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清華
在淪為乞丐的第九天,詩人秋郎和新結(jié)識的民間藝人七板,沿著幾條荒涼的鐵軌朝前走。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了農(nóng)村和城市的結(jié)合部,那是一片紅壤的11J丘。軌道兩邊的雜樹雜草大肆瘋長,好像火車的霞動給了這些植物必要的養(yǎng)分。在眼前一閃,一閃的,是那些在雜草中晚開的映山紅。
他們在這條鐵路上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了。誰也想不到,他們就靠這條鐵路養(yǎng)活著,他們吃乘客們從窗口里扔出來的食物,有時候運氣好的話,他們還可以得到半罐青島啤酒,一大牛截香煙。這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種奢侈的生活了。
眼前又有一條隧道,他們走過很多像這樣的隧道。他們走了進(jìn)去。每次走進(jìn)隧道就像走進(jìn)了自己的家,因為他們沒有家。緊貼著青灰色的隧道壁向前行走時,他們就像兩只灰色的大蝙蝠。
他們當(dāng)然沒有覺得他們自己就是蝙蝠,他們從來不把自己同什么東西比,俗話說人比人氣死人的,何況還要同別的東西比。覺得他們是蝙蝠的是一條微瘸著腿的老黃狗。它在隧道里跟蹤他們很久了。走近去一看,它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原來是兩個人。
也許是曾經(jīng)把他們看成了蝙蛹,這條瘸著腿的老狗并不怎么怕他們。它跟在他們的后而走著,后來竟然得寸進(jìn)尺,用嘴嗅著七板套在一雙解放鞋里的腳背。七板一下子火了,一腳就朝那黃狗踹去。
黃狗被踹到了鐵軌上,它憤怒地叫了一聲,溜走了。
隧道里又恢復(fù)了原有的靜默。
走出隧道,他們的身邊又匯集了兩個人,從外表上看,他們比秋郎和七板更慘。衣衫襤褸,體無完膚,肚腹空空,病病歪歪。
在眾人的簇?fù)碇拢甙迳駳馐愕睾咧磺徎?。手中的竹板隨即響起。
火車來去,白云如畫,眾鳥翻飛。
七板麻利地扯開了褲襠,掏出了一個灰撲撲的大家伙。七板一聳一聳地在鐵軌的枕木上躍動。秋郎看到七板那個大得非同尋常的家伙在他的破褲襠上晃動,跟他嘴里唱的那個蓮花落幾乎是一個節(jié)奏。
七板使勁地吸著他那干燥而且腥臭的朝天大鼻,他帶著一種詭秘的神情,緊張地說,兄弟們,這附近藏有一個光屁股女人!
幾個人連忙豎起耳朵睜大眼睛,唯有秋郎對七板那種動不動就大驚小怪的習(xí)氣頗為不滿。想女人想瘋啦,七板,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你?秋郎在烈日下對七板大呼小叫。我敢同你賭一條腿,如果在五分鐘之內(nèi)找不到一個光著身子的女人,我就讓你砍掉一條腿。七板如此堅定的口吻令秋郎猶豫不決。那另外兩個流浪小人見有人打賭,情緒頓時高漲,巴望著有一場驚心動魄的較量,來平衡一下那饑餓、麻木、貧乏、寡味的身心。秋郎考慮到七板不會輕易這么賭,因為一個游走四方的藝人,失去了一條腿,幾乎就是要了他的命。秋郎不想賭,不想讓那兩個靠血腥刺激來調(diào)節(jié)生活的小人的陰謀得逞。
喂,算你厲害,你是憑什么判斷的?秋郎問。
我就憑個雞巴。
你看你,又不正經(jīng)了。
老子身無長物,憑的就是這個,跟你開什么玩笑。七板大聲囔道。
原來,七板胯下的那個東西,已是一個精怪的物什了。它能夠在一公里之內(nèi),像雷達(dá)對飛機(jī)的敏感程度一樣,感受到女人的存在。
在秋郎看到的幾本武俠小說里,也有類似的事情,不過是講劍的,說是如果遇到了躲藏在執(zhí)劍者附近的敵人,這柄劍便呈現(xiàn)血光,且嗡嗡作響,自己從那個超凡脫俗的劍匣里一躍而出,直刺敵人的心臟。
秋郎在想,七板胯下的那個東西是不是就是那樣的一把寶劍呢。
果真,在五分鐘不到的時間里,幾個人也沒費多大的勁,就找到了一個光著身子的女人。
女人光滑、白晰的身子隱藏在一篷青草里。她的背后有一棵矮樹。油綠的葉子向下翹著,閃著垂涎欲滴的光。矮樹的梢上,有一個鳥窠,是這個光著身子的女人用兩件內(nèi)衣盤成的。秋郎幾步走近矮樹,從那個衣服盤成的鳥窠里掏出一只玩具鳥和一枚圓滑如卵的石子,還有半個干硬的饅頭。饅頭讓秋郎身邊的一個小人搶走,另一個則在后面緊追和大罵。秋郎搖搖頭,他把玩具鳥和石子捧放在一方枕木上,爾后又去拆那個鳥窠。
就在這個時候,處于昏睡中的女人清醒過來,她嘴里大聲嚷著,鳥,誰拿了我的鳥?別動了我的鳥!她把整個赤裸裸的身子傾斜著,瘋狂地朝秋郎撲將過來。
女人在狂奔的過程中,逐一展示著她的身子。她的臉上染著層層污穢,但是,在她頸子以下的部分,卻一塵不染,雪亮得刺人眼目。寬闊的胸脯上,兩個碩大的乳峰大幅度地晃動。兩條頎長的大腿瑩瑩地流光。奔跑中推出了兩腿之間的黑影,就像天空深處的鷹,迅疾的飛動和犀利的氣勢,令人頭暈?zāi)垦!_@是誰家的瘋女人呀?秋郎想。
秋郎讓這個瘋狂的女人嚇壞了,趕緊把枕木上那只玩具鳥和石子捧放在由衣服盤成的鳥窠里。我,我給你放進(jìn)去啦,我不會要你這些玩藝兒的,你盡管放心好了。
身材高大的民間藝人七板的眼里霎時露出了兇光和欲火。秋郎感受到一頭兇猛的野獸從他的身體中脫穎而出。秋郎害怕得閉上眼睛。
那兩個搶食饅頭的小人已經(jīng)回來了,雖談不上飽暖思淫欲,但也算進(jìn)食了的人眼里冒著綠光,把蓬勃的身子一股腦兒撲向那個沒有絲毫防范能力的女人。秋郎見勢不好猛撲過去,擋在了那兩個小人的前面。兩個小人的拳頭砸在了秋郎的臉上。秋郎奮力還擊。秋郎不堪重負(fù)地倒在地上。這時七板一聲斷喝,那兩個小人很快溜之大吉。
七板追上前去。只見七板傲慢地伸出一條腿,把狂奔中的裸體女人重重地絆倒在兩條鐵路之間的鋪滿碎石的谷地。
女人就像經(jīng)過加工的棉花一樣,鋪在曬得滾燙的石子上,蓬茸松軟,吸附著石子上的熱氣和塵埃。
此時的七板一掃民間藝人的斯文,猛地一把扯掉身上的長褲,整個身子覆蓋住女人那棉花一樣的肉體。
不要!秋郎驚叫一聲,視線與女人那無助的目光交融在一起。
七板轉(zhuǎn)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了秋郎一眼。秋郎向后退了一步。
秋郎想著怎樣搭救這個置身虎口的女人。但是他知道,憑他那一副瘦弱不堪的病體,以及那一套早巳喪失斗志的消極出世的觀念,怎么能夠救人于水火?路見不平一聲吼,又叫他這樣的一個人怎么能夠吼得起來。
但是,那個女人凌亂、散漫、依賴的目光給了秋郎足夠的力量。他從她那飄忽的眼神里看到了終極的孤獨和火焰。對于秋郎來說,這是他第二次從女人的眼里看到這些(第一次仿佛是上個世紀(jì)的事了)。那是他的初戀。
仿佛絕響。
別!秋郎上前一步。
但是,他很快被正在興頭上的七板飛起一腳踢得老遠(yuǎn)。
就在這個時候,一列火車呼嘯而來。
秋郎在飛速運轉(zhuǎn)的火車前面停住。在火車的對面,在七板骯臟而又強(qiáng)健的身體覆蓋之下,有女人的呻吟,以及她那若癡非癡令人為之一振的孤獨。然而這一切的一切,皆裹在火車呼嘯和震動的強(qiáng)大氣流當(dāng)中。
終于,火車呼嘯而去。
沉悶和孤寂照樣統(tǒng)治著眼前的世界。秋郎一下子躍過兩根鐵軌??匆娖甙逡砸恢皇簹を氲淖藙輳哪莻€女人的裸體上爬了起來。秋郎一眼看到了七板那種絕望的沮喪。一下子放心不少。
那兩個小人又仿佛從地底下冒了出來似的,在不遠(yuǎn)處手舞足蹈。他們對七板叫囔著,你中看不中用,中看不中用,還是我來,還是我來。秋郎看見七板脹紅了臉,希望他們打起來,那他就有機(jī)會營救那個女人。但七板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胯下的那個東西,就像一個蔫萎的黃瓜蒂兒。七板本來斗志昂揚的情緒突然一落千丈。
于是,秋郎徹底放下心來,幸災(zāi)樂禍地笑著,毒毒地笑著。
七板用他的大手死命地拉著他胯下的那個東西,他那東西就像螞蟥一樣地拉長拉長,越長便顯得越細(xì),看得出上面淡藍(lán)色的筋脈。
怎么會是這個樣子。七板恐怖。七板焦慮。以往那個見風(fēng)雄起的家伙哪里去了?
火車火車,你這個縮陽的魔鬼!老子日你的娘!七板絕望地嚎叫,低下頭去,用手拼命地擂著那陳舊的枕木和生銹的鐵軌,直到上面染著零星的血跡。
那兩個小人又消失了,秋郎也收住了笑。
那個鳥窠被拆開了。是兩件破爛的內(nèi)衣,秋郎唱著一首童謠,哄著那個女人,小燕子穿花衣,穿呀么穿花衣。乖乖乖,聽話。他用顫抖的手幫那個恍然入夢的女人穿上衣服。把自己一件破舊的外衣給女人披上。女人穿著破舊的男裝,在夕陽下顯得分外俏麗。
三個人仍然沿著幾條荒涼的鐵軌朝前走。
七板在雜樹林里用露水和一種不知什么香草治了一個晚上,他胯下那個東西終于在第一道霞光的照臨下復(fù)活了。他又用無比快活的心情唱起了蓮花落。
瘋女人仿佛被什么所吸引,拔腿跑了開去,她靈巧地繞過三棵竹子、一株松和一個坍塌的石像,找到了一個金色的圓形水塘。這個水塘比一個桌面大不了多少。她想對著這個如鏡的水面梳妝。這時,往事仿佛自幽深的塘底襲來,一道如水的光灼痛了她的雙眼。
那兩個骯臟小人又出現(xiàn)了,像蒼蠅一樣揮之不去,其中一個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方綠色的頭巾,裹在頭上。秋郎朝他們討厭地?fù)]揮手,他們嗡地一下消失,又哄地一下出現(xiàn)。連七板也拿他們沒有辦法。幾個人匆匆地趕過來,他們看到的景象又與昨天一樣。一個光著身子的女人隱藏在繁茂的草叢中。背后的一棵小樹的樹梢上,有一個用衣服盤成的鳥窠,因為多了秋郎那件,這個鳥窠就比以前大多了。
兩個小人見狀,垂涎欲滴,嗷嗷大叫。
七板的褲襠下面如風(fēng)鼓蕩。他又雄起了!同上次一樣,七板猛地一把扯掉身上的長褲,舒展身子覆蓋住女人那棉花一樣的肉體。
不行,七板!秋郎鼓足勇氣,用力地扳動七板石磨一樣的身體,但是他的身子卻紋絲不動。他救不了這個女人,他想離去。他用告別的目光掃了一下在地上掙扎的肉體,又掃了一下旁邊那兩個躍躍欲試等著分—杯羹的小人。但就是這一瞥,他又從女人那飄忽的眼神中看到了那令他心動的孤獨和火焰。
一顆青草在七板的耳朵里、腳心里或者別的什么部位跳動,一種無法抑制的奇癢使他終于不得不放棄身下的女人。他極為沮喪地從女人的裸體上翻了下來。
對性欲的干擾往往來自最輕的事物。一顆青草或者一聲汽笛。秋郎深諳此道。
七板一邊系好褲子,一邊惡狠狠地盯著秋郎。秋郎,這個形影若風(fēng)的人,吸毒,豪賭,濫交,往日的墮落使他徒具一條人形而已。他靠在一株開著白花的小樹上,不堪一擊的樣子令七板的內(nèi)心深處感到一陣憐憫。不過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秋郎眼里噴射出的火焰。七板也不由得一陣顫栗,他知道秋郎不是像蒼蠅一樣的那兩個小人。
其實,我們也可以賭一賭。七板哆嗦了一下身子。以后的路還很長,他們必須要有一個了斷。
什么方式?秋郎冷冷地問。緩慢會使他的語音變淡,就像一縷煙在風(fēng)的作用下,悄沒聲息地淡化在藍(lán)天。
隨你的便。七板虛弱的聲音在沉悶的空氣中穿透。
那兩個剛剛消失的人又聞風(fēng)而來。打賭羅,打賭羅!他們在熾烈的陽光下載歌載舞。
十米之外有一條河。若有若無的流動與周圍的陽光和空氣融為一個整體。有一只白鳥從河心一掠而起。有一只黑鳥白天空的深處直插河心。幾艘高大的輪船來來往往。汽笛聲顯得很遙遠(yuǎn)。
站在鐵軌上看這河,只能看到一小塊河面,就像一張擺滿碎銀的桌面。
隱隱地有一列火車,從那不可知的遙遠(yuǎn)和黑暗中駛來。汽笛聲如一口熱氣噴在人臉上,癢癢的。
不遠(yuǎn)的樹林里一片蟬噪。把將黑的天撕開一道道傷口。
火車來了。汽笛聲大口大口地吞噬著寧靜和孤寂,吞噬著可以吞噬的一切。
秋郎和七板站在軌道上。
火車開過來,開過來,他們站在鐵軌上,誰先下去誰就輸了。七板要是贏了,他就可以得到那個女人,要是輸了,他就要永遠(yuǎn)離開她。
火車越來越近。秋郎和七板并排站在鐵軌上。
這已經(jīng)不是游戲。這是兩個人之間勇氣和意志的較量。秋郎看了七板一眼。七板對他不屑一顧。這使秋郎增添了必勝的信心。秋郎出著粗氣,火車來臨時的震動使他的身體不停地?fù)u晃。
火車離兩個人只有十幾米遠(yuǎn)了。鋼鐵的氣息堅不可摧。
延長的汽笛聲繼續(xù)吞噬著可以吞噬的一切。
別玩兒下去了,你下去吧你。你賭不過我的。七板在夜色中對秋郎說。
火車越來越近,五米,四米……七板的臉驟然變白。用顫栗的聲音說,別,別玩了,他的身子敏捷地一閃,從鐵軌上跳了下去。
秋郎把自己變得傲慢的目光從遠(yuǎn)方收回。七板的驚惶并沒有使他的意志產(chǎn)生絲毫的動搖。他對他不屑一顧的時候,內(nèi)心有一種巨大的沉靜與孤獨?;疖圇詈诙殖林氐挠白映雺憾鴣?。他知道自己躲不過這一劫了,于是他干脆裝出一付胸有成竹的樣子。他把他的右腿挪到了鐵軌的外面,于是他的身子有些傾斜,與迎面而來的火車構(gòu)成15度銳角。在火車兇猛的態(tài)勢之下,他挪動右腿的動作顯得無比緩慢、無可奈何、心不在焉、可笑之極。
火車呼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