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賓
之一:比如鄔思道
鄔思道何許人也?看過《雍正王朝》的人,應該都知道這個“男三號”。我之所以把他說成是“男三號”,是因為除了康熙與雍正,第三個最出彩的人物便莫如鄔思道。這個雍正的師爺不僅是四爺府上阿哥們的師傅,而且還成功地幫雍正登上了大寶??梢姡辽賹τ趭Z嫡前的雍正來說,鄔思道這個師傅必不可少。
但歷史上并不存在鄔思道。二月河之所以虛構了這樣一個人物,而且還著墨多多,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想借以抬高讀書人的地位,至少在雍正朝,讀書人的地位非常顯要。以雍正為例,奪嫡前的雍正對鄔思道聽信有加,便是家宴,鄔思道的凳子也必不可少。十三爺來了,和雍正喝酒,言語間的貼己,也一點都不避諱鄔思道;再到別的阿哥家看看,師爺?shù)奈恢媚鞘菙[不上席面的,至多就是站在旁邊,給做爺?shù)奶崽峋?,而那腰也必是彎的,臉也必是媚笑。這樣子一比,就越發(fā)地抬舉起鄔思道,電視里的鄔先生更是一臉的自信,便是和雍正說話,也斷不是點頭哈腰,雖然骨子里依然是讀書人的脾胃,卻一點也沒有窮書生的酸,反倒有著揚眉吐氣的意味。最為難得的還是他的深謀,雍正極為關鍵的幾步,也都出自于鄔先生的算盤。而雍正也每每以鄔先生呼之,言語間從沒有瞧他不起的意思,不僅沒有瞧他不起,甚至還賞了個專門的使女去侍侯,阿哥府上的師爺能做到這個份上的,估計一個大清朝,也只有一個鄔思道。雖然鄔思道這個人并不記錄于清史,但我還是相信,雍正在做皇帝之前,確實應該有過這樣的一個讀書人在做他的幕僚?!队赫醭酚袨橛赫椒吹囊馑迹瑲v史上的雍正也確實對讀書人賞賜甚厚,盡管雍正有他殘暴的一面,但野史上的種種傳言畢竟找不到更多的依據(jù)。
因此,我還是愿意相信,鄔思道這個師爺事實上確實存在于歷史,只不過,并不就叫著鄔思道。在太多的讀書人遺忘于史冊的背后,存在著一大批鄔思道,他們在為稻糧謀的同時,也在為他們的主子謀。他們的主子有的登上了大寶,有的披上了相袍,這肘候的師爺基本上就已經(jīng)完成了使命,該去的地方往往便是地府陰曹。偏偏絕大部分讀書人卻不知死活,或是依仗著曾經(jīng)立下過汗馬功勞,便不知死活地向主子討要,殊不知所謂的幕僚只能在“幕”,斷不可為外人知曉;便是太子太傅,最好的結果也只能是貶為庶人,永不入朝。這便是煌煌清史上,意欲入仕的讀書人共同的悲劇。鄔思道之所以能保全自家性命,是因為老先生確實看透了雍正,或者說看透了幕僚的仕途,三十六計走為上,終于保全了一條老命。雍正自然也看穿了鄔思道,或者說他更愿意相信,鄔思道只能是一個幕僚,他登上了大寶,一切也都拉開了大幕,所謂的“僚”,便只能是那些山呼萬歲的將相、尚書和巡撫。即便是他們,也只是些模糊的遠影,遠沒有寫阿哥們的文字來得精彩與實在。這便是不可信的清史,為自己利用的,永遠龜縮于后臺。
清史寫到的幕僚并不多,便是讀書人也落墨甚少。在不多的讀書人中間,卻都無一例外的染上了自欺的毛病,無一例外地相信,讀書人自有一席之地。其實自欺的讀書人伺嘗只見于清史呢,“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讀書人的自欺早已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在這兩句話上頭。在自欺中讀書,在自欺中入仕,一直自欺到末路窮途。
之二:空余千縷秋霜
陳圓圓,名沅,字畹芬,原籍蘇州。清吳梅村《圓圓曲》云:“家本姑蘇浣花女,圓圓小字嬌羅綺?!本褪菍﹃悎A圓的簡單介紹。
圓圓本系良家女,父名邢三,但圓圓不幸幼年喪母,邢三便將圓圓送給了陳姓的姨夫??蓱z圓圓并未過上幾天好日子,家道殷實的姨夫后來也歸于沒落,年幼的圓圓便被送進了煙花所。蓋因圓圓自幼好學,加之博聞強記,不日圓圓即成了頭牌:“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睋?jù)《婦人集》形容,陳沅素來“蕙心紈質(zhì),淡秀天然”,而且“色藝擅一時”,“兼工聲律”?!吧嚿靡粫r”想來是一定的,便是“兼工聲律”也有據(jù)可查。遺曲《畹芬集》《舞馀詞》大多詞意凄切,宛轉曼妙,如一首《轉運曲?送人南還》:
“堤柳堤柳,不系東行馬首,空余千縷秋霜,凝淚思君斷腸,腸斷腸斷,又聽催歸聲喚?!?/p>
就寫得別恨郁郁,黯然銷魂,頗有唐代詞人韋應物的遺韻。
年少的圓圓雖周旋于勾欄,畢竟未全失天真,也寫過一點生樂俏皮的詞,如一首”丑奴兒令”中就有“聲聲羌笛吹楊柳,月映官衙,懶賦梅花,簾里人兒學喚茶”的句子。
崇禎十四年,即公元1641年春,江南名士冒辟疆與圓圓初逢,年少的冒辟疆始為圓圓所迷倒。其時圓圓正演弋腔《紅梅》,圓圓的一聲一勢,都幾乎要了冒辟疆的小命,在他聽來,圓圓“無疑似云出岫,如珠走盤,令人欲仙欲死!”及至及笄之年,圓圓便把自己完全托負給了冒辟疆。她對冒說:“我是風塵女子,殘花敗絮,今蒙公子錯愛,愿終生以報?!币恍牡戎纳先藖砣ⅰK^自古紅顏多薄命,1642年,等冒辟疆趕來姑蘇欲與圓圓喜結秦晉時,圓圓已迷失于明末的戰(zhàn)亂。先是老色鬼田弘,后是總兵吳三桂,“慟哭三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吳三桂的千古罵名自圓圓始,而歷史留給圓圓的,也永遠只是“禍水”這樣的語詞。圓圓最終的結局只能是潛心向佛,這讓我想到大觀園里的妙玉。同是出家人,圓圓與妙玉的初衷卻不可同日而語。但佛終究是一樣的佛,只不過一個是隱于世,一個是隱于林。紅顏的悲劇在某種程度上竟有著某種驚人的相似,比如虞姬,比如楊貴妃,再比如旦己,男人最終總會把所有的罪名都強加給弱小的女子。在男人創(chuàng)造的歷史里,男人總想把人心的向背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殊不知即便是歸隱,圓圓依然一樣的流傳于坊間,流傳于野史,在人心的歷史里,圓圓般的女人終于取得了屬于女人的勝利。
還是說圓圓??滴跏吣?1678年)八月,吳三桂“中風,下痢,十七日遂死”。吳氏斷不會想到,他這一死竟給圓圓的歸隱之地留下了千古之謎。迄今為止,圓圓晚年的歸隱之地便有“云南說”、“蘇州說”、“上海說”、“思州說”等說法紛紜于坊間。便是圓圓的死法也不一而足,莫衷一是,有說投井死,或云自縊死,去年南方某學者再次爆冷,提出圓圓系吳氏子賜死的新論。相形之下,我還是更愿意相信圓圓終老于古思州(今為黔東南州所轄)岑鞏縣水尾鎮(zhèn)馬家寨獅形山山麓的說法。但“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秋,陳圓圓在城北的沐家故園(城北,指的是昆明城)吃齋念佛已經(jīng)五年了?!?《陳圓圓全傳》朱翔編著)是年,陳圓圓就在沐家故園的荷花池投池自盡,年僅四十六歲。這也就意味著,圓圓念佛是在昆明而非古思州,如果陳圓圓晚年真的歸隱于古思州并最終在古思州逝世的話,那么清史的這一部分恐怕就要改寫了。據(jù)馬家寨的第十一代傳人所曝的隱情說,陳圓圓當年歸隱古思州是由吳三桂的軍師馬寶掩護的。然而,這卻與史籍的記載有很大的出入。大多數(shù)史籍曾這樣記載:“馬寶在楚雄繼續(xù)對抗,最后兵敗被俘,被押送省城,終被凌遲致死。”但看圓圓的碑文:“故先妣吳門聶氏之墓位席,孝男吳啟華,媳涂氏立?!??!跋儒保褐戈悎A圓是受之無愧的第一世祖;“吳門”:暗指陳圓圓是蘇州人氏,明指陳是吳家人氏;“聶”:雙耳代表邢、陳兩姓。陳氏原本姓邢,后因故而改為陳姓。兩姓均是包耳旁部首。“位席”:“位”特指王侯將相之位o“席”:大也,可認為是陳圓圓曾當過王妃的暗釋。把這十一字意思連貫起來,就是“蘇州陳圓圓王妃之墓”!短短十一個字的墓碑,卻暗含著如此巨大的玄機,斷不是常人所能為所能偽的。
再看吳啟華(吳三桂次子)的碑文,赫然如是寫:“清故二世祖考功諱啟華老大人墓”。楹聯(lián)為:“隱姓于斯承一代統(tǒng)緒,藏身在此衍百年簸裘”。歸隱于此的目的是再明白不過的了。
由此觀之,圓圓確實存在歸隱于此的巨大可能性。但持“云南說”、“蘇州說”、“上海說”的史家卻提出了令“思州說”人無法解答的疑點,從其它的史料中我也查得這樣的記載,說的是吳三桂在做了平西王后,內(nèi)寵甚多,陳深感吳愛情不專而發(fā)憤出家。倘若“思州說”真的成立的話,這些史實同樣也會被徹底的推翻。那么清史,何以會與民間的史實存在如此天壤的差別呢?唯一可能的解釋是,大清留給后人的,只是一部寫給滿人看的歷史!比如順治之死,比如雍正奪嫡,比如蘇麻大姑姑……清史充盈了太多的謎團,而這樣的謎團還將繼續(xù)紛擾于歷史,紛擾于后學。而我卻長久地浸淫于《圓圓曲》,浸淫于多少有些悲涼的這一個。圓圓擔得起這悲涼二字,她的悲涼既是清初的悲涼,也是紅顏的悲涼。悲涼,一如她筆下的秋霜。
“堤柳堤柳,不系東行馬首,空余千縷秋霜”。《轉運曲?送人南還》里的句子聲猶在耳,卻不知圓圓是否在送走冒公子的那一刻,便預知了自己的歸途?更不知她送的冒公子是否還記著“腸斷腸斷,又聽催歸聲喚”,或是把一個弱女子的悲涼,僅僅歸罪于一場戰(zhàn)亂?
之三:清史里一滴真實的眼淚
若讀清史,便不能不讀博爾濟吉特氏?布木布泰——孝莊文皇后。
孝莊最早出名是因了清初“皇后下嫁”的事。雖然史書并未見有詳細的記錄,但多爾袞頻繁的出入宮闈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钪懔粝铝丝趯?,即便是死,也給后人留下了巨大的猜疑。孝莊13歲時就嫁給了清太宗皇太極,被封為永福宮莊妃,先后輔佐了福臨、玄燁兩代幼主,為大清的“康乾盛世”奠定了根基。但她在康熙二十六年,即1687年度過了75年歲月后,卻令人不解地并未與皇太極合葬于昭陵,也沒進清皇陵,一直到康熙帝死,也未給祖母孝莊文皇后建陵,其梓宮在暫安奉殿停了38年之久,而最終于雍正三年(1725年)才由曾孫胤稹安葬于清東陵的風水墻外的地宮內(nèi)。對此,野史有許多附會,最普遍的是“托夢定陵址”說。大意是:孝莊皇后死,清廷遵照祖制,決定將她葬入昭陵,與太宗合葬。但當梓宮途經(jīng)東陵時,突然沉重異常。128名杠夫個個被壓得齜牙裂嘴,眼冒金星,寸步難行,只得把梓宮就地停放。兩個時辰過后想繼續(xù)前行,梓宮就像長在地上一樣,絲毫不動。這下子可急壞了送葬諸王大臣,于是飛報朝廷??滴趸实劢拥阶嗾拢彩且换I莫展。當夜皇帝夢見孝莊皇后對皇帝說:“我決計不與太宗合葬,如今梓宮停放之地就是上吉佳壤,可即地建陵安葬,切記吾言,休得違誤?!被实坌押?,遵照囑咐,擇吉開工,即地建陵。這回再移動棺槨便不那么沉重了。這種說法有太多的神話色彩,且未見清朝的官書有相關的哪怕是只言片語的記載。這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到“皇后下嫁”之事。幾乎所有有關多爾袞的史實中都有這樣的記載:“其心勃勃”、“情意綿在”,且為清初的穩(wěn)固立下過汗馬功勞,便是皇太極的皇位本也該是他的。這樣一個野心家,何以就肯屈就攝政,卻把年僅八歲的福臨扶上了皇位?唯一的解釋只能是乳名“大玉兒”的博爾濟吉特氏確與多爾袞情深意篤,并最終成了順治的皇父攝政王?!盎矢浮笔且粋€多么奇特的稱謂啊,除了多爾袞,歷史上再無第二個攝政能有皇父之稱。而作為順治皇額娘的孝莊,也只能給多爾袞這樣一個名份,盡管她心里的苦,比重重宮闈更深。我不知道作為皇后的孝莊究竟如何評價多爾袞,但我相信,在“大玉兒”心里,多爾袞是大清朝唯一的男人。
作為皇后的孝莊一半屬于政治,一半屬于女人。但洶涌的海水并沒有湮沒沸騰的火焰,沸騰的火焰確實是大清的政治,它把太多的女人燒成了灰燼,它把太多的男子灼成了閹人。只有孝莊與多爾袞,他們掀起的海水使一部不可信的清史有了些許的情色,有了一絲未曾泯滅的人性。這樣的情色影響了順治,失去董鄂妃的順治甚至有了出家之念,萬念俱灰的順治在奉先殿里詰問:“皇額娘,你不覺得這神圣的宮殿里暗藏著荒唐嗎?”
——我看見,一個女人的眼淚,像清朝的雨,淋漓而下。這也是清史里一滴最真實的眼淚,它把“大玉兒”的苦,洗亮了,呈現(xiàn)給我看。
(責編/孫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