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挽歌

陜北黃土高原溝壑縱橫，支離破碎。北臨牧草肥美的蒙古大草原，南界旱澇保收的米糧倉關中。從天而來的黃河之水如一道天然屏障將陜北高原圈定。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優(yōu)厚的周邊環(huán)境使戰(zhàn)爭在這里尋到了充分展示的舞臺。

漢武帝劉徹征朔方歸來，坐在“人文初祖”的軒轅黃帝廟大殿前殘喘，身邊那棵掛搭著剛解下的甲胄的柏樹頓時千瘡百孔。秦直道上車轔轔、馬嘯嘯，戎邊將士和修筑長城的材料給養(yǎng)正源源不斷地運往邊塞榆林。在綏德行轅里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焦急的扶蘇、蒙恬，心急如焚地等待孟姜女哭塌的八百里長城如何了得的奏折，始皇看了后有什么樣的口喻。騎在青驢上吟哦著詩句的杜甫，剛剛走出蘆子關就被胡兵虜往長安。一手揮舞號令之旗，一手高舉如椽巨筆的范仲淹到延州御敵，可他鞭長莫及，救不了遠在唐代的杜甫，只好思謀自己將來的下場能比杜甫好得了多少。赫連勃勃的鐵騎如穿梭一般將陜北的黃泥踐踏得坑坑洼洼，無論他多么雄心勃勃，一統(tǒng)萬城的計劃最終還是沒有得到實施。李自成狠心地拋下米脂柔美的婆姨，領著一幫綏德的漢子走下陜北的黃土峁，殺出潼關，如一聲驚雷將崇禎皇帝從寶座上震落下來，李自成天天如過年一般過了幾天隨心所欲的舒服日子，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又使圓了皇帝夢的李自成落荒而逃，隱進深山。劉志丹手搭涼篷朝南國瞭望，毛澤東率萬眾紅軍曲折二萬五千里長征，正向陜北黃土峁的皺褶里進發(fā)，焦急的心情從山丹丹開滿山洼洼的時節(jié)一直延續(xù)到山舞銀蛇、原馳臘象的時節(jié)，毛澤東坐上了過山西的黃河木船，望著陜北的黃土山峁深情地說：陜北真是個好地方……

陜北的歷史是華夏文明史的縮印本，如果將其壓縮成一塊餅干，在羌笛鼙鼓合奏出的音樂聲中，放在口中慢慢地去咀嚼，品味出的不單純是文化精粹、科技燦爛，同時還有血與肉的腥膻。

燕王職劍

“地接關輔風承周秦，境臨洛渭俗融戎狄。”這是撰刻在洛川民俗博物館大門上的楹聯(lián)?！暗亟雨P輔，境臨洛渭”說的是洛川的地理位置。“風承周秦，俗融戎狄”則說清了這個縣的文化積淀與風俗習慣。

“風承周秦”指的是承襲周秦文化。周秦文化的內(nèi)涵都是些什么呢？周時的禮樂人文文化其主要指尊、卑、貴、賤。以孝、弟、忠、義、信為核心的儒學便是西周禮樂人文文化的發(fā)展。以致于成為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學說?！痘茨献印防镎f：“秦國之俗，食狼強力，寡義而趨利?！庇腥藢⑵淇偨Y為“公利”精神。有了這種精神，秦始皇統(tǒng)一了六國、建立了封建的、強大的中央集團權制、統(tǒng)一度量衡、修筑萬里長城等。秦文化即“公利”文化，這個文化啟發(fā)人們?nèi)シe極進取，創(chuàng)國家民族之利。也有人將秦文化歸結成“霸”文化。其霸便是從秦昭王始的擴疆封土，四處征戰(zhàn)，擾得四鄰不安。后來的秦始皇承前衣缽，進行了１８年的戰(zhàn)爭，最后終獲華夏的大統(tǒng)一。周秦文化的聚合，便是無窮的智慧和力量?！八兹谌值摇币幌伦泳透爬ǔ隽寺宕ㄜ系亩嘣幕e淀和眾民族的大融匯。

在洛川塬這塊寬闊的大塬上，周秦文化的古代遺存俯首即拾。公元１９８１年夏天，洛川縣嚴家莊的一位農(nóng)家女子，將取土時發(fā)現(xiàn)的一柄銹跡斑剝卻鋒利無比的青銅劍，拿回扔在自家的豬圈棚上。這件兵器便使村里的孩子們，在戲耍時揮舞起來覺得比棍棒威風多了。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偶爾走進這所小院的考古專家發(fā)現(xiàn)了這柄青銅劍。劍身上“燕王職作武滎旅（都）劍”八個字，使專家們確認是以燕昭王的名義監(jiān)制成，贈給親信佩帶的寶劍。在當時屬秦國統(tǒng)治的洛川，發(fā)現(xiàn)燕國統(tǒng)治者監(jiān)制的器具，給文物工作者出了一道新的研究課題。燕王劍那至高至尊的劍身銘文，使寶劍告別了腥臭的豬棚頂，躺在了陜西省博物館專門為它建造的展柜里猩紅的平絨上，高傲地與每個游人對視。

劍是古代貴族和戰(zhàn)士隨身佩帶的、用以防身和進行格斗的兵器。劍，以鋒為主，可刺戮，也可以用側刃劈砍，是一種在近戰(zhàn)中非常實用的武器。劍是殺戳放血、將生命從軀體上剝離的工具。不是做美味佳肴的廚刀，更不是孩子們手中可以隨便去張揚揮舞的玩物。這柄“燕王職劍”所經(jīng)歷的故事和目睹過的殘忍殺戮，冰冷地儲存進堅硬的金屬體里了。有誰能說清這柄寶劍的全部奧秘呢？僅借劍身上所鑄的那八個銘文文字推測出的故事可信度到底有多少呢？

人類進步與社會發(fā)展正是從對過去的事物進行記錄和回顧、總結與積累、再計劃與安排的基礎上，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朝前邁進的。在沒有史官記載歷史和沒有發(fā)明文字前的那一段漫長的時間、恰恰也正是人類發(fā)展進化的精華時期，人們還是采取了“盤古開天”“神農(nóng)嘗百草”以及“周口店人”“仰韶文化”這樣大跳躍、大線條地彌補起了這一段空下了的歷史。其中民間的口頭傳說、前人的主觀愿望、撰寫歷史者的合理想象和支離破碎的文物殘片怎能嚴密地吻合？即就是用Ｃ１４來鑒定化石的年代，那儀器顯示的也僅僅是個閃爍的符號。于是，人們不會去追究這些文字的可信度，只是帶著對祖先的崇敬和生命繁衍的神秘，不斷地去挖掘和搜尋可能的線索和信息，盡量去完善。如果較真了，后代人精心壘起的歷史之塔頃刻就會倒塌。

“燕王職劍”是古人留給現(xiàn)代人的導游使者，將人們的思維帶進冷兵器時代。人們利用寶劍誘發(fā)的種種奇想由頭，去翻閱發(fā)黃的經(jīng)典、去叩問沉重的歷史。

人類開始是用兵器來狩獵、獲取生存的食物。接著是用兵器來阻擋犯疆過界的異族部落進犯。人們用的石塊和木棒顯然沒有多少威力。當冶金術一誕生，當權者將命令和政策鑄在鼎器上昭示天下外，接著便是鍛造兵器，以示自己的強大和科技的先進。最后才將剩下不多的金屬鑄造犁鏵，發(fā)展生產(chǎn)。到現(xiàn)代，國民經(jīng)濟收入也首先是保證軍費的開支。軍事技術的優(yōu)劣也代表著一個國家科技水平。人們常說家中有糧心中不慌，其實是家中有槍，心中不忙。不能有效地保護自己，家中有再多的糧食也會被強盜搶光的。所以人們在軍備競賽和戰(zhàn)爭中花起錢來從來都是毫不吝惜的。

燕昭王鑄這柄“燕王職劍”的同時，將一份飄渺的榮耀和權力鑄進了冰冷的劍身，這柄劍擁有了與其它劍相同的鋒利以外，又同時擁有了高貴之氣。能得到這柄佩劍的人在感到至高無尚的榮耀的同時，不知不覺地在一張無形的賣身契上按了手印。無論今后如何肆無忌憚將劍高高地舉過頭頂，隨心所欲揮舞，最終還是被劍所誤。不是為統(tǒng)治者耗盡最后一滴血，就是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在秦國屬地的洛川縣，發(fā)現(xiàn)了燕王賜予親信的佩劍，有可能是秦國的戰(zhàn)將俘虜了佩劍的攜帶者、割掉了他的腦袋、將佩劍作為戰(zhàn)利品帶回了秦國。這柄佩劍腰身一變，成了繳獲者炫耀和提拔的資本。這劍的新主人會步前者的后塵，將自已的希望、思想以及生命全部押在寶劍上，后者的下場可能不會比前者的下場好得了多少。

在“燕王職劍”出土后的１９９１年，我有幸得到了一張“燕王職劍”的拓片，拓片上的劍已經(jīng)看不到鋒利，但劍身上那上與甲骨文密切銜接、下啟篆、隸、楷之先河的“銘文”韻律清晰、筆道工細典雅、鋒露圓潤，著實讓人愛不釋手。我將其裝裱好掛在寫字臺前，但是，每次看到它，心里就不由得生發(fā)出劍給于我的思考。

讓人們無奈的戰(zhàn)亂和災荒如孽生在歷史雙足上的兩處痛瘡，一處在流血，一處在流膿。社會也因為戰(zhàn)亂和災荒的不斷復發(fā)陣痛而行動起來步履蹣跚，發(fā)展起來一波三折。特別是戰(zhàn)亂，屠城殺人像收割莊稼一般，轟轟隆隆地掃地而過，千百萬將士和無辜的百姓被卷了刃的兵器，伐割倒一茬又一茬。嗜血如命的戰(zhàn)爭鼓動者，踏著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尸山，淌過過膝的血河，狂笑著走向統(tǒng)治者的寶座。在高呼的萬歲、萬萬歲聲中又開始思謀新的殺戳計謀。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有文字記載以來，僅戰(zhàn)爭就吞噬了３到４億人的生命，消耗的財富折合成黃金可鋪一條寬１５０公里、厚１０米、繞地球一周的金帶。戰(zhàn)爭增加了人類史書的厚度，世界史其實是最寵大、最頻繁、最慘痛、最恐怖、最沉重的災難史。當人們心情舒暢時手搭涼篷遙望萬里晴空的時候，不時地會瞅見戰(zhàn)爭的陰云正悄悄地朝我們飄來。人們不得不無奈地垂下手臂。

“燕王職劍”躺在那猩紅的平絨上，過去的歲月被一片紅色所隱去。當人們再看到它時，不會不對因寶劍產(chǎn)生的思考由頭進行一番聯(lián)想，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該產(chǎn)生的正在產(chǎn)生。好在人們一直為了和平在做著不懈的努力。

沒有戰(zhàn)爭的世界大環(huán)境該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

白起祠

我們將目光聚焦在，陜北延安南部的洛川塬上最北邊的一座山峁上吧！將歷史的典籍翻到，比漢武帝征朔方還要早一百多年的戰(zhàn)國時期。

這座山峁海拔１３００多米，峁頂上有戰(zhàn)國時名將白起的祠廟。祠后有土冢，可能是白起的疑冢。洛川有人稱此峁為白起祠峁，是陜北黃土峁區(qū)與陜北南部溝壑塬區(qū)的分水嶺?，F(xiàn)山峁上僅有殘垣斷壁，土石瓦礫。雜草樹木已經(jīng)將所有的歷史遺跡全部掩蓋，因多少年不見一個人登上這座山峁，山上幾乎連小路的蹤跡都沒有了。據(jù)說當年白起曾在這里屯兵，是白起征戰(zhàn)趙國的大后營。這天，我大概認定了一個方向，手扒著糊坡的荒草，拂去頭頂上蔽日的樹枝，大汗淋淋地朝峁頂上攀去。

登上白起祠峁頂，舉目遠眺，南邊平闊博大的洛川塬到這里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支離破碎的溝壑邊緣。東、西、北邊全是重重疊疊的、覆蓋著森林植被的座座山峰。這些山峰身披綠色的戰(zhàn)袍，朝圣一般地簇擁于白起祠峁周圍?！皢鑶鑶琛焙鸾械纳至譂匾焕艘徊ǖ赜縼?，如千軍萬馬的疾馳奔騰、如刀槍劍戟的叮當碰撞、如利刃刺入肌膚“哧哧哧”作響、如生命脫離軀殼而去時悲愴的慘叫、如萬眾百姓因戰(zhàn)事失去了親人悲哀的哭泣、如戰(zhàn)勝者瘋狂的歡笑和頌誦功勞的朝賀……

歲月的塵埃一層層掩去了曾震魂懾魄的往事，就連經(jīng)典史書也在發(fā)黃，越來越生硬。白起祠旁的荒草和灌木在歲月的塵埃上自生自滅，粗壯而黝黑的樹桿斑剝著蒼桑，招搖的鮮嫩枝葉卻在書寫新的年輪。驕傲而肆無忌憚、殘忍而足智多謀的白起地下可否安寧？

白起是陜西眉縣人。秦昭王時從左庶長官至大良造，屢戰(zhàn)屢勝，奪得韓、魏、趙、楚等國的許多土地。秦昭王２９年，攻克楚都郢，因功封武安君?？梢哉f這個常勝將軍是秦國人的驕傲。

白起每戰(zhàn)，多有殺戮。祁駿隹《遁翁隨筆》卷上曾計其殺人之數(shù)說：“攻韓、魏于伊闕，斬首２４萬；攻魏，拔華陽，斬首１３萬；又沉趙將賈偃之卒２萬于河中；攻韓陘城，斬首５萬，坑趙卒４０萬。則其斬首或不啻百萬矣?！边@里特別要提起的是白起的長平之戰(zhàn)。秦昭王４５年（公元前２６２年），秦包圍了韓國的上黨，上黨郡守馮亭以地獻于趙，引起了秦、趙在長平（今山西高平西北）大戰(zhàn)。趙將廉頗堅守長平達三年之久。秦昭王４７年，趙國中反間計，改用只會紙上談兵的趙括為將，無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趙括率大軍盲目出擊，秦將白起在正面詐敗以引趙軍進擊，另外布置兩支奇兵襲擊趙軍后路，結果趙軍被包圍，困守４６日，不能突圍。最后趙括被射死，趙軍４０萬人也被俘全部坑死。

就在這一年，印度的阿育王征羯陵伽國，殺１０萬人，俘１５萬人。阿育王見尸堆成山，血流成河，感戰(zhàn)敗之悲痛，遂下詔悔責，并皈依佛教，在全國提倡。在其統(tǒng)治時期不在征戰(zhàn)。沒幾年，佛教在印度達到極盛時期。

然而，白起殺人如麻而并無惻隱之心，但他不過是統(tǒng)治者手下的工具而已。其斬首百余萬，以前古無所有，其罪可謂大矣。《老子》說：好殺人者，則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在太史公《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中：秦王使使者賜之劍自裁，武安君（白起）引劍將自剄，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當死。長平之戰(zhàn)，趙卒降者數(shù)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遂自殺。白起自悟自言說出，其也有了領悟。這一次白起終于將殺慣別人的劍放在了自己的頸下?？梢姡@個安武君白起盡管不停地揮舞手中的利劍，收莊稼一般一茬又一茬地殺著人，可他也不過是秦昭王手里的一柄使用起來異常鋒利的劍罷了。一但這劍卷了刃，使用起來不快了，便毫不憐惜地棄之不用。利劍切別人的腦袋很鋒利，切自己的腦袋仍然不乏鋒利?？砂灼鹣葸M割別人腦袋的快感中決不會想到有一日，殺自己的快感將由別人產(chǎn)生。

然而的然而，白起殺人如麻并沒有喚起秦國人的惻隱之心，白起自殺后，秦國的鄉(xiāng)邑城鎮(zhèn)都祭祀他。于是，一座白起祠便在洛川的這座山峁上建造成了。真是“長平一坑四十萬，秦人喜歡趙人怨?！?/p>

佇立在白起祠峁頂，心情因思考戰(zhàn)爭而過于沉重。我國北方這一大片容易干旱的土地，怎禁得住長年瘋狂戰(zhàn)事和那如驟雨狂風一般急馳的千百鐵蹄的蹂躪，一場戰(zhàn)爭過后，廣闊的大地之上，莊稼被踐踏的沒有了綠色，村莊被戰(zhàn)火焚燒的精光，赤地千里，被斬殺了的已經(jīng)高度腐敗了的人和戰(zhàn)馬的尸體惡臭沖天。戰(zhàn)爭朝前推進，戰(zhàn)勝者收復著一片又一片廢墟，還有那絲毫沒有抵抗力、不能行動、只知哭喊的婦女兒童，老人和傷兵……

這里有必要提到，現(xiàn)在山西高平一帶農(nóng)村中人民的一種食物。人們將浸泡了一夜，已發(fā)漲的黃豆，一勺一勺地放進小石磨眼，“嗡嗡嗡”地推動石磨，將其磨成豆?jié){，升火煮沸十幾分鐘，點鹵水，湯中有了乳狀的凝結物，用紗布將其罩在一起，擠壓出水份，便做成了一種食品。說白了就是我們中國人常吃的豆腐。他們吃豆腐時再將其切成塊，放進調(diào)制好了味道的滾沸湯中煎熬到一定程度，再大汗淋淋地連吃帶喝。長平人將這種豆腐叫“白起豆腐”。通過長平人（趙國人）吃“白起豆腐”就足以看出，趙國人對白起的積怨一直延續(xù)到今天還沒有消去。他們要將“白起”泡漲、磨碎、煎熬、點鹵、擠壓、切碎、再煎熬、最后吞下肚去。

秦國人為白起修祠廟祭祀，趙國人則恨不得吃其肉喝其血，這就是戰(zhàn)爭的剩余價值。好在不久秦始皇就統(tǒng)一了六國，秦國人和趙國人終成一家，但戰(zhàn)爭在每個人乃每個家庭所打上的烙印是永遠也不會消失的。只是隨著歲月的不斷流逝不再那么痛切罷了。今天，白起祠早已坍塌，已被世俗的塵埃掩埋而成為廢墟。人們已經(jīng)能非常公正地來評價白起在歷史中的功過。而“白起豆腐”仍一年又一年地吃下去。

界頭廟

距白起祠峁東南約３０公里處的一座山峰上有一座界頭廟，是為紀念中國古代很有名氣的大刺客荊軻所修的。“界頭”乃是時長日久當?shù)乩习傩瞻l(fā)音將荊頭念轉成“界頭”而已。

這座聳立于洛川塬東緣、隱于黃龍山脈之間的山峰像是懸放在天地之間的一顆綠色寶石。千百年來，采日月之精華、汲大地之靈氣，有了許多道風仙骨。盡管山頂上的廟宇已是一片廢墟，但山是活的，它在順歷史的延續(xù)，歲月的流逝，暢快地享受著屬于自己的時光。

可以說荊軻是比白起晚十多年的一個英雄。白起所侍的秦昭王已將權力交給了蜂鼻長目、鶻膺豺聲、逼死仲父呂不韋、夷毒三族、放逐親母趙太后的嗜血者秦王嬴政了。秦王嬴政一手提黃金大鋮、一手握竹片短劍，雄心勃勃，欲完成消滅分立的各個國家的統(tǒng)一大業(yè)。秦國的勢力強大使勢單力薄的其它小國惶惶不可終日。流浪于燕、趙等國的荊軻與人賭劍皆因沒有根基無法顯示自己的本領，到燕國后，嗜酒的荊軻常與殺狗的高漸離飲酒擊筑相樂與燕市，旁若無人。后燕之處士田光發(fā)現(xiàn)其不是常人，便善待于他，經(jīng)引見與燕太子丹認識。后燕太子丹意欲荊軻殺死秦王。這樣，秦國的百萬大軍將成為無主虎狼，群雄紛紛割據(jù)自重，各自以山為城，以江河為池，以天下為沙場，各國諸侯再演百年逐鹿。燕國也正好乘其亂、以銳不可擋之勢收拾舊山河。經(jīng)田光以自刎而死為脅，燕太子丹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而賄，軟硬兼施，荊軻終于答應了這次刺秦的行動。

燕太子丹為荊軻準備了進見秦王的三件禮物。一是用生石灰腌制、封于函中的、秦王昭示天下“有獻秦國叛將樊于期頭顱者賜千金、邑萬家”的樊于期的頭顱。二是燕國南界膏腴之地督亢的地圖，自古“督亢熟，燕趙足，”這塊土地是秦王早就垂涎的地方。三是燕市徐夫人所造的匕首，削鐵如泥，再淬于藥酒，見血封喉。

就在秦將王翦破趙、虜趙王，進兵北略地至燕南界的時候，荊軻與年僅十三歲，殺人人不敢忤視的燕國勇士秦舞陽結伴而行。荊軻回頭看一眼拋在身后的古都邯鄲，殘陽下所呈現(xiàn)的是一幅廢都景象。一絲悲涼油然而生。殺狗的高漸離不忘故交，欣然擊筑，荊軻引頸高吭：“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士皆睽目，發(fā)盡上指冠。

就在荊軻在秦王嬴政的大殿上解開包袱，取出那個生石灰腌干了的頭顱，從包袱中取出一筒精心裝裱好了的地圖長卷，就在那雙手緩緩地舒展長卷，卷盡而出匕首，荊軻左手抓住秦王的袖子，右手持匕首朝秦王刺去，震驚的秦王扯斷袖子而起，竟然抽不出背負的寶劍來。荊軻便于秦王玩游戲一般在大殿上追逐開來。后經(jīng)侍醫(yī)夏無且用藥囊擊荊軻和左右提醒秦王還負著劍，秦王才抽劍斷其荊軻左股，不能再動的荊軻只好投匕首，不中秦王，大笑之中被秦王左右所殺。盡管后來隱姓埋名的高漸離因擊筑的一技之長被已經(jīng)成為皇帝的嬴政重赦，并允許在身邊擊筑作樂，高漸離不忘荊軻之事，暗將鉛置于筑中，上殿演奏時趁秦王不備，舉筑撲擊秦王時也沒得中，結果被誅。這是題外之話。不題。

據(jù)說，荊軻死后，潛入秦國的燕人想盡了辦法終將荊軻的頭顱弄到了手，星夜趕往燕國首都報信。這燕人可能沒有用生石灰腌頭顱的技術，要么就是行期的倉皇，加之天氣炎熱，條件不允許。跋涉至陜北洛川塬邊的黃龍山區(qū)時，荊軻的頭顱已經(jīng)高度腐敗，臭不可聞，再也無法攜帶。只好在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峰頂上挖坑就地掩埋。此后，人們在這里修了一座“荊軻廟”。一來好超度荊軻的亡靈，讓他在天國里有一個好的歸宿；二來紀念這位敢將匕首直接伸向皇帝的英雄。于是，荊軻廟便和白起祠遙遙相對了。

白起殺人如麻，可他殺的是些小人物，只要有的是力氣，借對自己有利的形勢，再略施高于對方的謀略，那就可以一個勁地殺下去了。特別是殺趙國的那４０萬人，疲憊不堪，饑餓難禁，已經(jīng)沒有多少戰(zhàn)斗力的將士束手待斃。殺人殺紅了眼的白起一聲命令，４０萬條生命頃刻之間便消失了。

荊軻殺的是大人物，殺一頂百、頂千、頂萬，殺一個就可以搞亂一個國家。殺一個就可以減少千百萬人的犧牲而改朝換代。殺一個就可以減少多少代人的努力而使一個王朝覆滅，可真是一了百了。特別是荊軻殺的是一個蓋世霸王，不要說眾百姓的敢怒不敢言，連與其爭雄的其它小國也都對秦王嬴政懼怕三分。荊軻的勇氣、精神、以及臨危不懼的氣慨非常人所能具備。

白起祠與荊軻廟遙遙相對，白起是秦國的英雄，荊軻是秦國的仇敵，但秦國人依舊在秦國轄區(qū)的洛川塬上為荊軻建造祠廟。在人民眼里，白起和荊軻都是超于常人的英雄。人們公正的評價和肯定便是歷史的評價和肯定。于是，荊軻廟和白起祠里的香火就可以繚繞一陣子了。

界頭廟山不會因荊軻而存在，也不會因荊軻而消失。山本身就是山，有樹木，有山水，有云天，有綠地也就足夠了。站在山頂上遠遠望去，山的崢嶸，植被的嫩綠，足以說明山的大度。荊軻的到來，只不過是一塊石頭跌入綠波之中，擊起幾環(huán)綠色漣漪而已，蕩漾了幾圈后就平靜如初了。

楊八姐山

以上的這些話題因為戰(zhàn)爭而非常沉重，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嚎叫呻吟、你敗我勝，著實讓人發(fā)指。我不禁將目光從白起祠峁朝正北方向延伸１０公里，停留在一座高于周圍其它山峰名叫“楊八姐山”的峰頂。想從那繚繞的山嵐靄氣中引出一段輕松的話題。

溫柔了許多的名子“楊八姐”從筆端流出同樣與戰(zhàn)爭有關倒怎么也輕松不起來了。

我登上這座山峰的峰頂，在這沒有風，沒有任何動靜，如極地一般的寂靜中，試圖體驗北宋時期戰(zhàn)爭在這里拉鋸一樣，你來我往的爭奪氣氛。體驗戰(zhàn)爭在勝敗之中所顯示的份量。體驗沒有現(xiàn)代氣息的、讓人難以覺察的聲響。我踏著瓦礫遍地、只有殘垣斷壁、早已成為廢墟的楊八姐廟的遺跡，款款而行，不見楊八姐婀娜的身姿，只有滿目的一片綠色。

這時正好是黎明，四周是廂寺川群山綽綽倩影和天空中正在由灰變白、剛剛顯現(xiàn)出一絲嫩紅的時光交替。這里曾經(jīng)有過多少個熱情或者冷酷的白天和黑夜呢？人們不會陌生宋代漫長的歷史。特別是古典戲劇和市井演唱話本，演義出的許許多多，關于楊家將精忠保國的故事，讓楊家的事情在中國，可謂是家喻戶嘵，人人皆知。據(jù)說楊繼業(yè)娶佘氏，生七子，又生二女。二女一叫琪八娘，一叫瑛九妹。姐弟九人具善騎射，精通韜略。繼業(yè)出戰(zhàn)打紅令字旗，其妻出戰(zhàn)打白令字旗，因此號稱“令公”、“令婆”。于是，一門忠烈的楊家將從楊繼業(yè)撞死在李陵碑到七郎八虎東拼西殺，從佘太君百歲掛帥到八姐九妹的馳騁疆場，從穆桂英大破天門陣到十二寡婦征西，從燒火丫頭楊排風的武藝到焦贊、孟良的忠義，將天波楊府為保北宋江山的忠烈，推向了極致。加上遼國的蕭太后氣勢洶洶，所統(tǒng)之兵頻繁犯界，使宋王朝的北大門始終不得安寧，再加上國內(nèi)的奸相潘仁美里通外國、陷害忠良。宋王朝的歷史也就吵得紛紛揚揚了。

楊家將的忠義使宋王朝的命運得以延長，而楊家的滿門人卻因保國死傷殆盡。舍家保國的精神從古至今都被人們稱為美談，競相仿效。其實，統(tǒng)治者為了封建王朝、為了家天下何足你一家兩家人的犧牲呢？按當時的情況和環(huán)境講，楊家借助外援一夜就可以奪得鳥位，弄個皇帝干干?？芍伊x二字使他們想也不敢想。

可是，趙匡胤想了。

宋王朝乃是殿前都檢趙匡胤暗地里聯(lián)將弁，托詞北征，陳橋兵變后，黃袍加身。七歲的小周王和二十多歲的新寡周太后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無權無勇，被自做皇帝擁兵還朝的趙匡胤逐入西宮，半壁江山霎時被篡。然而風水輪流轉，到宋朝后期，國勢日衰，特別是元將伯顏引兵渡江，勢如破竹，宋家王朝剩下兩三個小孩子如何支撐得住將傾大廈。今年立一個孩子當皇帝，第二年被敵兵虜去；再立一個孩子，不到兩年就驚恐而死；最后一個小孩皇帝，勉勉強強地支撐了一年，也沒有回天之力使宋王朝死灰復燃?！皝y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元朝的建立又將殺戮之刀到處亂砍。

縱觀宋朝歷史，盡管科技在北宋時期已達頂峰，在世界亦屈指第一，張擇端所繪的《清明上河圖》展示出了宋朝開封城的盛景。但北宋抑兵太過，外乏良將；南宋任賢不專，內(nèi)乏良相。加之后期遼、金、元三國迭起北方，宋朝怎能逃脫得了滅亡的命運呢？

楊八姐就是宋王朝所上演的鬧劇中的一個極富悲劇色彩的人物。盡管宋史沒有在楊八姐身上施舍筆墨，戲劇和評書中也沒有對楊八姐進行多少渲染。即就是流傳于洛川民間有關楊八姐的事，也僅是一星半點兒。只是說北宋政府為防金兵南侵，令八姐鎮(zhèn)守當時是關中通往陜北邊關的交通要道開撫鎮(zhèn)。八姐新婚不久，其夫遠在京城汴梁作官，正處妙齡的八姐守邊御敵，多少年夫妻難以團聚，八姐每日淚水洗面，后思勞成疾，不治身亡。現(xiàn)在的廂寺川過去人們叫“相思川”，川中間流淌著一條廂寺河，意思是“相思河”，在川口有一個村子叫廂西鋪，意思是“相思堡”?，F(xiàn)在從廂西鋪到開撫，要經(jīng)過陳家臺、巨臺、史家灣等地。意思即八姐病重從“相思堡”送往開撫治病，到陳家臺時病情沉重，到巨臺時病情加劇，到史家灣時人已經(jīng)死去了。

現(xiàn)在我們細細想來，楊八姐的這種死亡，在期盼的甜蜜之中醞釀出了多少無奈的苦澀，在無法抵御的死亡之中，隱藏著多么大的痛苦和失望，在她的愛情歷程中，摻雜著多少因忠誠而派生出的仇恨呢？

戰(zhàn)爭這架機器的殘酷不論其年齡、性別，轟轟隆隆地開過，誰也不可能幸免。本該是嬌妻，應生兒育女、侍奉父母、干力所能及之事的楊八姐沒有逃脫戰(zhàn)爭所帶給的災禍，舍家離夫，離鄉(xiāng)背井，獨自一人來到邊關要塞，嬌嫩的雙肩竟挑起了為國分憂的重任。楊八姐便在思夫的煎熬之中處理著軍情，在簡陋盡是陽剛之氣的軍帳之中調(diào)兵遣將。夜深了，勞累了一天的楊八姐不能成寐，軍帳外稀稀落落的響聲傳進八姐的耳鼓：幾個衛(wèi)士嚴肅而響亮的換崗聲、滿山遍野的樹木發(fā)出的簌簌聲、馬廄里馬嚼草料和打響鼻的聲響、其它軍帳里兵士的鼾息一陣緊過一陣、還沒有入睡的兵士們低沉而憂郁的歌聲……這一切楊八姐豈能不去理會？八姐或面對青燈，或走出帳外仰望天空中的滿天星斗，心里想著遠在汴粱的丈夫正在干什么。這漫漫長夜如何得過呢？

我把目光投向山角下的那條相思河，河水潺潺淙淙一直朝前流去。這是楊八姐的相思淚嗎？它從秋流到冬，從春流到夏，從宋代中期流到宋朝滅亡，從元代流到了今天。

楊八姐舍家保國的精神讓人感嘆，明人張宗介賦詩云：

渺渺平川繞洛城，

碧天遙遙兩峰青。

岸回曲檻黿黿坼，

潮送暗窗風雨生。

清時洛川縣令狐挺吟詩云：

誰把相思號此川，

塞垣車馬往來多。

只因自古征人淚，

灑向空川作逝波。

讀完這些詩句，我心中浮涌出這樣幾段話來：

其一

青絲紅顏披戎裝，

纖腰素手弄花槍。

舍夫離家馳疆場，

不讓金人過朔方。

其二

忠義二字無老少，

剛烈一門皆猛將。

只是八姐思夫淚，

流入黃河到汴梁。

是英雄創(chuàng)造時世還是時世創(chuàng)造英雄，這是千百年來人們爭論得最厲害的一個問題。在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每個時期都有英雄出現(xiàn)，這些英雄的壯舉推動了歷史的前進。但也必需清醒地看到，英雄之間的較量也同時阻擋了時代前進的步伐。許多人民好不容易建造好了的物質(zhì)之塔，因戰(zhàn)火的漫延而頃刻倒塌。我們能說燕昭王和秦昭王他們哪一個是英雄，哪一個是狗熊呢？我們能說白起和荊軻都是真正的英雄嗎？他們用自己的行動在歷史的典籍中，印上了一行清晰的足跡。人們翻閱這些歷史典籍的時候，就會去咀嚼和思考他們提出的具體問題。白起為秦國奉獻出了自己的所有，結果被站住了腳跟的首腦賜死，抱撼而終。白起的忠義在自己把寶劍放在自己的頸上時，顯得多么蒼白。荊軻所謂的反叛精神竟然是將用毒酒淬過的匕首，指向要統(tǒng)一華夏大業(yè)的法家人物秦始皇，這種舉動無疑是反潮流而動的小人舉動。荊軻這位英雄無非是燕太子丹手中直指秦王的工具罷了。荊軻這位英雄應該放到一個什么樣的位置上才合適呢？楊八姐的丈夫娶了一位女英雄，這位女英雄可能還會給他帶來許多別人不可能有的榮耀，可女英雄一去邊關就是多少年，女英雄對于他的丈夫來說也就成了鏡中花、水中月了。盡管楊八姐的英雄淚為了思念丈夫而常年流淌，最終也不過是一曲迷人的情話。

戰(zhàn)爭是什么？我們可以站在同一戰(zhàn)爭的中立立場上，對戰(zhàn)爭的兩個對立面評頭論足，也就是在勝利者的贊歌中和失敗者的挽歌中去對戰(zhàn)爭評述。贊歌聲中有哀婉的韻調(diào)，挽歌聲中同樣有頑強的音符。

盡管人們總愛用正義和非正義這寬泛的詞句來概括戰(zhàn)爭，無論正義和非正義，走向戰(zhàn)爭完結的道路都是用人的尸體鋪成的。

史前的山頂洞人將穿戴的服飾或身體的某個位置，用赤鐵礦粉涂抹成紅色，這種鮮艷刺眼的色彩，被一些史學家們解釋為：原始巫術禮儀的運用和稚嫩審美意識的出現(xiàn)。但從戰(zhàn)爭的殘酷殺戳和那些在戰(zhàn)爭中、被肢解得四分五裂的尸身汩汩冒涌的鮮血上、怎能不讓人去懷疑這紅色過早的出現(xiàn)，會不會包含著恫嚇別人、為自己壯膽、以及對后人戰(zhàn)爭活動和人類命運的預言呢？

我們不得不承認，一旦在不多么美妙的睡夢中忽然被戰(zhàn)爭的槍炮聲吵醒，就不得不跟著戰(zhàn)爭的步履前行。如果僥幸地在哀傷殘酷的戰(zhàn)爭之夜熬到天亮時，那還散發(fā)著炮火溫熱的廢墟上，突然開滿了和平之花，人們撫摸著自己還沒被肢解，或者被傷害的軀體，內(nèi)心潛藏的恐懼、消極、憂郁甚至絕望，霎時會被這和平之花一掃而光。人們在戰(zhàn)爭中得到的最大財富，就是自己還活著。世界上有什么能比“還活著”這個存在事實的價值更高呢？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要為那些為捍衛(wèi)國家主權、領土完整和民族尊嚴而勇于獻身的人致敬！

所以，在戰(zhàn)爭中一旦人類某種不可抵擋的力量占了上風，并進入到領導戰(zhàn)爭的核心，任何外在的、巨大的、殘忍的身體和天花亂墜般的學說也不能征服它時，地球的生命史就掀開了嶄新的一章。

我們詛咒戰(zhàn)爭的同時隨時都準備拿起武器反擊侵略。

總有一天，社會的進步和文明會讓戰(zhàn)爭走開。為此，人們正在做著不懈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