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逸農 慕 辰
如果我們今天來不及思索,如果理性不能復歸,我們文化的斷裂和破壞將越來越大
邵逸農生于1961年,所受教育是學院式的美術訓練;慕辰生于1970年,所受教育是社會主義的新聞攝影。這是一對攝影家夫婦。
2000年的春天,我們回到了邵的外公早年開雜貨店的小鎮(zhèn)——葛仙(浙江義烏),整街的老民居依然面貌完整,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緊挨著外公的老店,陡然矗立著一座大禮堂,蘇式建筑,高大而張揚的門面在青磚黑瓦的民房堆兒里很是扎眼;門前一口池塘,黑乎乎的塘面漂浮著各種垃圾、排泄物,投映著大禮堂的倒影。禮堂的門上著鎖,已經多年不用,我們扒門縫看到里面空蕩蕩的,霉味兒很重。
村口上是葛仙小學,原來是座老祠堂,有近百年的歷史,解放后改為小學校。因為是危房,現(xiàn)在學生們已經搬到后面的新校舍上課,前面幾間房租給私人做廠房,加工廉價的塑料首飾,后面的廳堂里堆滿了稻草。
使用了上千年的祠堂在五十年前被廢置了,取而代之的大禮堂不過三四十年的喧囂和風光,也變得如此清冷,一個村莊里兩個曾經做為精神教化的殿堂,就這樣被遺棄了。
兩年來我們傾注心血和感情的是尋找那些當年和每個普通人命運相關的大禮堂,那里收藏著幾乎所有的集體記憶。它同別的建筑最大的區(qū)別是它有一個神圣的主席臺,把一個空間分成了臺上和臺下。從臺下走到臺上,經歷的或許是由群眾變成先進的光榮,但也或許是被打成反革命的恥辱。臺上有座位的排名,臺上要表演和表現(xiàn),臺下要混在人群中一起喊口號,一起舉胳膊。如果把一個禮堂每次開會所用的橫幅記錄下來,把那些批判會、斗爭會、講用會、聲討會、辯論會、報告會、表彰會、總結會串連起來,大概就是一部完整的歷史提綱。
那個時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回蕩的都是同一個廣播,全國人民看的是同樣的樣板戲,所以關于大禮堂的記憶對每個人來說差不多是大同小異的,但最深刻的記憶所定格的那一幕卻因人而異。比如我的父親念念不忘的是他親眼目睹兩個反革命分子被打死在主席臺上,我哥哥記得的是他和文藝隊的女同學在后臺的初戀,我忘不掉的是毛主席逝世時布置成的靈堂;而邵印象最深的是他得到第一枚毛主席像章的過程:那年他5歲,跟我們的兒子現(xiàn)在一樣大,不知是哪一個伯伯背著他在禮堂開會,他記得突然人群擁擠起來,并象潮水一樣向前推涌,他看見一枚紅紅的像章吸引他,就伸手抓住,緊緊不放,不知怎么像章被扯了下來。后來邵收集了滿滿一箱子的像章。
單純直接的記錄是我們的原則,不論我們怎樣疲勞或興奮,我們的動作都是固定的——居中、對稱、水平、準確曝光、更換片夾,不斷重復著。
我們通過重復的動作把握一種絕對死寂的狀態(tài),只有當一切都沉寂下來了,人們才能看到那些遺落在主席臺地面的物品,才能感受到另一種東西的涌動,才能聽到回蕩在墻壁和柱子間熱烈的掌聲、激昂的批斗聲、空洞的宣誓聲、沉悶的報告聲和歡慶的革命歌聲。
此時,在現(xiàn)實的商業(yè)中國之外,在我們腦中還有兩個中國,一個是屬于我們生命一部分的記憶中的革命的中國,一個是夢境中的傳統(tǒng)的中國,那是唐詩宋畫中的中國,是古老典籍文化中的中國,是才子佳人的中國。古老文化的傳統(tǒng)是遙遠的夢境,紅色的記憶是沸騰的血流。兩個中國有極大的反差,一個赤旗漫天,喧聲鼎沸,另一個梅蘭竹菊,高山流水;一個亢奮激烈,另一個沉靜厚道。
在我們的作品中,時間和空間常常發(fā)生交錯和重疊,呈現(xiàn)出我們意識的,而非真實的現(xiàn)實。
我們一次又一次回到過去,并不是留戀那個逝去的時代,也不是因為那個時代曾經是我們的童真;記憶悄悄地闖入,似乎是為了喚起更多的思考。如果我們今天來不及思索,如果理性不能復歸,我們文化的斷裂和破壞將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