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觀念》見于聞一多的詩集《死水》,它最初發(fā)表于1927年6月23日上?!稌r事新報·學燈》。一直以來這首詩都被看作是聞一多愛國詩篇的代表作,這樣解釋未嘗不可。但我個人認為這首詩寫的是詩人聞一多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謳歌及立志于堅守、擁抱這種東方文化的決心,并且從中折射出了詩人的性格哲學。
聞一多曾在《〈女神〉之地方色彩》一文中將自己的愛國之情與郭沫若的相比較,他說道:“《女神》之作者愛中國,只因他是他的祖國,”而“我愛中國固因他是我的祖國,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種可敬愛的文化的國家。”這種“可敬愛的文化”在《一個觀念》這首詩中被表述為有著“雋永的神秘”(博大精深、耐人尋味、催人探索),因這種神秘而有了“美麗的謊”(神話傳說等雖是虛構的卻極其優(yōu)美),又有“倔強的質問”(歷史上哲人的思辨及不懈追問)像閃著“一道金光”(璀璨輝煌),還有“親密的意義”(親近人心靈、給人以慰藉)就如“一股火”(生機騰騰、能量無限、給人以溫暖與光明)一樣,它還似“一縷縹緲的呼聲”(源遠流長、穿越時空),這到底是什么呢?抒情主人公對此進行了冥想和追問,最后得出的結論是:“你”(中華文化)是橫蠻的,美麗的,有著五千多年的記憶。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抱緊“你”,并終生守護著“你”。這種表述是抽象的、整體的,不似《祈禱》及相似題材《我是中國人》中對中國文化的表述那么形象、那么具體。在那兩首詩中詩人將中國文化表述為: 繪畫、文字緣于河馬獻來的饋禮,音樂得自九苞鳳凰的傳授,這種文化精神特質的構成有堯舜的神明、荊軻聶政的勇猛、神農黃帝的創(chuàng)造及戈壁的沉默、五岳的莊嚴、泰山的忍耐、孔子吊唁死麟時痛滴清淚的仁慈及莊周淳于髡東方朔狂笑時的瀟灑豪邁。無論哪種表述吧,都反映出了聞一多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迷戀和深愛。
而接下來的三句描寫的是詩人與這種文化的關系,就像浪花與海洋、節(jié)奏與歌一樣,是個體與整體、是兒子與母親般的關系,二者是相依存、共命運的。這里,作者暗示給我們的是:既然身為中國人,便應與中國文化息息相關,緊密相連,不管這文化在世界文化格局中是處于優(yōu)勢還是劣勢,我們都應對她不離、不棄、不加抱怨,就像節(jié)奏不應該抱怨歌一樣。我們還應對她充滿信心和希望,要堅信她是一種永恒的無尚的價值存在,因為“海洋不欺騙他的浪花”。實際上這便是詩人在詩中要表達的“一個觀念”。
最后幾句是詩中主人公“我”的直接抒情和立場表達。首先,他將中國文化定性為“橫暴的”、“橫蠻的”,而又是有著“絢縵的長虹”,縱貫五千多年的時空,是“美麗”的。而“我”呢?是被這種“威靈”深深降伏,唯一希望的是她“不要動”,能“抱的緊”她。這里表達出了詩人為祖國文化所折服,想要盡情欣賞、擁抱這種有無限魅力的文化的志向及決心。
詩中提到中國文化是“橫蠻”的。所謂的“蠻”,按詩人的思路解釋便是:在與世界上其他文化(如美國文化)相比時,中國文化有著絕對的優(yōu)勢,在征服人心方面,她有著不容商量、不可抗拒的強力。詩人在《〈女神〉之地方色彩》一文中也說道:“東方底文化是絕對的美的,是韻雅的。東方的文化而且又是人類所有的最徹底的文化?!?聞一多還曾大力提倡“中華文化的國家主義”,他說:“我國前途之危險不獨政治,經濟有被人征服之慮,且有文化被人征服之禍患。文化之征服甚于他方面之征服百千倍之?!彼€說“我乃有國之民,我有五千年之歷史與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 他力圖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以此來抵御來自異域文化的征服。終其詩人一生,他都是深愛這種帶著“蠻”勁的文化的,他的執(zhí)著與追求,在現代詩人中是無人能與之匹及的。
1922年10月在聞一多致吳景超、梁實秋的一封信中,針對吳景超對讀詩方法的詢問,聞一多寫道,詩的研究,“單摘佳篇佳句是不夠的。惡篇惡句一樣地要緊。還有詩人的性格哲學,也是要從詩中抽出來的”。那么,遵此原則,當我們研究聞一多的小詩《一個觀念》時,暫撇去篇句不談,我能從中抽出詩人怎樣的性格哲學呢?我認為這首小詩主要表現出了他性格中“憨”的一面。
同樣是1922年,聞一多曾情緒激動地說:“美國化呀!夠了!夠了!物質文明!我怕你了,厭你了,請你離開我罷!東方文明?。≈堑嘴`魂??!‘盍歸乎來讓我還是做東方的‘老憨罷!理想的生活啊!”憨,唯其因為他有超于常人的執(zhí)著專一和天真、樸實才能叫做“憨”。聞一多確是一個渾身憨氣的詩人。具體到《一個觀念》這首小詩里,“憨”表現在“我不疑”、“你不要動”、“如何抱得緊你”等詞句,表達了詩人對中國文化的堅定信心和執(zhí)著追求,真是憨態(tài)可掬。
聞一多憨直的性格決定了他前期嫻靜而又忍耐的人生哲學觀,這與他自覺追求孔夫子傳統(tǒng)下的溫柔、敦厚、堅忍等也是分不開的。這種觀念與郭沫若的爆發(fā)式的、動且反抗的人生哲學觀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王富仁先生在《聞一多詩論》中指出,聞一多的詩主要不在宣泄而在蓄積。從精神氣質上,聞一多是詩創(chuàng)作中的魯迅,而魯迅則是散文(包括小說雜文等)創(chuàng)作中的聞一多。兩人在情緒格調上是相近的:憤激、苦悶、壓抑。我覺得這種說法是有一定科學性的。
聞一多自己也曾說:“我只覺得自己是座沒有爆發(fā)的火山,火燒得我痛,卻始終沒有能力(就是技巧)炸開那禁錮我的地殼,放射出光和熱來。”其實,使得他不能像《女神》的作者郭沫若那樣,在詩中將自己的情感猛烈宣泄,使情感之火盡情爆發(fā)的原因,并不是因為他缺少寫詩的藝術技巧,而是由于他堅韌、堅忍和“老憨”的性格所決定的。
總的說來,《一個觀念》這首小詩寫的是一個“憨”詩人對一種“蠻”文化的摯愛與迷戀之情,要闡釋的是一個詩人要堅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觀念。透過這首小詩,我們可以看到詩人聞一多樸實執(zhí)拗而又純潔明亮的內心世界和那顆隨著中國文化而不停搏動著的中國心,這的確是首當之無愧的好詩。
附原詩:
一個觀念
你雋永的神秘,你美麗的謊,
你倔強的質問,你一道金光,
一點兒親密的意義,一股火,
一縷縹緲的呼聲,你是什么?
我不疑,這因緣一點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騙他的浪花。
既然是節(jié)奏,就不該抱怨歌。
啊,橫暴的威靈,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你絢縵的長虹──
五千多年的記憶,你不要動,
如今我只問怎么抱得緊你……
你是那樣的橫蠻,那樣的美麗!
(王海艷,河北大學)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6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