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生于1036年,卒于1101年。詩人作品中屢次出現(xiàn)的孤鴻、飛蓬的意象恰是其一生的真實寫照。蘇軾三遭貶謫,即他的自嘲詩中所說“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秉S州之貶起于北宋著名的“烏臺詩案”,儋州之貶則幾乎是中國歷史上最遠(yuǎn)的放逐。儋州就是被稱為天涯海角的海南,詩人正是在從儋州北歸的途中染疾而終。然而貶謫生涯卻并未令詩人悲苦終老,他留給后人的倒是一個超曠達(dá)觀、可親可敬的文化形象。東坡之號就始于黃州時期,東坡被視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儒釋道三者圓融的典型。本文贊同此觀點,并力圖對東坡的文化人格作新的闡發(fā),不擬重復(fù)前人已成之見。本文著重闡發(fā)以下兩點:一、東坡在《記承天寺夜游》中提出的“閑人”的文化內(nèi)涵,闡清此點后,我們能更清楚的明白東坡何以會有超曠之人格;二、東坡之超曠被強調(diào)的同時,我們不應(yīng)忽視他對人間的執(zhí)著。東坡之超曠決非不食人間煙火,與其說他是個風(fēng)騷千古的文化巨子,不如說他是可親可友的鄰家老翁。本文認(rèn)為“風(fēng)格即人”于東坡而言甚為妥貼,所以不擬把對其人與其詩(廣義,指蘇的文學(xué)作品)的論述截然分開。
一、作為“閑人”的東坡
東坡的黃州之貶是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真正引人矚目的開始。之后,在他的作品中頻頻出現(xiàn)了對自然的審美靜觀,并有許多富于哲理的詩話言說。《前赤壁賦》中,東坡借主客對話的形式,道出了自己完成超越的思想過程?!吧w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則為聲,目得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無竭,是造物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睎|坡接受了莊子的齊物論,所以才能超越。然而他并未脫離大地,也沒有舍棄自我,他發(fā)現(xiàn)了自然的饋贈并欣然接受。這一刻,心靈愉悅自由的徜徉在自然中。名利原是身外之物,生死本應(yīng)順其自然,清風(fēng)明月足以令詩人忘憂優(yōu)游?!敖饺缬写?,花柳更無私”乃是詩人的共鳴。
在此稍后的小品文《記承天寺夜游》中,蘇軾才振聾發(fā)聵的道出了“閑人”二字。這乃是他形成超曠人格的關(guān)鍵?!霸S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步于庭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錯,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二人耳?!贝藭r東坡被貶,身閑可以確定,然身閑者未必心閑。有多少文人墨客被貶之后留下的幾乎都是哀歌怨賦,有幾人能片刻忘憂有此雅興。王維的“人閑桂花落”,是他一生仕途得意后的歸隱之作,比之東坡的“閑人”,后者更為難得。東坡欲睡,卻發(fā)現(xiàn)月色美好,而不忍辜負(fù),便夜起尋友同樂。“相與步于中庭”,沒有你言我語,只有月光的無聲道說。此處將月色比成積水空明,將松柏之影比成水中藻荇,已十分空靈?!办o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東坡自謂的“閑人”必是空靜之人。此“閑”包含了中國文人審美心理的深厚積淀。此中有老莊之心齋坐忘、虛室生白、滌除玄鑒、藻雪精神,有魏晉人之對山水的游目騁懷,有淵明的陶然忘機、悠然心遠(yuǎn),亦有禪宗之不著不滯。東坡之“閑”豈是等閑?有此“閑”,才能有超曠之精神,才能超越世俗的功名利祿,才能擺脫世俗的七情六欲,不狂喜,不哀傷,不執(zhí)著,不虛妄。東坡比之太白,有太白之仙氣,無太白之狂浪;比之淵明,有淵明之澹然,勝淵明于禪意。東坡確實是中國古代文化精神的集大成者。在中國詩史上,他應(yīng)是第一個抱著靜觀的審美心態(tài)對待自然的。直至宋代,中國詩人才開始真正地不帶主觀情緒的看待自然,宋詩獨特的冷靜和理性色彩應(yīng)來源于那個時代佛禪精神在士大夫階層的滲入。這是自然真正地被發(fā)現(xiàn)。雖然魏晉時代已發(fā)士人熱愛山水的先聲,但有太多的憂患與悲傷潛于其中,阮籍的詠懷詩是最好的證明。自然更多的是詩人舒解被壓抑的情感的渠道,即使如此,詩人胸中的塊壘仍無法化解,詩的感情色彩十分濃烈。陶淵明的詩被東坡發(fā)現(xiàn),東坡稱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然而更進一步說,陶詩就像深淵的水,表面沉靜,其實在深處是充滿矛盾的,陶淵明有那個時代的文人共有的無法化解的悲情。由于時代所限,陶詩不可能有東坡詩的曠逸,這種曠逸是禪宗與莊老的圓融的結(jié)果。正是因為禪宗與莊老在東坡人格圓融的實現(xiàn),東坡才有可能成為那個月下“閑人”,才能帶著無功利的澹然心境去靜觀自然之美。
以上并未窮盡“閑”的內(nèi)涵。這靜觀并非純粹的靜觀,其中包含著它的反題。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有一個魯?shù)铎`光的論斷,“對自然的美懷有一種直接的興趣(而不僅僅是具有評判自然美的鑒賞力)任何時候都是一個善良靈魂的特征”,“那對自然美懷有這種興趣的人,只有當(dāng)他事先已經(jīng)很好地建立起了對道德的善的興趣時,才能有這種興趣。因此睡對自然的美直接感到興趣,我們在他那里就理由至少去猜測一種對善良道德意向的素質(zhì)?!保?)康德自認(rèn)為這會被人以為學(xué)究氣。事實恰好相反,我們不得不為他的敏銳所折服。在人對自然的靜觀中,美感的產(chǎn)生需要審美主體超越功利。然而,人是社會中的人,人注定是倫理主體,人無法擺脫自身的道德情感,這種道德感即使不會左右美感的產(chǎn)生,但作為一種背景卻不容忽視。因此,我們理解康德為什么在說過美是無功利的之后,又會說“美是德性-善的象征?!币虼耍覀儾拍苷摂鄸|坡的“閑”中包含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以天下為己任的道德感。因此,此“閑”越發(fā)的難能可貴。東坡被貶于野,卻仍有報國之志,然而他卻又能在投入自然懷抱的那一刻,全身心的領(lǐng)會片刻的自由。他的超曠優(yōu)游于美和道德之間,不執(zhí)著于任一個。并且,我們還認(rèn)為若沒有投入人生的道德感對美的牽制,美將只是黑格爾所說的蒼白枯燥的牧歌。人格的超越永遠(yuǎn)需要對現(xiàn)實人生的執(zhí)著體驗,而后才有超越。東坡之超曠離不開他的執(zhí)著。
二、作為鄰家老翁的東坡
王國維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此語對東坡尤為妥貼。接前所述,東坡對人世是執(zhí)著的。他懷子由以及悼亡妻的詩詞讀之令人無不動容。他每至一處,總能很快就和百姓結(jié)下深厚感情,這在他的許多詩作中皆有反映。情不真不能動人,東坡之用情可謂真純。他的一生充滿離別動蕩,然而他的詩(廣義)卻絕少悲傷之作。吉川幸次郎認(rèn)為蘇詩抑制了悲傷。在他之前,中國詩是以悲傷為主題的。(3)這一論斷一定程度上值得商榷,然而東坡確實是在處境越艱難之時,表現(xiàn)的越達(dá)觀。熱愛生活是他的執(zhí)著,善處逆境是他的超曠。執(zhí)著與超曠根本是不可分的,沒有對人間的執(zhí)著,超曠便無從談起;沒有對悲傷、痛苦的超曠,執(zhí)著便落了古往今來的俗套,成為沒有把玩興味的小兒女的歧路之哭了。愈至晚年,東坡愈顯可親。比如儋州時期的縱筆之一。“白頭蕭散滿霜風(fēng),小閣滕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種?!苯Y(jié)尾兩句充滿了自我調(diào)侃的俏皮,我們感受到東坡的淡然一笑,也會莞爾。再如另一首縱筆,“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fēng)。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哪知是醉紅?!奔幢闶羌膊±p身,東坡仍不忘自嘲自娛,從生活瑣事中得到笑的樂趣。設(shè)身處地的想,有幾人有東坡之達(dá)觀。再如儋州時期的一篇小品《書上元夜游》。“己卯上元,余在儋州。有老書生數(shù)人來過,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西城,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屠沽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guān)熟睡,已再酣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過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yuǎn)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痹诖诵∑分校瑬|坡有三笑,“放杖而笑”、“自笑”、“亦笑韓退之”。三笑的過程顯示了東坡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生命境界。東坡已超越了得失,超曠的心靈有著自得的愉悅,這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了,也是笑的最高境界。
在儋州之貶后,東坡被召回京。途中作《六月二十日夜渡?!罚f“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他把流放儋州看作生命中最壯麗的旅行。不幸的是,詩人染疾病死于途中。《答徑山琳長老》是東坡的絕筆,詩中我們依然能看到他的笑:“平生笑羅什,神咒真浪出?!绷_什是鳩摩羅什,印度僧人,十六國時來到中國,傳播大乘佛教。據(jù)說他在臨終時,出神咒,令弟子朗誦,想延續(xù)生命而未果。東坡對生命大有莊子視死如歸之遺風(fēng),對生死超曠對待?!拔矣孙L(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边@是否可以視為東坡的墓志銘呢?超曠的詩人,眷戀人間的詩人原來是同一個詩人。
三、結(jié)語
東坡的超曠并非不食人間煙火。東坡的超曠是動人心扉的,而不是高山仰止的。正如他自己所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边@應(yīng)是他的心聲。也許他的弟子詩僧參寥對他的形象描繪的最準(zhǔn)確?!岸牍谡肆⒄剠?,凜凜群驚國士風(fēng)。卻戴葛巾從杖履,直將和氣接兒童?!?/p>
注釋:
(1)康德.判斷力批判[M].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2.
(2)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3)吉川幸次郎.中國詩史[M].章培恒等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6.
(李志靈,安徽大學(xué)中文系)
現(xiàn)代語文(學(xué)術(shù)綜合) 2006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