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萬
臨場表演也可以成為一種謀生手段,而且還可能因為收入高而過上富裕生活,對我這種兢兢業(yè)業(yè)誠惶誠恐地在機關工作的小職員而言,這是無法想像的。換句話說,我下面把這個故事講出來,也寧愿相信它是虛構,而不是我運氣好,會碰上這么離奇的故事。
說它離奇,也許還是因為我在機關里循規(guī)蹈矩慣了的緣故。我克勤克儉地工作了12年,終于在33歲的時候得到了一次提升機會,從干事升到辦公室主任。俗話說人到33就像破船下陡灘。意思是人到過了33,精力和體力甚至運氣都要開始走下坡路了。還有一種說法是如果你到了33歲還沒得到一官半職,那你這輩子最好甭當官,當官已經(jīng)遲了,就像過了節(jié)令播下的苞谷種,你用面黃肌瘦的軀干和枝葉去追趕時間,可你還沒開始結(jié)籽,你的生命之秋就已經(jīng)來到了。
我當上主任后,經(jīng)常把這兩種說法說給別人聽,讓他們覺得我并不想當這個破主任,而是上頭鼓搗要我當?shù)?,他們認為只有我是最佳人選。這種說法和我心里想的當然不一樣,這不過是怕同事嫉妒而進行的一種虛偽的辯護。這一套不用學,在機關工作的人大多會無師自通。人之初,性本善,人當官,嘴巴賤。
就在我當上辦公室主任沒幾天,認識了一個名叫奚陽生的家伙。那天他到辦公室來找我,給了我一張名片:
臨場表演藝術家奚陽生
我不知道他的頭銜是什么意思,又不便問,便做作地笑了起來,這也是當上主任后新學的。心里沒數(shù)的時候便假裝笑。我問他有什么事?他反問我是不是正在組織一個什么研討會。我告訴他的確有這樣一個會,但主要是一些平級單位的科局級干部參加,沒有邀請其他社會人士。他笑著說,我不是要想?yún)⒓幽銈兊臅?,我只是希望能為你們服點務。我并沒把他當成什么藝術家,所以我的語氣有點揶揄,我說,我們有服務員,再說,讓一個藝術家為這些開會的人服務,他們也會感到承受不了的。他見慣不怪地說,看來你還不太明白。
他說,會議結(jié)束的時候你們是不是要搞個晚會什么的? 我的服務就限于這個晚會上,當大家酒足飯飽后,我可以通過我的表演,讓所有的人興高采烈,讓他們覺得來開這個會有意思,你們開這種研討會,其實并不是需要用幾天的會議研討出什么,不過是加強單位與單位之間的聯(lián)系,領導與領導之間也可以通過這種方式聯(lián)絡聯(lián)絡感情,吃得好玩得好,大家心情舒暢目的就達到了。我的表演就是起這個作用,不但要使大家吃得好,還要玩得舒服。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
他說,與此同時,如果你的領導覺得你是個不錯的會議組織者,這對你也是有好處的。
我問他都會表演些什么節(jié)目?他說這不用一一介紹,既然自稱為臨場表演藝術家,吹拉彈唱肯定都會,到時候表演根據(jù)具體情況而定,主要是看對象,這方面我很有經(jīng)驗,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能讓到場的人感到滿意。
到此為止我基本上明白他是干什么的了。我為難地說,這事得向有關領導匯報后才能確定,我是跑腿的,放牛娃兒作不了主。
他擺了擺手,然后壓低嗓門說,你最好不要匯報,因為很多人對我的職業(yè)還不熟悉,我知道你是怕到時候我的出場費不好入賬,這不要緊,我到你們吃飯的地方表演,我會叫飯店的老板把它開到你們的就餐費里面。
我問,收費標準是多少?
他說,收費不高,一次兩百,你們?nèi)氖畟€人吃飯,至少要花五六千,把這點點錢開在飯錢里面露不出痕跡,再說也沒有人去查你們吃飯的賬單,別人問你就說只給了我五十。
我沒說話,因為這有點超出我平時的處事范圍,我得好好想想。
他見我不吭聲,又像那些喊先嘗后買的小販一樣低聲下氣地看著我,說,要不我們先不談出場費,到時候你覺得效果還行,你再給我,感覺不行,我馬上轉(zhuǎn)身趕路,不說二話。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原先安排的是一場歌舞晚會,可唱歌跳舞大家都見得多了,的確不新鮮。另一方面,也正如這位臨場表演藝術家明白的,我雖然是個跑腿的,但組織晚會和如何讓這個會開得豐富多彩的確是我說了算。
會期就在當天晚上結(jié)束,當我所在單位的領導宣布這次團結(jié)的會議民主的會議緊張的會議鼓勁的會議承前啟后的會議邁向新世紀的會議勝利閉幕后,幾十個人便像螞蟻抬食一樣浩浩蕩蕩地走進預定的餐廳。叮叮當當?shù)谋暫桶蛧\巴嘰的咀嚼聲此起彼伏,說話的聲音在墻壁之間撞來撞去,把餐廳震得嗡嗡響。一半人還在喝酒,表演就開始了,我想這樣更有助大家酒興。我把藝術家領到臺前介紹的時候,并沒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因為他們正在想方設法勸別人的酒或者賴著不喝。另一方面也可能因為這位名叫“西洋參”的家伙是個男的,長相也沒什么特別之處,就連頭發(fā)也沒像一般藝術家那樣扎個馬尾或者削得像雞蛋一樣溜光,而是像搬運工一樣留著半寸長的寸頭。如果我領上臺的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情形就不一樣了。
“西洋參”先往頭上拴了一根紅布條,多少有點像藝術家了。他操起小提琴,二話不說,湊在麥克風前拉起來。拉的是大家都熟悉的《梁?!罚怯茡P的琴聲響起來,再也沒人劃拳了,也沒有誰莫名其妙地咳嗽。但這支曲子還沒拉完,就有人開始竊竊私語了,其間還夾雜著兩三個噴嚏?!拔餮髤ⅰ毕蛭尹c了一下頭,這是他事先教我的。我站在酒桌之間,聲情并茂地說,同志們朋友們,讓我們在這美妙的琴聲里盡情地喝吧,盡情地醉吧。明天,我們就要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讓我們在這短暫的相聚里,把我們的感情盡情地流淌吧。
杯子里的酒被一一注滿,大家又喝開了,不過喝得很文明,沒有人劃拳,也沒有人為了讓別人喝酒端起酒鼓搗往人家嘴里灌。
“西洋參”又拉了兩支曲子,我再次把所有的酒杯添滿?!拔餮髤ⅰ狈畔绿崆?,將麥克風拿在手里,頭一甩,手一揮,說:你有一個月亮,我有一個月亮,你和我的月亮走到了一起,我們就是朋友,下面我為大家唱一首《朋友》,希望大家不要忘了多交新朋友,不忘老朋友。
“西洋參”的聲音有種破竹子的味道,也有點像用指甲在鋁盆上刮,那種嘎吱嘎吱的聲音讓人渾身發(fā)麻,但麻過后似乎從上到下都有一種舒服感。這地方的人喜歡吃辣椒花椒,吃的時候又辣又麻,辣過后麻過卻回味無窮。
他將這首歌反復唱了兩遍,快結(jié)束時他向我打了一個手勢, 我立即大聲說:朋友們同志們,請干掉你們杯子里的酒,我們的藝術家下面將要進行更精彩的表演!大家的情緒已經(jīng)被調(diào)動起來,果真一仰脖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就連喝不得酒的人也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一種權力感和自豪感一下在我身體里膨脹起來,因為有這么多人聽我的指揮,我活了33年這好像還是第一次。
“西洋參”換了一身練功服,腰上勒了一根武功帶。他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伸直雙臂,掌心相對一開一合地運動起來,就像兩掌之間有一根看不見的皮筋。我聽見有人小聲說,哦,氣功。
只見那一開一合的雙掌越來越慢越來越吃力,兩掌之間的皮筋已經(jīng)變成比較硬的彈簧了,往外分的時候要用千斤之力,往里壓的時候要使出吃奶的力氣。最后合在一起,捧著小腹,好像是為了把手上的“氣”全部灌到肚子里去。這個動作做完后,整個人才輕松下來。
這時候他可以為所欲為了。
地上有一個塑料盆,他用手掌把它吸了起來,還抖了兩下, 盆子和他的手掌像兩塊磁鐵一樣緊緊貼在一起。
他從旁邊拿出一塊磚頭,用一根鐵棍當當?shù)厍昧藘上拢C明這是一塊好磚。他把磚放在凳子上,手掌像砍骨頭一樣劈下去,磚頭斷成兩截。
我和服務員搬了一架落地扇放在他面前,把它開到最高檔。他捋起衣袖,伸出中指,拉開弓步,“咝”一下,向高速旋轉(zhuǎn)的電風扇插進去。
我看見好幾個人都張大了嘴,露出平時難得一見的傻樣。 女士們則閉上眼睛或者把頭調(diào)開,怕看見藝術家那根血淋淋的斷指。
“西洋參”的手指一插進去,電風扇就停了,他把手收回來,風葉又“噓噓噓”地轉(zhuǎn)起來。當然,那根勇敢的手指也完好無損。
表演到此結(jié)束,“西洋參”拱手抱拳,大家立即報以掌聲。
幾乎所有的人都覺得意猶未盡, 但他們很快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爭論氣功的真假上來。始料未及的是,我這個新上任的辦公室主任一下結(jié)交了幾十個新朋友,他們熱情地邀請我有機會到他們單位或家里去玩??梢钥隙ǖ氖牵@次研討會給所有的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所在單位的最高領導是從農(nóng)村一步一步上來的,說話時土腔很重,他意味深長地拍著我的肩膀說,沒想到你還有些板眼。我受寵若驚地胡思亂想,他是不是要為我加薪或者晉級呢?但我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領導拍拍肩膀就要晉級加薪,那我早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恐怕已經(jīng)是省部級了。到這個單位后,被領導拍肩膀的次數(shù)多得我都記不清了,可每到他們拍我肩膀的時候我都總是要失去自持而想入非非。
“西洋參”說,下次有類似的活動一定和他聯(lián)系,可我已經(jīng)暗地打定主意,再也不去找他。因為這種游戲絕對不能重復,一重復就沒勁。可就像命中注定一樣,一個月后我們又合作了一把。
這次我沒打算找他,可我的頂頭上司非叫我找他不可。換句話說,這次不是我想爭取表現(xiàn),而是我的頂頭上司想爭取表現(xiàn)。因為這次參加會議的人和上次不同。上次是些科局級干部,這次則是地廳級干部,不是普通老百姓能隨便見到的人物。而我的擔心也正在這里,這些大人物什么玩意沒見過?怎么會喜歡一個街頭藝人的表演?我把我的想法告訴我的頂頭上司,他不以為然地說,你以為他們硬是比別人的雞巴大?裝的腦水比你我多?照我說的辦,辦砸了算我的!
行了,照辦吧。我的頂頭上司并不是市井之徒,可他敢把那些大干部的頭說成是雞巴,說明他有氣魄,應該是有膽有識之人。
餐廳還是那個餐廳,酒水卻不是那些酒水,看上去簡單清爽,價格卻遠遠超過上次的雞鴨魚肉。
“西洋參”問我到場的都是些什么人,我想這些人他肯定從沒見過,便借此狐假虎威一番,告訴他有××和××還有××××,這些名字平時只有在電視和報紙上才能見到。說完了,“西洋參”并沒什么變化,連頭也沒點一下。
表演按時進行,還是和上次一樣,我先上臺把“西洋參”瞎吹了一通,然后他才從后臺出來。雖然站在臺上,可我卻感到被臺下的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感到他們正在心里冷笑:看這個小渣渣能玩出什么把戲來。
這次和上次不一樣,“西洋參”一開始就表演氣功,還是吸塑盆劈磚頭插電風扇。果如我所料,臺下的人對他的表演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們既不去議論他,也不看他,就像根本沒這場表演一樣,他們喝他們的酒吃他們的菜,談笑風生。我忍不住生“西洋參”的氣:你小子就這點水平還敢到這種場合來表演!
可接下來的事又出乎我的所料。“西洋參”表演完插電風扇,卻微笑著當起解說員,他說他其實一點也不會什么氣功,他剛才表演的都是魔術:空手吸盆子是因為他事先在手掌上涂了膠水;劈磚頭則是一種力學原理,把磚頭放在凳子中間,誰也劈不斷,可你把他擔在凳子邊上,稍微有點力氣的人都可以把它劈成兩半截;插電風扇則玩的是膽量,手指的速度再快也沒有高速旋轉(zhuǎn)的電風扇快,高速旋轉(zhuǎn)的風扇實際上是一個平面,你的手指不會插到風葉之間去, 這樣一來只要你把指頭頂在那個平面上,風扇自然就會停下來。
“西洋參”的解說并沒得到掌聲,但我看見臺下有人微笑著點了頭,而且大多數(shù)人都在認真聽“西洋參”解說。我想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肯定都不喜歡那種街頭賣藝的表演,即使喜歡他們也不敢表露出來,因為這樣有失身份。但他們又都希望了解那些玩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是簡單的魔術,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一眼就看穿。當然,要想這些人給“西洋參”鼓掌,那又大錯特錯了,因為對“西洋參”這種人鼓掌同樣會使他們感覺有失身份。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惟一的價值和財產(chǎn)就是他們現(xiàn)在所擁有的身份。
想到這點我由衷地嘆服了:什么是層次,什么是水平?什么是地位,什么是修養(yǎng)?高,實在是高呵。
“西洋參”說,接下來我為大家唱幾首歌吧。他唱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敖包相會》、《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回憶是中老年人身上最敏感的一根弦,是經(jīng)不起彈撥的。當我看見“西洋參”一身淺灰色中山服,認真而動情地唱著這些老歌時,當我看到我們平時非常尊重的廳長局長們情不自禁地合著“西洋參”的節(jié)拍輕輕地唱起來時,我的眼睛也濕潤了。我已經(jīng)暗中打定主意,這次一定要提高“西洋參”的出場費,雖然說錢是庸俗的,但有時候似乎也只有錢才能表達一個人的心情。
當“西洋參”唱道: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那時的祖國該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歡歌笑語繞著彩云飛……所有的人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打著節(jié)拍和“西洋參”一起唱,這種場面是多么讓人激動,讓人忘記一切!“西洋參”的聲音越來越高,節(jié)奏越來越慢:
親、愛、的、朋、友、們,
讓、我、們、高、高、舉、起、杯,
挺、胸、膛,笑、揚、眉,
光榮屬于八十年的這一輩……
整個餐廳已經(jīng)像海洋一樣沸騰起來。
我感到我的藝術細胞也被激發(fā)出來了,我不失時機地走到臺上,抑揚頓挫地朗誦起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這僅有的一次生命應當怎樣度過呢?每當回首往事的時候,能夠不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
我看見臺下的人情不自禁地握手甚至擁抱,有一位女廳長忍不住哭了起來,她是笑著哭的,看來她已經(jīng)興奮到了極點。他們又變年輕了,二十年前,他們有的還在讀大學,有的才剛剛踏入社會,意氣風發(fā)揮斥方遒,而今天,他們又都事業(yè)有成,正是得意的時候。歲數(shù)稍大一點的,二十年前歲數(shù)也還小,走上工作崗位也只有十來年,正在努力拼搏,在某些方面卻又小心翼翼裝孫子,而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沒什么可擔心的了,他們已經(jīng)可以呼風喚雨,可以不把一般小職員放在眼里了。
“西洋參”把那首歌重復了三遍仍讓所有的人意猶未盡,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何況再繼續(xù)下去,反而會沖淡剛才的效果,我及時地宣布晚餐到此結(jié)束,祝各位領導身體健康,工作愉快。
這些幾分鐘前還激動不已,熱淚盈眶的人,剛走出餐廳,立即換成了另外一副形象,矜持起來,威風凜凜起來,就像室外的空氣使他們一瞬間發(fā)生了某種氧化反應一樣。他們舉手投足的樣子,說話的腔調(diào),面部表情,以及某些個習慣如捋頭發(fā)捏鼻子摸后腦勺等等動作,都讓人覺得他們一生下來就是當官的,一生下來就有那種指揮若定的氣質(zhì),和那種高處不勝寒的矜持,以及對小事不屑一顧的派頭。而我這樣想的時候心里并沒有半點諷刺的意思,而是由衷的嘆服。只有平頭百姓才會諷刺,只有平頭百姓才會心里不滿。像我這種多少有點職務的人,心里嘆服的時候,實際上還有奢望,還覺得自己前途光明,說不定有一天也會和這些人一樣,成為可以指揮他人的人。
“西洋參”收好東西出來,那些人已經(jīng)走光了,我知道他是故意躲在后面,以免言不由衷地點頭哈腰送他們,他有他的人格和秘密。他問我知不知道為什么要告訴他們那些魔術的謎底?我故意說不知道,問他為什么?他說,不為什么,不知道就算了。
我說過我要把“西洋參”的出場費增加一點,他把錢捏在手上,沒說感謝,也沒感到驚訝,好像他知道我會給他這么多。
分手的時候,他像上次一樣,叫我有事的時候一定找他。
我說,會找你的。
可我也和上次一樣,心里打定主意不再找他了,雖然他的表演很成功。作為操辦者,他讓我甚至讓我的頂頭上司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好評,但什么事都一樣,該出手才出手,該收手的時候一定要收手,道理很簡單,再好吃的東西,吃多了也會讓人膩。
沒公車接我,我只好打的回家,就在我鉆進去的時候,“西洋參”以最快的速度跑了過來,把一條煙塞進我懷里,然后揮了揮手,讓的士把我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