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慎
自從張建失蹤之后,鎮(zhèn)上的人就發(fā)現(xiàn),他家門前的安濟橋下再無水蛇游動。人們猜想,是張建帶走了它們。
張建家門前就是小南河,而且,小南河上唯一的一座橋——安濟橋,就修在張家屋前。這橋本不該修在這里的,老人們都說,當初看風(fēng)水的先生作孽,張家門前有個蛇穴,他卻一定要把橋基奠在那里。果然,橋臨修好前半月,看風(fēng)水的先生就惡疾突發(fā),半瘋半癲地纏到橋建成,就去了。橋通了,卻沒人敢過,不得已,鎮(zhèn)上的人安排了香燭,祈祝了一番,說是祭河神,其實誰都知道那是祭蛇的。日子久了,人們過橋才走得自然。
張建尚在娘肚子里時,有人對張建的父親說,他家屋后有一條丈把長的大蛇,纏在他家的柚子樹上吐信子,樹梢都給壓彎了。快要做人父的年輕人嚇了一大跳,帶了一幫弟兄,各個擎把大刀,把園子翻了個底朝天,可沒找到一點蛇的蹤跡,只看見一棵樹下落了許多沒熟的青柚子。張父以為是別人看花了眼,就不去理睬,一門心思都放到了即將臨盆的妻子身上。
張建剛生下來,身上密密麻麻都是鱗紋,胎血布在上面,竟說不出的陰森;還不哭,一雙眼睛,靈動非常,盯人看,人看他的眼,看著看著,看出一點綠熒熒的光來。接生婆哪里看到過這樣的嬰孩,不敢抱,連臍帶也是閉著眼睛剪的。因生他而痛暈過去的母親,醒來看見兒子身上的古怪鱗紋,驚叫一聲,又暈過去。
這些事都是張建告訴我的。張建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應(yīng)該相互分擔憂愁。是的,我總是在替他分擔憂愁。長大了的張建不穿露手臂的衣服,大熱天也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從不去游泳。我只好陪他,也不去游,和他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柚子樹下乘涼。張建身上的魚鱗紋我看過的,但和我獨處時,他也會卷起袖子,憂傷地問我,“你說,這是魚鱗嗎?”
我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敢說真話,那鱗紋看起來更像是蛇身上的,黑而亮。長大了的張建的眼睛比小時候更綠了,沒有人敢盯著他的眼睛看,包括他的父母。
張建原來并無朋友,極少有人可以容忍他看起來近乎陰冷的性格。我大概是他唯一的朋友了。
我們的相識很有意思,那是在極其幼稚的年齡里,鎮(zhèn)上的孩子發(fā)生戰(zhàn)爭,河南的一派,河北的一派。戰(zhàn)爭是血腥的,也是沒來由的,我們卻動用了所有可以動用的武器,包括彈弓和馬刀——戰(zhàn)爭在夜晚進行。我住河北,自然是河北派的,但張建也住河北,卻沒人把他當作河北派,因為戰(zhàn)爭發(fā)生時,河北派的孩子在預(yù)備作戰(zhàn)時,沒人會把張建納入自己的一派。因此,每次河北派雄赳赳地站到安濟橋橋頭,與河南派對峙時,張建總是獨自站在自家樓臺上,癡癡地看半天——這是某天我在橋頭時發(fā)現(xiàn)的。直到有一天,河南派的使了滑石粉,致使很多河北派的孩子眼睛看不見而紛紛倉促逃回。那次我的眼睛也被滑石粉迷了,正欲逃回自家時,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衣裳。那只手是張建的。他從自家水缸里,舀了放過礬石的河水,小心地洗我的眼。當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就看見張建平日里緊繃的臉,笑綻出一朵花。
張建是個身藏秘密的人——在我和他越來越熟悉后,我更堅定了這個認識。
張建說,自從他出生之后,他們家周圍就再也沒看見過老鼠,甚至連壁虎都沒有。他沒哄我。有一年鎮(zhèn)上發(fā)生鼠疫,幾乎每戶人家都有人畜病倒或死去,惟有張建家,一點事都沒有。老鼠怕張建。這一點,我后來也親眼驗證了。有次一個小孩買了兩只希奇的白老鼠,張建也過來看了。怪事發(fā)生了,張建一走近鼠籠,那兩只小白鼠立馬全身癱軟,尿都下來了,不一會沒了動靜,大家一看,卻是死了。
有些關(guān)于他的生活習(xí)性上的事,則更加離奇。比如,在鎮(zhèn)上遭遇旱災(zāi)的年份里,人們極其缺水,每個人都顯得有氣無力,軟綿綿的。只有張建,總是精神很好。我開始也弄不明白,因為我的喉嚨總是在冒火。后來,張建把我?guī)У芥?zhèn)外的沼澤地。沼澤里的水早已蒸發(fā)了,就是有水的時候,那水也是不能吃的,有毒。那會兒他似乎也很乏力——大概也沒水喝的緣故。他找到一處青草墩,然后把草拔去,把草根下潮濕的泥土撥開,然后,把臉埋進去。驕陽下,我站在他身后,看著他蠕動著身體,高高地翹著屁股,像是要把整個人都鉆進泥土里一樣。我不禁笑了起來。不多久,他從泥土里抬起頭來——他臉上都是潮濕的泥土——對著我笑,一副精氣十足的樣子。他示意我也把頭埋進去,我搖搖頭,我知道我不是他。
在冬天里,他總是沒一點精神。到學(xué)校上課,幾乎都是在睡覺,一回家,他蒙頭就睡,他母親告訴我,他吃得極少,她很擔心。一放寒假,連我都看不到他了。我估計,他的家人,大概也很難見得到他。因為我到他家去的時候,他母親總是告訴我,他在睡覺,不論白天或黑夜,清晨或黃昏。
但總有許多關(guān)于張建的事被傳開來。是的,鎮(zhèn)上的人們都在懷疑他與某種動物有關(guān),在這個鎮(zhèn)上,幾乎所有的人對那種動物都有著天生的畏懼,這是由于那種動物的外表或者其它決定的,沒理由。因此,當張建把他更多的秘密告訴我以后,我就藏著這些秘密,不敢和任何人說。我知道,那些事,是因為張建相信我,才讓我知道的。盡管如此,人們還是對張建望而生畏,便是連張父,鎮(zhèn)上的人也不敢和他多打交道。這讓張父很惱火,他覺得自己因為兒子而被鎮(zhèn)上的人們孤立了。
張父是個不錯的父親,至少從我這個角度看是這樣的。他和別的孩子的父親不一樣,從他兒子出世起,因為那些莫名的鱗紋,他就無形間多了一些心理壓力。他后來基本上不鼓勵兒子做什么,除非張建想做——這是不可能的,張建有自閉的性格傾向。他看著兒子理所當然地被人群排斥出去,卻無能為力,只能對兒子說,你好好在家呆著。但好好在家呆著的兒子并不能改善他在人群中的地位,人們以別樣的眼光看待他。鄰居玩麻將不叫他,即使三缺一;釣魚時,別人和他隔好遠,即使這樣離魚群可能也遠了;去小店買煙,掌柜的接過他的錢,就往抽屜里丟,即使那錢是假的……雖然不是事事都這般極端,但鎮(zhèn)上人心理上卻與他產(chǎn)生了隔膜。
有些個夜晚,張建溜出家門,跑到河邊的大榕樹下。我在那里等他。他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問我,“我真是蛇嗎?”
我嚇了一大跳,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張建把自己和蛇聯(lián)系起來,所以困惑不解,也不敢接話。他卷起衣服,給我看他的身上。我劃了火柴,一看,差點沒叫出來,原來他那遍布鱗紋的身上,竟然落滿了傷痕——是用皮帶打的。
我問,“誰打的?”
張建并不回答我,依然哭著,不成聲,說,“連我爸都罵我是蛇!”
我立時明白了,一定是他父親抽了皮帶打的。他父親經(jīng)常打他,但他一直沒說。事實上,如果不是我,他也沒辦法對別人說。
從這事上可以知道張建在家里并不好過,雖然他母親是極疼愛自己唯一的兒子的。在學(xué)校,張建更是可憐。沒人愿意和張建坐同桌,小孩們都遠遠地躲著他,連老師也從不向他提問題。張建上課時基本在睡覺,課是聽不進去的。在教室里,沒事誰也不會記起坐在角落的張建,他就像被遺忘了,是一個多余的人,如同教室角落里的掃帚。好在小孩們在和張建保持距離的同時,卻不嘲笑他,由他默默存在著,這大概是由于張建冰冷的外表給了他們神秘感。
我到城里上高中之后,和張建的來往就少了。張建沒考上高中,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第一年,開學(xué)前,我去和張建告別,張建問我,“你會經(jīng)?;貋韱??”他眼里有淚光,我看見。
如他所愿,每個周末我都盡量回到鎮(zhèn)上,去找張建。一個星期沒見面,他面色就蒼白多了,像是有很多日子不曾見陽光;他不穿那種密不透風(fēng)的衣服了,只穿背心,身上的鱗紋看起來更明顯了;他的房子里有異樣的氣息,隱隱地從被子、拖鞋、衣物或者別的東西里散發(fā)出來,我忍不住捏住了鼻子。但他興致很高,不停地和我說話。說實話,他的話似乎從來都沒有那么多,我插不上嘴。幾個星期之后,我開始厭倦,但他還沒有停止。
每次從他家里出來,總能聽見他父親罵,“人不人,鬼不鬼,跳河算了。”
他母親在我邁出門張建看不見我時,拉住了我。可憐的母親告訴我,她只有在我到來時才看到兒子開口說話,偶爾還能看見他笑一笑。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告訴她,我會經(jīng)?;貋砜此?。
但我最終沒能做到,我漸漸地發(fā)覺和張建說話是一種負累,這從鎮(zhèn)上人看我的眼光里就可看出來,他們也許把我看成為另一個張建了。所以我盡量地避免回鎮(zhèn)上,從每周一次變成兩周一次,三周一次,到最后即使回鎮(zhèn)上也不再去看他了。我漸漸忘了他,只有在經(jīng)過他家門前快步而過時,才會想起那房子里住著一個自閉的朋友。
是的,鎮(zhèn)上的人已經(jīng)很久不曾看到張建了,在他們的印象里,張建已經(jīng)成了一條神秘的蛇。
直到一天上課前,老師轉(zhuǎn)給我一封信,才令我對自己的行為生了鄙夷之意。信是張建寫的,他小心翼翼地寫了一些問候的話,說好久沒看見我了,最近可好之類。信大概是他母親幫他寄的,我知道,他自己不會出門的。那個周末,我回了鎮(zhèn)上,跑到張建家里。張建對我的到來,似乎意外極了。我不能說自己學(xué)習(xí)忙之類的話了,那是謊話。但張建也沒有怎么說話,他瘦了,臉更白了,身上的鱗紋卻更深了。對看了許久,我們笑了。
那天,我鼓動張建,我想把他帶到城里玩兩天。開始,張建死活不答應(yīng),眼里都是驚懼的神色。直到后來,他母親也來勸他了,他才心動。他又穿起了那種密不透風(fēng)的衣服,在我的慫恿下,邁出了家門。據(jù)他母親說,離張建前一次出門,正好有一年半時間了。他母親涕淚俱下。鎮(zhèn)上的人見了張建,目瞪口呆,都用力地擦眼睛,也許在他們的心里,張建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應(yīng)該是一條蛇了。說起蛇,有很多人都說,安濟橋下的蛇這一年多來一直騷動得很,再也沒有小孩敢到橋上跳水了。
一路上張建一句話不說,一雙眼睛貪婪地看著車窗外,好像看不夠似的。我一陣黯然。
在城里,張建看到有人用槍打氣球,就呆在邊上看半天,我讓他也玩,他卻連連搖手;看到有人賣九連環(huán),就拿在手里拆半天,拆不出來也不氣惱,擺地攤的問他要不要時,他卻像受了驚嚇一樣,把九連環(huán)拋在地上,跑開,連我也不顧。總之,在人流里,張建恢復(fù)為原來的張建——如果以前鎮(zhèn)上的人也把他看成一個正常小孩的話。是的,在城里,沒有人認識張建,沒有人會以為他是一條蛇。想到這里,我突然嚇了一跳,因為我懷疑自己下意識里也把張建看成了一條蛇。他穿著密不透風(fēng)的衣服,汗把他后背都打濕了;他緊張地看著每個人,在他心里,可能時時地把城里和鎮(zhèn)上混淆了。
在城里張建只呆了一天,夜晚時分——這是他所要求的時間——我又把他送回了鎮(zhèn)上。
“你以后不會再見到我了?!闭驹谒议T口,張建說。
“為什么?”我很奇怪。
這時張建憂傷地舉起自己的手,對我說,“我快要變成一條蛇了。”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皮一整張地浮起來了。他用左手去撕右手的手皮,慢慢地,那手皮完整地脫離了他的右手。
“我身上也這樣。他們都說我是蛇是吧?”張建問,卻并不在意我的回答,繼續(xù)說,“他們說得沒錯。我不出門,其實也知道了,因為父親都這樣罵我?!?/p>
我無話可說,看著他像小時候在河邊的大榕樹下一樣哭起來。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張建,以后,我每次從城里回來,去張建家,他母親總是告訴我,張建不在家。我知道,張建在家,他窩在房間里,他不見我是因為吩咐過母親了。我沒有勉強,也許我暗里也覺得,張建不管是人還是蛇,窩在房間里都是一個好選擇。
張建失蹤那年,我不在鎮(zhèn)上,我到一個離小鎮(zhèn)很遠很遠的城市里讀大學(xué)去了。關(guān)于張建失蹤的事,我是回到鎮(zhèn)上之后才得知的。他們說,鎮(zhèn)上所有人的想法都是一致的,說失蹤不過是好聽而已,因為沒有看見尸首。從某種意義而言,張建從安濟橋上跳下去,就從這世界上消失了,具體一點講,張建已經(jīng)死了;連張建的家人也這么想。
“他去了!”柚子正青時節(jié),我回到鎮(zhèn)上,張父這樣和我說他兒子失蹤的事,言語里毫無可惜之意,一臉漠然,是那種終于擺脫了什么的神情。
張建失蹤的事,鎮(zhèn)上人口口相傳的情節(jié)是這樣的:那天,暗黑的云在天邊涌動,要下雨一樣。幾個過橋的人,突然發(fā)覺腳下在震動,往橋下一看,橋下的河水竟然一片漆黑,看仔細,原來是無數(shù)的水蛇,它們游得很急,帶起了一個個旋渦。過橋的人大驚,四處奔告,鎮(zhèn)上的人都驚動了,跑了出來。當時天還沒下雨,卻有閃電。閃電瘋了一般,一道道打在橋邊的水域,電在水上激蕩。蛇卻游得更歡了,一條條地,不時躍出水面。鎮(zhèn)上的人從沒見過這場面,一時都呆了。這時,人們看到,張建出來了。人們的記憶里,張建基本上是一個消失了的人了,或者,干脆已經(jīng)是條蛇了。在這緊要的關(guān)頭,他卻出現(xiàn)了,人們意識到,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了。果然,張建緩緩地步上橋,絲毫不理會閃電和橋的震動。他站在橋中央,一動不動,閉著眼睛,仿佛在想什么。這樣過了片刻,人們看見張建的母親哭天喊地跑出來,有人告訴她,她兒子跑到橋上了,于是她也就預(yù)感到了什么。張建站在橋上,聽見母親的哭喊,便向母親投了一眼,笑了。他低頭看了一眼橋下狂游的水蛇,然后輕輕地躍起,姿態(tài)優(yōu)雅……人們看著張建的身體像石頭一樣落在水里,發(fā)出巨大聲響。剎那之間,奇跡出現(xiàn)了,閃電停止,橋也不再震動,河里的水蛇也全部隱去了;而暴雨,卻以急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密度下了起來,一下就是三天,一秒鐘也不曾停過。
張建失蹤了!
有幾天里我一直不能相信,所以恍惚不已,在鎮(zhèn)上無心地游蕩。后來,我一個人逛到了鎮(zhèn)外的沼澤地,以前大旱之年,少年張建總能在這里找到令他恢復(fù)元氣的力量??磥硌谉岬奶煊肿屵@沼澤地的水分不停地蒸發(fā)掉了,我看見一片模糊的景象,仿佛一切都在燃燒。突然,我看見那些凌亂生長的青草叢中,無規(guī)則地散布著很多奇怪的碎片。撿起一塊,那上面熟悉的鱗紋頓時灼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