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活著》在上世紀末是被炒得很火的一部小說。1998年曾長時間名列席殊書屋暢銷書榜首,也曾榮獲臺灣《中國時報》十本好書獎,香港《博益》十五本好書獎,意大利格林扎納·卡佛文學獎。時隔五年,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后,我才懷揣一顆平常心認真地“活”了一次。揮霍了不少廉價的同情,傾灑了幾多傷感的眼淚,僅此而已。失缺了數(shù)年前讀《古船》時的心靈震撼,徒增了幾分迷惘的痛感。一個偶然的機緣,當我從書架上抽出《存在與虛無》時,突覺腦際靈光一現(xiàn),直覺告訴我,我誤讀了《活著》。
《活著》講述的是一位老人在面對所有的親朋一個個先后離他而去后依然堅強地活著的故事,但它又不僅僅是告訴人們一個老人怎樣“從死亡中,學會不死”(意大利《共和國報》1997年7月21日)的知天安命態(tài)度,從而激活人的一種崇高感和悲壯感?!痘钪分v述的是關于死亡的悲劇故事,但它不僅僅是把人間親情這一“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博得讀者一些道義上的悲憫。如果我們僅從社會道德和文化心理這兩種層面去闡釋《活著》,那么我們無論流多少眼淚,多大程度上被感動(文學史家章培恒先生認為:評價文學的標準是讀者被感動的程度),也還都是淺層次的。筆者認為,《活著》的思想深度并不滯留在這里,《活著》告訴我們的,是孤獨痛苦的個人在一個不可理喻的荒誕世界中如何存在的問題。
《活著》告訴我們的,是在“存在先于本質”的前提下,人的自由選擇中主觀意圖和客觀結果的荒謬對立,《活著》向我們昭示了一種生命存在的“可能性”形態(tài),一種非理性的悲劇形態(tài)。
筆者從存在主義角度來闡釋《活著》,并非受時下流行的各種批評方法(諸如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現(xiàn)象學批評等)的影響,對一部作品任意拔高,任意附會各種理論??v覽余華的作品如《一九八六年》、《十八歲出門遠行》、《西北風呼嘯的中午》、《死亡敘述》、《現(xiàn)實一種》、《河邊的錯誤》等,我們發(fā)現(xiàn)作品中都有一個大異于常人思維與行為的主人公,這些主人公普遍面臨的生存困境恰恰顯示了人類生活的本質上的非理性和荒誕性。如《河邊的錯誤》中的刑警隊長馬哲陷入的兩難困境,以及《死亡敘述》里司機的遭遇,都給我們展示了這個世界自身許多無法調和的矛盾。人道與法律的尖銳沖突(《河邊的錯誤》),良心的譴責與生命代價的二難選擇(《死亡敘述》),都使我們看到人類社會生活中的某種悖謬,作品主人公與現(xiàn)實世界的距離是如此遙遠,他們永遠無法圓滿地融入現(xiàn)實社會,他們永遠無法找到自己在現(xiàn)世存在的意義。這很容易使人想起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從《十八歲出門遠行》到《活著》,無非把人與人、人與社會的之間的“悖論”存在,延伸到了人與時代,人與命運(自然)的不能兼容。王彬彬在《當代作家評論》1989年第4期撰文《余華的瘋言瘋語》,文中重點強調了“旁觀者”概念,旁觀者,豈不是“生活在別處”——現(xiàn)實生活中不存在旁觀者。故事的意義崩潰之后,一種關于人生的、關于世界的嶄新的把握方式產生了。這就是余華在其《虛偽的作品》中所闡述的:“人類自身的膚淺來自經驗局限和對精神的疏遠,只有脫離常識,背棄現(xiàn)狀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邏輯,才能自由地接近真實?!保ā短搨蔚淖髌贰?,見《我能否相信自己》,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年12月版)。
還需申明的一點是,筆者從哲學層面對《活著》的解讀,并不意味著對社會道德、文化心理層解讀的否定。這在作家自己作品的韓文版《自序》中有明確交代:“《活著》講述了一個人和他的命運之間的友情;《活著》還講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難;《活著》還講述了眼淚的廣闊和豐富;講述了絕望的不存在……我知道,《活著》所講述的遠不止這些……讀者就是這時候站出來發(fā)言的?!蔽覀兊陌l(fā)言從這里開始。
二
《活著》講述的是一個落魄的世家子弟福貴坎坷一生的故事。時間跨度超過了半個世紀,從民國初年一直寫到文革之后,以主人公不同的人生選擇為轉折點,故事可分為前后兩個時期。
前一時期主要寫人與人之間的沖突,這一部分就其敘事模式而言,并沒有超越余華前期小說的窠臼。福貴是個“從小就不可救藥的人,這是我爹的話”、“私塾先生說我朽木不可雕也”。他拼命地賭博、嫖妓、虐待老婆、揮霍為數(shù)不多的祖?zhèn)骷耶a。最終的結果是輸光了包括土地、房子在內的所有家產,老爹被活活氣死,老婆被丈人領回,自己淪落為龍二的佃戶,(這卻有幸挽救了福貴的生命,因為后來福貴親眼目睹了共產黨槍決地主龍二的情景,歷史的偶然性細節(jié)對其當事人來說意味著什么是無法預料的,這是歷史的非理性。)受盡折磨,直到被國民黨抓了壯丁,親眼目睹了數(shù)千人慘死的場面,目睹了老全在自己眼皮底下慘烈地死去??梢哉f,這一時期作家是把福貴作為社會現(xiàn)實的對立面來塑造的,福貴在家庭道義上是個叛逆者,在戰(zhàn)場上時時刻刻想著當逃兵。因此,他是一個游離于社會生活常規(guī)之外的人,一個生活在別處的人。福貴這一時期的生活,用作家自己的話講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活著》韓文版自序)。這里我想到一個詞語來恰切地描述福貴這一時期的生存狀態(tài):“向死而生”,但這只能如胡風在《生死場》后記中言及的“蟻子般的為死而生”,而非海德格爾所言的“真正的為死而在”“先行到死中去”。
在生死只有一線之隔的戰(zhàn)場上,我們的主人公完成了他命運自主的抉擇。艱難時事煅鑄了他堅韌的品格,生命的脆弱反而激起了他活著的勇氣。正如老全在面臨死亡威脅時說過的:“老子死也要活著”。僥幸從戰(zhàn)爭魔爪下逃脫的福貴回到家中,面臨老母已死,女兒變啞的現(xiàn)實,反悔自己前半生的浪蕩生活,決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好好地活著,好好地愛這一家人。但是生活是否會接納他呢?通過作者后面的敘述我們知道,主人公面臨的是一家五個生命的相繼毀滅。這里,毀滅的生命本身相對于福貴來講并不最具有悲劇意味。生活再次拋棄了福貴!他并沒有如他想象的那樣“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從任何角度來講,福貴都有先于家中其他人而亡的充分理由,然而命運偏偏讓他目睹親人的一次次死亡。這里福貴的獨生,正是命運對一個全心向善的人最殘酷的凌遲。一己的生相對于眾人的死而言,福貴又成了“生活在別處”的獨行客。當福貴的對立面由人轉為自然、命運、造化的時候,個體悲劇意味變得更加慘烈。
生活就是這般殘酷嗎?恐怕作家虛構的成分不少,這里的虛構是故事和“行動層”的情節(jié)虛構,作家的真正意圖是向我們揭示一種生命“存在的可能性”。前后兩個時期主人公不同的生活態(tài)度并沒有換來現(xiàn)實對他本質性差別的回應,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生活、生命本身的荒謬性和非理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洞察了《活著》的深層意蘊:所有的生命個體相對于生命整體的存在而言,都無非是以這種或那種方式證明了一種生命存在的可能性。生命本身并不以生命擁有者對它的態(tài)度不同而區(qū)別對待。余華相信命運對人的支配是存在的,就像他相信藥片會自動從密封的瓶子里跳出來一樣,世界的神秘僅在于人的經驗的局限。如此而已,豈有他哉!中國古代就有“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訓誡,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只能是神話。佛家的因果報應觀念只能滑向宿命論的泥潭。這樣講來,似乎是很殘酷的,但殘酷本身也許更接近真實。作者塑造了一個“生活在別處”的敘事主人公來展開故事,反而更真實地透晰了這個現(xiàn)實世界的本質,或者說主人公生命歷程本身就是對世界本質的昭示,對生命存在方式和狀態(tài)的昭示。如《狂人日記》中,誰能否認“生活在別處”的狂人更接近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真實的生活往往充滿令人撕心裂肺的慘烈與殘酷,我想《活著》中的福貴也不僅僅是在生命苦難的堅強忍受上來博得讀者幾滴廉價的眼淚的。
我們大多數(shù)靠社會常識(包括傳統(tǒng)、習慣、道德、律令等)生活的人,往往離生活的本身很遠,倒是那些“生活在別處”的狂人、瘋子、流浪漢、叛逆者更接近生活和生命的原生態(tài)。正如“五四”時期一位詩人所說:“孩子是我們的希望,瘋子是我們的領路人,我們拉著孩子,跟著瘋子走向光明?!边@些生活在別處的主人公以他們心中那個真實世界的思維方式重復著加謬小說《鼠疫》中的警示:“里厄傾聽著城中震天的歡呼聲,心中卻沉思著,威脅歡樂的東西始終存在,興高采烈的人群卻看不到。鼠疫桿菌不生不滅,它能在房間、地窖、皮箱、手帕中耐心地潛伏守侯……。”時刻提醒歡樂的人群:生命并非如想象般美好。物猶如此,人何以堪!?人的生命中還有如此不堪忍受之重!
從卡夫卡《變形記》到米蘭·昆德拉《生活在別處》,到余華《活著》,再到法國新出的小說《母豬女郎》,都是向我們昭示了一種生活的可能性,而這一點,正是昆德拉所強調的在“存在論”意義上小說所應該認識的東西,小說應該服務于“有待發(fā)現(xiàn)的真理”,應該致力于探尋存在的未知領域,而不應該“介入到為一個人們早已熟知的真理的服務中”。余華在《虛偽的作品》中說:“一部真正的小說應該無處不洋溢著象征,即我們寓居世界方式的象征,我們理解世界并且與世界打交道的象征。”而《活著》正是從存在主義哲學的角度給我們提供的一個象征,給我們創(chuàng)造的一個關于末日的寓言。正如陳思和先生對余華的評價:“在為數(shù)不多的小說中精致地表現(xiàn)末日陰影下人所意識到的恐懼與殘忍。余華是個超驗主義者,他的小說是非通俗的,充滿了先知式的預言和對人生不祥征兆的感悟?!?/p>
加謬在《哲學和小說》中說:“偉大的小說家都是哲學小說家,”余華的高明就在這里,他發(fā)現(xiàn)了并從哲學的角度闡明了生命的一種荒謬性、可能性存在。但余華的局限也在這里:他在解釋昆德拉,他未能超越卡夫卡,他甚至在重復自己。讀者有理由期望沉寂已久的余華重出江湖時有新的超越與突破。
三
對《活著》的解讀似乎應該停止了。我們講過,事實越接近本質,往往越殘酷。熱愛生活的人們常常需要避免看破那些本該看破的東西。這樣的解讀帶給人許多本不應該有的恐懼感和幻滅感。好在我們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生活在別處”。因而常常意識不到自己的真實處境,遠離真實的常識與習慣因此解救了人類,這是否又是一個悖論。我們不是明明生活得很悲苦而常常自以為生活得挺幸福嗎?我們不是明明生活得很卑賤而常常自以為生活得很高貴嗎?我們不是明明生活于一種被奴狀態(tài)但卻常常感覺良好嗎?……我們也一定能夠從殘酷的生命存在中尋找出“我尚活著”的事實來,這足以自慰了——這已是題外的話了。
(馬祥勇,河南省濮陽市油田第四高級中學)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6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