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曉麗 王 恒
20世紀占據(jù)主流的各種形式主義文學理論批評,主要是一種“語言論轉向”,而對文學的歷史之維卻采取了排斥的態(tài)度。而在20世紀的最后20年里,文學理論再度關注歷史,這便被命名為“歷史轉向”。新歷史主義便是在這一大背景之下產(chǎn)生的,并成為這一轉向的中流砥柱。新歷史主義使當代批評家開始告別解構的差異游戲,轉向新的歷史意識的回歸,實現(xiàn)了文藝批評話語新的嬗變。它反對唯文本主義,消解秩序、中心和權威,這對西方,乃至中國影視文本的影響是及時和普遍的。
新歷史主義電影沒有統(tǒng)一的理論指導,而且在具體導演的創(chuàng)作上運用的技巧也有較大差別,但我們通過對這些電影進行總體考察的話,仍然可以找到這些作品的一些共同特征。
一、以邊緣的民間意識取代正統(tǒng)的主流意識
“民間是與國家相對的一個概念,民間文化形態(tài)是指在國家權力中心控制范圍的邊緣區(qū)域形成的文化空間。”[1]從文學史的角度看,“民間”具有以下特點:“一、它是國家權力控制相對薄弱的領域產(chǎn)生的,保存了相對自由活潑的形式,能夠比較真實地表達出民間社會生活的面貌和下層人民的情緒世界;”“二、自由自在是它最基本的審美風格?!薄叭⑺热粨碛忻耖g宗教、哲學、文學藝術的傳統(tǒng)背景,用政治術語說,民主性的精華與封建性的糟粕交雜在一起,構成了獨特的藏污納垢的形態(tài)?!盵2] “民間”是一個與“廟堂”相對應的概念,它從產(chǎn)生時就表明了一種對抗于“廟堂”的姿態(tài)。“民間”所具有的反抗權威的內(nèi)在張力自然而然的就與以結構為底色的中國新歷史主義電影創(chuàng)作緊密聯(lián)結起來。
張藝謀根據(jù)余華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活著》,竭力表現(xiàn)了小人物生存之艱辛。影片通過福貴一家的苦難史,展示了生活與歷史的荒誕,表現(xiàn)了對小人物的終極關懷,呼吁改造人的生存處境,消除社會、生活、歷史中虐殺人的不合理因素,要求把人當作人來看待。正是通過回憶喚醒對歷史事實(苦難)的記憶,通過發(fā)現(xiàn)歷史與現(xiàn)實的統(tǒng)一,暴露出了現(xiàn)實中那被忽視、被遺忘的苦難的一面,完成了對歷史的民間敘述。
吳子牛是一位喜歡拍攝戰(zhàn)爭歷史片的導演,《鴿子樹》以中越戰(zhàn)爭為背景,描寫我方巡邏隊在正常的巡邏中遭受越軍襲擊的故事。當時大霧彌漫,三位戰(zhàn)友生死不明,葛泰孤身一人,冒著生命危險尋找自己的戰(zhàn)友,這個被仇恨火焰燒紅了眼的戰(zhàn)士在找到戰(zhàn)友的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敵人——越南女兵。這名女兵正在為兩位受了重傷的中國士兵包扎傷口,由于她戴著鋼盔,令人一時無法分辨男女。葛泰在確認“他”是越南士兵后,向“他”射出了復仇的子彈。吳子牛在《導演闡述》中這樣詮釋這出悲?。骸八鑼懥藲埧岬膽?zhàn)爭地帶中人性的沖突,擊撞出悲劇的火花。從中我們看到了‘二重性‘分裂,以及無法逾越的‘距離……這些因素在以往的文學現(xiàn)象中,都被作為一種劇痛來描寫,體驗并歸納到民族局部的高度。必須指出,如果我們被仇恨、被痛苦、被復仇的烈焰所吞噬……那么,悲劇哲學便失去了全部意義?!盵3]吳子牛在《鴿子樹》中有明顯的改寫主流戰(zhàn)爭觀念的動機,越戰(zhàn)中的“英雄”是一個一開始就被嚇破了膽的小兵,但他卻始終沒有喪失人性的善良情懷;越戰(zhàn)中往往被描寫成歹毒的敵人,在這里也成為了良心沒有泯滅的救助中國士兵的女兵。影片所講述的歷史事實完全越出了正史的風景,導演和編劇對于史料的選擇本身就體現(xiàn)了一種立場:對小歷史的關注和大歷史的懷疑。小歷史從大歷史的遮蔽下旁逸側出,并不斷地解構著大歷史的客觀真實性。
二、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必然性讓位于突發(fā)事件的偶然性
馬克思曾經(jīng)說過,“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話,那么世界歷史就會帶有非常神秘的性質。”列寧也曾借用俄國一位作家的話說:“據(jù)說,歷史喜歡作弄人,喜歡同人開玩笑,本來要進這間屋子,結果卻跑進了那間屋子?!盵4]新歷史主義電影明顯強調了偶然事件造成的嚴重后果,歷史的走向充滿了變數(shù),在歷史大網(wǎng)上掙扎的生命個體更像是飄搖于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渺小而又無助。
1993年由田壯壯導演的《藍風箏》,直面歷史,沉潛入政治創(chuàng)傷,通過一個孩子的記憶,展現(xiàn)在那個荒謬的年代,普通人在歷史和政治的高壓下看似必然、實則偶然的命運歷程。鐵頭的爸爸李少龍被判成右派這個情節(jié),突出了歷史的偶然性、隨意性,是一個具有卡夫卡特征的荒謬、離奇的片斷。李少龍的工作單位是圖書館,這一天,全體成員開會討論如何揪出右派,否則就不滿名額。接著是難以忍受的沉默。李少龍在此時慢悠悠地站起來,推開門,進了廁所。下一個鏡頭,他上完廁所,手拉開門,抽水馬桶的刷刷聲還在響。門一開,就顯現(xiàn)出會議桌兩邊兩排腦袋,所有的眼睛都直盯著李少龍,此時馬桶的沖刷聲仍在擾亂神經(jīng)。一定發(fā)生了什么。李少龍進了會議廳,又是他和眾人的來回對視,這一切似乎頗有深意。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李少龍出去上廁所之時,便是他厄運來臨之時,但他還被蒙在鼓里。后來,我們知道,他被判成了右派。如果他沒有上那次廁所,如果……提出“為什么是我?”毫無意義,因為歷史此時已成荒誕劇。
命運就在這些偶然的變數(shù)中使得渺小的個人無法把握。新歷史主義影片關心的不再是歷史本身,而是歷史間隙下個體生命的無常。
三、將崇高神圣的精神追求還原為瑣細蕪雜的世俗人生
新歷史主義“提出了一種‘文化詩學的觀點,并進而提出一種‘歷史詩學的觀點,以之作為對歷史序列的許多方面進行鑒別的手段——這些方面有助于對那些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例如在特定的歷史時空中占優(yōu)勢的社會、政治、文化、心理以及其他符碼進行破解、修整和削弱?!盵5]這正是新歷史主義電影反崇高的理論依據(jù)。在新歷史主義電影中,人為修飾的神圣光環(huán)被清除,新歷史主義電影導演,總是試圖從鄉(xiāng)間野史中找出一些線索,勾畫出民間世界的形態(tài)?!懊耖g”本身就是一個駁雜的概念,既包含了富有生命張力的自然人性,又積淀了數(shù)千年的國民劣根性。
姜文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取材于王朔的小說《動物兇猛》。影片是30多歲的男主人公的回憶錄,敘述自己在20世紀70年代十五、六歲時的一段經(jīng)歷。影片雖然是對“文革”那段日子的回憶,但卻不再是《藍風箏》中滿懷的憂郁和凄涼,或者《芙蓉鎮(zhèn)》中殘酷的兩派對立,更不像《霸王別姬》中那種血淋淋的暴力……這里似乎沒有派系之間的打斗,沒有誰是誰非,只是一群從學校和家長的管教中解放出來的軍屬大院的孩子。70年代初的夏天,對于千千萬萬中國人來說,是生命中最黑暗的歲月,但對這群純真少年來說,則是一派陽光燦爛的節(jié)日。他們是游離于紅衛(wèi)兵時代主流邊緣的逍遙少年族群,生活在北京部隊家屬大院這個相對風平浪靜并相對封閉、無人管束的環(huán)境里,本該是上學讀書長知識的年齡階段,卻得不到正常的教育機會;本該是享受家庭溫暖、人倫親情的少年成長期,卻失去了平常年月里所應獲得的人性的培育。于是,他們便在無憂無慮中自我放逐,厭學逃學、嬉戲游樂,惡作劇、打群架,沉迷于結交異性,干盡荒唐事。他們享受著自己釀造的狂歡,同時又在生命的迷茫中,懵懵懂懂,無所終日。他們渴望自我塑造,像父輩一樣出落為英雄,但無所作為卻將自我個性扭曲,將青春年華虛擲?!拔母铩睔q月中生活的畸形,反倒成為他們習慣的生活常態(tài)。英雄向往,只能在夢里以荒誕的形式作一次虛妄的兌現(xiàn)。
這種從民間、從歷史的縫隙中尋找邊緣的敘事,正是新歷史主義影片的一個重要特征。在這些影片中,沒有崇高神圣的精神追求,有的只是瑣細蕪雜的世俗人生。英雄消失了,崇高解構了,只剩下一群無所事事的人在為自己無聊的生命打發(fā)著時間。
注釋:
[1][2] 陳思和.民間的浮沉:從抗戰(zhàn)到文革文學史的一個解釋[A].雞鳴風雨[C].上海:學林出版社.1994. 26-34.
[3] 張煊編著.晚鐘為誰而鳴——吳子牛[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6. 62~63.
[4] 列寧.列寧全集(第2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335.
[5] 海登懷特.評新歷史主義,轉引自張京媛.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106.
(魯曉麗,蘭州大學文學院;王 恒,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