,然后就坐在駕駛室里發(fā)動起了車子。我與鄉(xiāng)親們不停地打著招呼,同時我要找母親上車。我趕到院子里,看見母親正在與接收我家土地的二爺?shù)睦习槎汤挘疫^去想拉母親走,又看她說得很急切,就停了一下。我聽母親說:“石人坪那塊黍長得好,上一場雨剛追了一袋子尿素,再不要追了。園子里那幾畦茄子再過兩天要澆水哩,畦楞上有幾棵禿掃(一種制做掃帚的植物),茄林林里挨上邊這邊結(jié)一個大茄子,茄把上拴紅繩繩著哩,是留作茄籽的,不要叫娃娃們解不下摘了,高坊灣……”我還是打斷母親的話說:“媽,就等你了?!蹦赣H這才停下來,看看我,又看看二奶,不再說啥,只是對二奶向下擺了下手,意思是:不說了,一切你們看著弄去。然后就隨我向坡下走去。鹼畔上,站滿了送行的鄉(xiāng)親們,大家沒有握手告別的習(xí)慣,都說:“鴻飛,常帶你媽回來!”“尚明娘的,抽空多回來!”“大奶!?;貋怼?!”……母親的幾位老姐妹,還有給母親做伴的黑女都流眼淚了?!盎貋硌矫?!家么……!”母親應(yīng)著,也流淚了。“媽,上車?!蔽乙贿呄蜞l(xiāng)親們打招呼,一邊扶母親上了車。車子轉(zhuǎn)眼就駛出了好遠(yuǎn),我和母親向后張望,家園已籠罩在了黃土路上揚(yáng)起的滾滾黃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