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加強
浪子張岱對西湖印象不大好,將西湖比做名妓,人人得媟褻之。張岱久居湖上,依其久慣江南風(fēng)物的眼神,對西湖存不公的心態(tài),其走漏的眼法,竟成足觀,引來后世文人關(guān)于杭州脂粉氣太甚,只堪游不堪居的說法。依我看這大概就是文人之酸了。
同是明人的高濂則是另一番解讀,他的《四時幽賞錄》算得絕頂?shù)拿牢模氖藰稑肥沦p盡西湖的陰晴雨雪清晝月夜。
讀了高濓,撩起我想做西湖文字的欲望,故面對成堆的妙文華章,明知再作便是愚蠢,依舊帶著僥幸,踏級入水。
不盡山
陰陽五行,先占了水土,便占了五行之先,《易經(jīng)》以天一生水道出了水土之重。
作為一個湖泊的創(chuàng)意,西湖采擷了天下水土之精華,蒼黛間見蕭疏,濃妝里顯淡抹,推窗則青山滿目,登峰則靈秀撲面,山、水、城勾勒到傳神為止。
自然之神永遠是孤傲的,只有西湖從不擺一副老資格的樣子,謙和地掩飾自己的嬌媚,也掩飾了自己的勁節(jié)。
環(huán)抱西湖之山,不高,但秀;不奇,但雅;不險,但媚;不雄偉,但溫順;不峻拔,但堅韌。一方湖山,悄然行走于文化江南的精神空間,用自己的傳說演繹著流金歲月,不經(jīng)意間在平靜的大地心靈拋入巨石,構(gòu)筑了人類企慕的致境。
西湖編織了一種近距離的魅力,入得其中的魅力,精神導(dǎo)師式的魅力,人間煙火與唯美主義的魅力。那種簡約的效果,應(yīng)驗一句古詩:一峰則太華千里,一水則萬勺無盡。這不盡山、無窮水的理念,這畫船簫鼓、引車賣漿的效果,全都是由西湖演繹的真性情。
古往今來看西湖,一般只知道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二堤三塔,蘇小岳王墓。西湖人工雕琢的痕跡,展示了一種舒緩的敘述風(fēng)格,這里沒宣言和旗幟,只有游弋于湖面的思緒的桅燈隨都市的節(jié)律明滅閃爍。
西湖的包容,在于錢塘濤聲和姑蘇煙水都是它生命的一部分,將所有的接納包括太湖浩渺作為自己風(fēng)塵跋涉的遠行,它的生命注定了與蒼茫遼闊無緣,但可以容忍如南宋那樣的大肆鋪排的隆重與奢華。來西湖的,都不是踏跡尋根者,苦捱到風(fēng)燭殘年之人一遇這富于風(fēng)韻的生命之水,也會重新布灑根須,安身立命。
西湖安詳?shù)木辰缗c千年的煽情,緩沖著工業(yè)文明和文化虛無主義的癲狂。你風(fēng)塵仆仆地走近西湖,頃刻間精神鮮活起來,靈性流動起來。
天下之大不過草芥之微,風(fēng)乍起,吹皺一泓春水,吸納世間萬象。一泓純湖靜養(yǎng)著一座城市,亭臺樓閣榭堂坊軒一應(yīng)俱全的背面,暗含人文勝跡,應(yīng)水而生婉約。西湖的個性之美,是流動、潔靜、光影之美,它澡雪了人的精神。
復(fù)雜的時代撫摸水的滑潤,可追尋到一種偉大的單純。站在任何一座山上可以觸摸到西湖體溫。以文化的眼光作西湖回望,可以讀湖水之魂,水造就了城市的流動,潤物無聲。
西湖拒絕澎湃的巨濤,不喜歡沖撞、吶喊,它的生命激情是在春水如蘭、秋水宜人,不驚不咋、不卑不亢中張揚的。
無窮水
西湖詩船是這個世界的專利。
艾青惜墨如金,為西湖寫了一首小詩:
月宮里的明鏡,不幸失約人間。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輕易達到這般樸素、這般清純的境界。月宮里的不幸,成全了杭州人的大幸。缺失西湖,杭州將無緣人間天堂的桂冠。
鄭板橋說月來滿地水,云起一天山,卻是一番大境界。讀西湖不必拂去風(fēng)塵才見深沉睿智的詩行,詩意的船淌過千年湖面,靈魂從躍動轉(zhuǎn)為沉潛,漂泊千年不見倦容,表明人間正道不僅僅是滄桑,內(nèi)在的哲思和詩性因湖水智開默涌。文化水土開拓出的圣潔的名字,一點也不是用來裝飾的。
梭羅說《瓦爾登湖》是風(fēng)景中最有表情的景色,望著湖的人,可以知道天性的深淺??磥韺τ诤碚f詩注定是一種貴族藝術(shù)。
長天秋水之間,飄然的青衫撩起多少人生風(fēng)景,表面的謙和與骨子里的孤傲結(jié)合得那樣和諧。懷舊與傷感總在水光山色那若即若離的顧盼中隨韻而去。
岸,作為一個虛無的概念,腳下一尺所及,就是湖水柔弱光滑的肌膚。湖水離岸有多近,離人性也就有多近。入得湖中,氤氳的水汽會幫你疏離外部世界的浮躁。
宋朝詩人描述它是萬家掩映翠微間,處處水潺。湖水可變?yōu)榍锶丈钐叮部勺優(yōu)殛柎喊籽?,每至深夜,書房里就傳出隱隱的水聲。一個城市,因水而文明,一方水土因靈秀而風(fēng)雅。西湖裝下了太多的內(nèi)涵,淋漓的水分,暗暗地滲透厚厚的歷史。沒有漁燈晚唱,沒有蘆花飄零,只有經(jīng)久不衰的故事化為一道道杭幫菜,很適合文化消費。
杭城的百姓推窗即見山水,山水入室是這座城市的妙處。西湖水可溶解來到岸邊的各種思想,可以包融來自各方的科學(xué)精神,自然也包括魯迅筆下的那種過客。
風(fēng)景對人的教化意義,是在驟然之間看清自己的污穢,風(fēng)景的本質(zhì)是讓人棄惡從善。
女人湖
西湖其實一直不懂得如何闖天下,直到白居易、蘇東坡編織出她的長辮般的二堤,才出落得楚楚可人、淡秀天然,才領(lǐng)悟出情調(diào)的美好。索性背靠這錦繡山色,從城市的悠閑與水光的嫵媚出發(fā),讓一泓湖水流溢著女性柔靜。
西湖被規(guī)定了性別,其作派便成為大地的異數(shù),人家尚在粉墻黛瓦的夢幻里,西湖已早早地運作生計去了,其實她遠未到闖蕩的年齡。毫無裝飾與打扮的她,踏過細風(fēng)軟水,晃過舊影依稀,一不小心走到了中國大地的前列,這歷史的質(zhì)地不是隨便找一處秦磚漢瓦可以解析的。
杭州的花情柳意、山容水貌,無不透出女兒味。平湖秋月的含情脈脈,蘇堤春曉的嫵媚動人,曲院風(fēng)荷的風(fēng)姿綽約,柳浪聞鶯的嬌聲嗲氣。云山已作蛾眉淺,山下碧流清似眼,盡見女人形象。難怪袁中郎要說見到西湖,就像曹植在夢中見到洛神了。杭州女人大多不會用濃艷的脂粉去掩飾自己白皙的膚色,她們的美麗屬于水靈的一族,水態(tài),是她們的象征。眼睛就如這滿山煙雨共凄迷的西湖水,悠悠的勾人魂魄,讓人看一眼就忘了塵世的煩惱。纖秀苗條的身段往西湖邊一站,鞋跟叩擊南宋的磚石路面,傳來鴛鴦蝴蝶派小說里的情節(jié)。她們脫穎的服飾飄忽于街巷,奢華行為不再面對表演。
西湖是閨秀,生生世世不會有太多的負載,不必匆忙,不需為生計而憂,那些走近的欣賞者,都有教養(yǎng),即便有惡意的訪客,也都是善意的目的。這與西湖起初的靜養(yǎng)有關(guān),她沒有像那些天然河道,信馬由韁地一任放蕩,她安分守己地與這山、這城終身廝守,長相守需要一種責(zé)任感。
蘇東坡與一位叫琴操的妓女在西湖舟中互斗禪機,給了西湖之媚。
琴操問:何為湖中景?東坡答: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又問:何為景中人?東坡答:裙拖六幅湘江水,鬢挽巫山一段云。這種高水平的對話,只能在湖心才可生發(fā)。參禪的故事賦予一種玄色的美。
西湖憑借愛的容量,對美好的生活默默地以身相許,風(fēng)鬟雨鬢依舊不失天生麗質(zhì)的可貴。西湖是水、目光、女人的完美結(jié)合。是如傳統(tǒng)中國女性般,即便是春雨樓頭那一縷縷若有若無、遠遠近近的簫聲,也在為人和自然分擔(dān)一切苦難。西湖邊常有些寧愿痛痛快快活一分鐘,不愿茍茍營營熬一輩子的女子,寧愿死在湖山中,也不死在男人懷抱里。
憑湖臨風(fēng)可以傾聽云端里的聲音,對著西湖清波舒展一下身姿,理一下休閑的荊釵布裙,伸長鼻子嗅得水巷深處飄出的淡淡桂香,所有途經(jīng)的女性都會在這座江南名城安頓下來。
堤
西湖遠眺過大海蒼茫的姿影,那是秦時的傳說。秦始皇憑借并吞六國之威,率領(lǐng)浩浩蕩蕩的船隊出游東南,船隊到達錢江岸邊時恰逢潮漲,面對洶涌的滔滔江水,秦始皇命人將大船纜系在寶石山下的一巨石,自己登上峰頂眺望渡江的通途。就這樣,二千二百年前秦始皇在不經(jīng)意間將自己的腳印留在了杭州的土地上。
迤儷的蘇白二堤如長虹臥波,長堤在水中的倒影更儀態(tài)萬方,如石塊堆砌在水面上,吳帶當(dāng)風(fēng),長堤偶爾的起伏頗具快感,精巧的石拱橋?qū)⒁涣锏拈L堤勾勒出上坡和下坡的弘線,點綴出幾許天然的巧趣,拱形的橋孔只有穿越千年的風(fēng)流放達,流出不絕如縷的洞蕭聲聲而無風(fēng)流之險。
假如用簡約的語言敘述西湖,大體是這樣的:兩千多年前,西湖漸離錢塘江海灣,杭城還只是湖東邊的一塊沙洲,西邊則是連綿的青山。又過一千年,東邊已是燈火十萬家,湖上橫臥了蘇白二堤。這前后西湖被人工疏浚二十五次。五百年前又加了一條名曰楊公的新堤,五百年后西湖西進。湖泊一直行走在精巧與美艷的路上。
記憶這個湖的歷史,有不容忽視的情節(jié)。秦漢時的杭州是僻陋的山區(qū)小縣,隋朝才于鳳凰山東柳浦西一帶依山筑寺。唐時杭州遠不及紹興。白居易是踏著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來到杭州,西湖成了他一生念及的心病,那未能拋卻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的悔憾撥動著他一生,自詡在杭三年頗不輕松。白堤,他為這條生命長堤留下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這樣的妙句。
錢镠先后兩次擴城治湖,發(fā)民夫二十萬及十三都軍士筑杭州羅城,使杭城擴大一倍。蘇東坡治理西湖的本意還在水利,他仿效白居易,向朝廷打報告修浚西湖,得到中央政府重視,于是除葑草,筑蘇堤,建六橋,植桃柳。有民謠唱道:西湖景致六吊橋,一株楊柳一株桃。湖中深潭立三座小石塔,作為控制水域標(biāo)志。在這雪似揚花,揚花似雪的時光流轉(zhuǎn)之中,他為西湖留下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聲震海內(nèi)廣告詞。
南宋的功勛在于將水利做成風(fēng)景,又將風(fēng)景做成文化。故挖出南宋的條石,也是如玉之潤。西湖十景起來后,蒙古人讀到柳永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妙句,發(fā)動了1162年的南侵戰(zhàn)爭。
元初惡僧楊璉真伽和元末對壘朱元璋的張士誠破了西湖的相,落了個傷痕累累。明初的官府索性將水面劃撥給豪富,西湖于是支離破碎。杭州知府楊孟瑛銳情恢拓,力排群議,開挖湖中被富豪霸占的三千多畝田蕩,加高蘇堤,恢復(fù)了湖上春來水拍天,桃花浪暖柳陰濃的唐宋舊觀,筑了楊公堤,再添勝景。
西湖一直在從容地行走,人與自然之間的相互報恩如同泉涌。
墓
有一種說法,西湖墳?zāi)固?,陰氣太盛,森森然似有鬼氣,其實名人墓葬盡得風(fēng)水之宜。這婉約水土,永遠不會將豪邁風(fēng)化為僵硬的古董。
西湖走不出拔劍而起的偉丈夫,但她可以貯藏這種峻厲與強悍,默默地收斂這種血光與壯悲。西湖任何時候都毫無敵意,岳飛、秋瑾一到,冷峻與嫵媚對視,鐵馬秋風(fēng)與杏花春雨對視。誰也沒見過她黯然神傷的日子,即便在安頓岳飛、于謙、張蒼水、秋瑾的日子里,也像一位慈祥的長者,在撫慰受冤屈的孩子,讓他們在這兒好好療傷。
黃宗羲親自操辦了張蒼水的后事,讓這位三度閩關(guān),四入長江,光復(fù)名城三十座,潛行窮山二千里,爭斗二十年的抗清英雄長眠于南屏山麓。徐自華捐出了西湖孤山北麓的一塊寶地安葬蘇曼殊,自己卻在雞籠山安頓下來。多少豪杰志士文人騷客將身后事寄托給西湖。徐錫麟、王金發(fā)、秋瑾墓,陶成章、楊哲商、沈由智墓;陳英士銅像,辛亥革命烈士墓,北伐、淞滬抗日將士紀(jì)念碑;國民黨將軍墓,陳模墓、林祠、林啟墓。長眠在雞籠山的還有惠興、林寒碧和辛亥英烈夫婦裘紹和尹維峻。那些舍生取義的群豪,個個都有一段蕩氣回腸的故事。
黃葉白云寒雨間的青山荒冢,打造了這思考的湖,這好人的宿命。西泠橋頭蘇小小墓,孤山林和靖墓、菊香墓、徐寄塵墓、夏超墓、馮小青墓等。都是在用民間的方式感悟西湖,讓今人在與古人共享同一天地的場景中緬懷逝者。
祭祀,是人倫文化的一部分,活著的人以祭祀的方式延續(xù)著文化的血脈。香格里拉飯店對面的草坪處一棵枝葉茂盛青松下,是英雄武松的墓,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挖掘出一根特別粗大的長腿骨。《水滸傳》說武松八十善終,可民間的說法,這位打虎英雄晚年是被仇家砍斷雙腿,成為一廢人,后懇求師兄魯智深送吾歸天才得以結(jié)束余生。那些孤墳上的一盞野花將我點亮,總在引我設(shè)想在湖邊找一處呻吟的地帶,叩問那些不幸人生在湖邊是如何平靜下來的。
西湖是要慢慢品的。湖上藍色的天空下,侍奉死者的亡靈,生死之間沒有精神障礙,苦難的陰影只在心靈小憩片刻便消逝了,綠林豪杰走近這瀟瀟湖面也變得彬彬有禮,吳越文化的天生麗質(zhì)深藏在她娉娉婷婷中。志士精忠的悔恨與遺憾,有曠世女子的情憾與腸斷,每一處美的閃現(xiàn),都會使人為之動情、為之落淚。
西湖山的娟秀、水的晶瑩、光的幽柔、霧的朦朧組合著西湖的倩姿和麗影。西湖美得就連那對凝重史實的憑吊也變成了會心的欣然,它美得就連那對傳說故事的情怨也視為了眼中的凄美。
西湖淘盡了帝王妃貴歌醉舞迷以及奸佞小人負國奇恥的沉渣泥跡,卻把文人隱士的吟詠丹青和志士精忠的碧血衷腸永載其上,顯于一方山水而千古流芳。
雅市
馬可·波羅和阿拉伯旅行家貝圖塔眼里的杭州人煙生聚,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鋪席駢盛。一語道出她是世上最美麗華貴之城。洪邁說唐代一流大都市如長安、洛陽、揚州入宋后往往令人酸鼻。
僅僅一個清河坊的好名字,描繪了杭州商業(yè)的百業(yè)百態(tài)。布市,米市,珠子市,酒肆,茶坊,瓦舍,勾欄,青樓。這里一直是商業(yè)金三角,老店名店旗幡招展,胡慶余堂,方回春堂,朱養(yǎng)心膏藥店,萬隆火腿莊,孔鳳春香粉店,宓大昌煙店,張允升百貨商店,翁隆盛茶號,買賣興隆,市聲鼎沸。
街市店鋪不避官衙,通衢小巷的民間精舍豪宅,與皇宮的華貴構(gòu)成呼應(yīng)。城內(nèi)街市縱橫,里巷連毗,珍異所聚,商賈并湊,買賣交易日夜不絕,日市方罷夜市又開,夜市將息早市又起。
被魯迅推為中國最好的諷刺小說家吳敬梓登上蒼老的吳山,左邊望著錢塘江,右邊看得西湖,又遙見隔水的山,載華岳而不重,振江海而不泄。更近見絡(luò)繹的城流,三十六家花酒店,七十二家管絲樓。天下第一個真山真水的景致。
陸游在孩兒巷小住,偶得靈氣,卻有一詩流傳,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這精神記憶歷經(jīng)千年而不衰。你若由西湖重返古樸,撲面的是毫無攔遮的精氣和掙脫束縛的樸實,即便拘于一式,照樣令整個大地充滿敬意。
一條幽巷,半堵頹垣,幾塊山石,一柄紙扇,都可以讓人嗅出當(dāng)年市井的繁華和喧鬧。六角井圈,青苔含露,一堵白墻,一扇黑漆門,不見金碧輝煌,難覓豪門貴氣,惟那磚雕門樓,挑出不同尋常處。
墨綠色的老藤爬滿那些舊宅的古墻,清河坊的人文古跡如點點朱紅的瑪瑙散落在歷史街區(qū),那些青油油的紫藤、爬山虎悄然無聲地布滿了庭院的墻,濃綠將蒼老掩蓋,如時間的帷幕,構(gòu)成西湖眼神里動人的一瞬。
這座由古書建造的城市,在一個更為廣闊的文化背景下,完成了文化財富的歷史編年,這僅僅是點綴生活的風(fēng)雅,杭人起居行止的天地,是在廣褒的自然中,因為山水的緣故,曲徑通幽、以大觀小,是杭州人的專有。
隔墻的書聲從穴縫中伸過頭來,撫摸著古舊的建筑,這樣的地方,人和時間共同凝固在建筑上。
橋
風(fēng)景說到底是一種精神的暗示,風(fēng)景的神韻源于一種人文關(guān)懷。
一個城市的故事,從一座橋上開始。城市由遠而近,衣袂飄飄的古人,走過橋頭。于是,一個凄美的故事生發(fā)在一座橋上,全世界的橋梁為那曠世女子的情怨折服。橋斷情不斷,橋斷了,魂合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傳說中的白娘子就是在這里把那個人類永恒的主題演繹得那樣美艷。
能造出斷橋這個橋名的,一定是精怪。于是,橋那頭走來了保和堂的伙計許仙,因為大地的偶然泄密,白蛇走近了人們,天上人間的故事生發(fā)了。
好一個曠世女子的執(zhí)著,等在這斷橋之上,一等千年,一嘆千古:雨心碎,風(fēng)流淚,夢纏綿,情悠遠,百般磨難、萬劫不復(fù)之中還是那樣無怨無悔地把自己堅貞的心事娓娓道來,誰能不為之動容?癡情的白娘子向往凡塵,將千年等一回的商標(biāo)注冊西湖。
對文化的考察實際上是一種精神的探親,石橋臥波的姿勢很美,有力度,生命的張力毫無保留地顯露幽靜的水面上。橋上走過了太多的文人騷客,故不愿向今人訴說往昔。因為橋一開始就沒有榮耀,石橋沒有脂氣,不知濃妝淡抹,石橋習(xí)慣清清淡淡的日子,習(xí)慣了沉靜、從容、淡泊,甘愿作一個虔誠的守河人。
杭州人對橋缺乏一種敬畏,人們有事沒事漫無目的地到橋上去穿越其中的行程。作為浮動在人心頭的石橋,人們不想從觸摸中知道??吹竭B接對岸縮短路程的橋,心便寬暢,它是介于兩道光影之間在永恒中停留的一個地方,用石頭銜接的彼岸,提供了我們無法猜測的尺寸,這是橋的魅力。
橋的影子,被埋進水里,游人無語,橋無語,西去的陽光疲倦了,橋也有了倦意,游人離它而去,橋依舊靜臥。一位站在橋上的盲人自語:橋的靈魂隱藏得到底有多深?因為我的靈魂是在橋上。
每一座橋都是一個故事,橋老了,故事也老了。人們是為了故事才造橋,還是邊有故事邊造橋?人們精心給橋起些吉祥的名字,是為所有的過往行人討個吉祥,橋于是鋪進人性的深處。橋上了年歲,便藤蔓密布。
西湖的橋是裝飾,是風(fēng)景,是理念,是哲學(xué),欣賞和被欣賞都在其中。你若想成為景觀,那就往橋上去。
西湖的煙水芳草,依湖古城的迤邐氣韻,傍水青山的松風(fēng)幽徑,園林的修竹清池,構(gòu)成江南山水的傾情之美,構(gòu)成這溫柔富貴之鄉(xiāng)、大雅與大俗共融之地。
城 門
錢镠建宮于鳳凰山麓,一承南宮北城的古制,形成了以鹽橋河為走向的城市中軸線,杭州的城市布局經(jīng)歷了從坊市制向坊巷制的過渡,坊巷與官府、酒樓、茶館、商鋪、寺觀相雜處,坊巷布局從封閉轉(zhuǎn)為較開放。
南宋定都后,筑九里皇城,開十里天街,宮城外圍,天街兩側(cè),皇親國戚和權(quán)貴內(nèi)侍紛紛修建宮室私宅。作為京城,杭州不具備漢唐國都那樣宏闊的氣派和霸道的布局,十三座旱城門,五座水城門,內(nèi)循環(huán)式的里坊之隔,墻垣之限,讓城市頗具玲瓏氣。
從前的西湖,三面云山一面城。因為有高巍的城門和森嚴(yán)的墻垣,加上夜間深鎖的城門,四岸浮動,倒影于湖中。俞平伯說每每天黑,城門關(guān)閉,城外便成荒野世界。
二十世紀(jì)的早春,有件事直入這座古城的心靈。1913年,拆除了旗下營和清波、涌金、錢塘城門和城墻,改建道路。隨后又拆除了鳳山、武林、望江、艮山、候潮五門。去了這森然的城墻,杭州走出深閨,聞到了來自大地的體香。
三年后,浙江都督楊善德買進第一輛汽車,隨即下令大規(guī)模修筑道路,共建成道路十三條,路面寬6.40米,總長5707米,使杭州古城中心區(qū)域的傳統(tǒng)格局得以改變。1920年,浙江省議會作出決議修筑杭州環(huán)湖馬路,在西湖周圍和中心地帶修建了圣塘路、白公路、岳墳路、靈隱路。
汽車時代的到來,那些古橋梁都被改建,失去了原有風(fēng)貌。蘇堤六橋、西泠橋和白堤橋改石階踏步為斜坡橋面。
這事對杭州也許是一種疼痛,畢竟破了那原先格局,但畢竟標(biāo)志了馬車時代的結(jié)束。
古城不停地翻新,常會留下一些斷垣殘壁,凝視間給你一個冷靜,滄桑歲月全寫在這破壁上,時光凝固在每塊磚,每條縫,每棵衰草上,剝落的粉墻上刀刻著風(fēng)霜侵蝕的痕跡,這斷垣雖不是什么古典氣派,在誰也不想抱殘守缺的今天,讓人直面潛藏的威脅,心態(tài)在虛妄中沉寂下來,進入真實的境地,依然是大境界。
雷峰塔
一種景觀的消失與復(fù)活并不要緊,要緊的是附著在上面的文化精神。
雷峰塔下永恒的幽怨,凄婉卻美麗,雷峰塔撐起一方愛的空間,美的空間,西湖為其留下了一方詩化的時空。
雷鋒塔倒掉的正確時間是1924年9月25日下午1時40分,有很多人記住了這一刻,國學(xué)大師俞曲園在西湖孤山有俞樓,其時他孫子俞辛伯與夫人許寶馴正寓居于此,俞夫人正憑欄遠眺,親見塔倒,她記下此景:前數(shù)天塔上宿鳥驚飛,待轟然一聲后,見黑煙升起,于是杭州人群擁塔下?lián)齑u覓寶。
張愛玲的先生胡蘭成正在杭州讀書,此時正閑逛白堤,忽然聽到一聲響亮,凈慈寺那邊黃埃沖天,他親眼看見雷峰塔坍倒。
雷峰塔每一塊磚所滲透的歷史情緒,是任何能工巧匠都難以賦予的,當(dāng)年造墻人偶爾為之,居然誕生了另一種真理,殘破的磚,在夕陽的關(guān)照下,給一個崢嶸和高古。
一種景觀消失了并不要緊,要緊的是附著在上面的文化精神。雷峰塔倒了,一座精神宅第起來了。
古典本真的東西給了我們親近的困難,人們在追求簇新的過程中,容易將自我隱沒在倉皇行進的塵煙里,在繁華之地尋找一角荒蕪,與古老的遺跡對話,只有像鳳凰山麓才具備可能。
我們太習(xí)慣于高雅,也習(xí)慣了遺忘,遺忘構(gòu)成我們今天生活的原先。沒有文化作依托的景點只能休閑沒有享受,西湖的傳說美麗而悠長,西湖的故事動人而有韻味,西湖的歌幾千年也唱不完,每一寸土地都有來歷典故,每一塊瓦都記載著歷史的滄桑和悲歡。
照映著文化的盛衰與枯榮,青瓦老舍在每一個朝代的顛簸里嘎嘎作響,文化在突然的剎那如雷電一樣向人們攻擊,人因此而站在黑洞之外,在猝不及防之間獲得文化的閱讀能力。
北山路
文化故事每天都在發(fā)生。清河坊街上,老中醫(yī)坐堂,中藥味幽香,老字號商鋪里人進人出。
眉清目秀的保和堂伙計許仙,身裹長衫,手執(zhí)雨傘,向西湖的春景走去。走進了中國四大民間傳說之一的《白蛇傳》,遇見了白娘子,開始了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許仙的銅像,近千年歷史的藥鋪,在一面杏黃旗下引人注目。
西湖的魅力,從來就不單純是這山水,而是這些生活在西湖故事里的人物。一座斷橋,是因為有了白娘子;一座凈寺,是因為有了濟公。慕才亭里樹的并不一定要是蘇小小的雕像,一輛油壁香車、一騎青驄馬也許更傳神。散落各處的名人墓葬與西湖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每一個墓葬,都有一個動人的傳說。
不知有多少人曾從這條路上走過,一個有情節(jié)的北山路。一個叫沈秋水的女孩,一個朋友為她守著財物到天黑。秋水認識了那個朋友民國著名報人史量才。
秋水擅長鼓琴度曲,與史量才高山流水,視為知音。秋水以身相許后,成了史量才的二太太。
大概是史量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對秋水不公,就在杭州西湖邊葛嶺山下建了別墅送她。那時的男士們夏季西裝是如何的精致,而女人們,則穿著輕盈的皮鞋,短袖的修身旗袍或者輕薄的洋裝。那時的時尚取向,應(yīng)該是雅致、隨意的,于慵懶中,又帶著靈氣。昔日的留聲機里的顫音,很容易制造出濺淚驚心的效果,從那時到現(xiàn)在,開發(fā)著幾代人關(guān)于浪漫的體驗和想象。
1934年,史量才在與秋水由杭州回上海的途中,被特務(wù)暗殺,秋水親眼見了愛人死在身旁。在史量才的靈堂上,秋水白衣素服,形容憔悴,抱著史量才最喜愛的七弦琴,彈了一曲《廣陵散》。樂曲將終時,琴聲突然激昂,“嘣”的一聲琴弦斷了,秋水抱起琴走到火缽,將琴投進了火中。
素面朝天,這時的她卻明艷清晰起來,如同站在光陰的彼岸,回望另一端發(fā)黃黯淡的花樣年華,愁腸百轉(zhuǎn),不可追憶。秋水離開了秋水山莊,焚香誦經(jīng),了此余生。
今日看去,別墅靜靜地立在樹陰里,沿著圍墻往前,是一個小花園,半高的磚墻上,有細細的生銹的鐵柵欄,柵欄上爬滿了葉蔓,那是花園里種著的薔薇花,低低地向墻外的行人道上垂著。
西湖是江南的文化鄉(xiāng)愁,凝結(jié)其中的歷史史實充滿著厚重感。
北山路上的葛嶺可以找到西湖最動人的姿韻。晉代葛洪擇此做他的修道之所時,看中的只是安然獨靜。難怪賈似道要在此建后樂園,著名的半閑堂就在其中。這一帶寺廟也曾十分繁榮,著名的如崇壽院、大佛寺、招賢寺、智果寺、瑪瑙寺等,如一首可以感動生命的詩篇,由一個叫時間的長者不斷地朗誦著,聽到它的人能獲得寧靜。祠廟,是一個靈魂的驛站,孤魂在這里可以得到短暫的休息,
無論朝代怎樣的更迭,北山路即便有荒蕪也是短暫的。西湖周遭各色莊宅,都不是杭州人的別業(yè)。御園、王府、園林不知其數(shù),民間豪富之家的貴宅、宦居、幽園、雅室也有百余處之多。北山路上一堵堵老墻,一座座山門,一扇扇漏窗,一級級石階,都在無聲地敘述塵封的歷史。蔣經(jīng)國舊居、陳儀別墅、抱青別墅、菩提精舍,秋水山莊、孤云草舍。當(dāng)你駐足,凝神屏氣,讀到的是一色樓臺三十里,不知何處覓孤山。
懷舊的情節(jié)在讓文化異鄉(xiāng)變得不再遙遠的同時,也讓文化漂泊者寂寞無比。鮮活的生命需要從歷史中去尋找。
荷
假如用植物勾畫西湖的靈動,應(yīng)該是荷。
西湖以自己的細膩與精到,將十里荷花養(yǎng)了個楚楚動人。荷花一到水里,賞識則到了人間。水主題延續(xù)出荷花的江南情調(diào),荷花常趁人稍不留神,在水中站立住了,本無塵土氣,才在水鄉(xiāng)里,西湖水將精神主題拓展。
所有的水爬上荷葉,便滾動出靈異光彩,說是天使墜入凡間的眼淚,是靈魂的飾物,過于詩化。我眼里的西湖荷是宋詞的意境,是人與物合謀的產(chǎn)物。荷彌合著自然與人的距離,渲染著萬物的圣潔與永恒,萬物皆朽,而人卻能使其永恒。周敦頤說蓮是儒人品格的撮真?!斗馍裱萘x》將儒釋道三教比作荷的白藕、紅花、綠葉,三教同源于一株荷。這就使荷有了統(tǒng)領(lǐng)眾神的能量。在世界沒有改變濁世的本性之前,這種超神的文化設(shè)計,為人類保留了最后一片夢想凈土。
荷花在時間中的永恒性是文化給予的。千百年來,人們在污泥之下完成對荷花的詮釋,其圣潔的光焰得益于西湖這樣的大環(huán)境。荷花打造了一種人格化的湖面,形成道德的磁場,人們在對風(fēng)景進行描摹的同時,風(fēng)景也在對人進行篩選和甑別,即便秋雨讓她凋零,亦會留得殘荷聽雨。來年的殘荷,仍舊花果飄香,天地之美歸附身邊。對于人來說,物質(zhì)一旦形同虛設(shè),廢墟也就開始了,可怕的不在物質(zhì)的層面,而是精神的。
古往今來,無以數(shù)計的人坐在吹香亭內(nèi),將人性安托在荷性之間,讓清純的荷花解讀人性價值。許多人,是在風(fēng)景中看清了自己的丑陋。在中國歷史上,人格高尚的文化人,害怕的不是死,而是精神的頹廢。
柳
心中騰出一塊地盤給風(fēng)景,柳樹迅速地占領(lǐng)了氣候濕潤的地方,只一個春天,就將人心的空地填充了。在岸上看湖,總沒有一種沖擊心神的力量,因為它太不形于色,舒緩寬厚得讓你無動于衷,沒有危巖裂石,驚濤拍岸。
一排排垂柳沿河而掛,這樹木與水編織成紛繁的生命圖像,具了亮色。不見泥土芬芳的地方,正需要綠色,柳來了,綠到了,有了垂柳依依,枝條掛出了生命的動感。風(fēng)騷系于一柳枝,飄逸出從容不迫的氣度,這樣一種慢條斯理的風(fēng)景,沒有超脫于生活之外的悠閑是欣賞不了的。
韋莊: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詩不是詠柳的,只是通過柳這一載體來襯托時代的興亡感和人生的衰敗感,言少意多,有惹人玄想的神妙,自然也有一種境界在里面。
柳樹的存在,而有了自己存在的憑據(jù)。對于西湖來說,樹,是牢固的,不可撼動的,撼動它的一根柳條,一片葉子,都有可能破壞了杭城歷史的完整。西湖的精辟超乎了常人的那種理解。
柳樹靈性力量的象征和負載,實際上遠遠超出我們的膚淺之見。它的長久存在,不是偶然的。霸橋柳與西湖柳一定不一樣,它對歷史負責(zé),對游人負責(zé),是廣義上的情與愛,聚散兩依依的時代,何須折柳相許。
蒼茫中晨鳥的對話越來越含糊,吹面而來的亭臺樓閣婉約著宋詞的高雅。游人稀稀落落地點綴在盈滿古典風(fēng)情的白堤上,望眼所及,綽約有致,莫不以為清明上河圖穿越宋朝汴梁的風(fēng)雨,濯心洗面。
西湖的效果在于不希望久駐湖邊的人們對己呼天號地。西湖是上蒼扔下的超塵拔俗的一壺冰心,能讓你在許多限制里獲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