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歧
應該是1975年的秋天吧。
來福的女人金榮又生了個女娃,這已是第三個了。但不管是生男生女,金榮也是“做月子”啊。來福還是極耐心地侍侯著。那會兒困難,沒什么好吃的,只有把小米熬得粘粘的爛爛的,營養(yǎng)多,金榮才會奶水充足。
可還沒“滿月”呢,金榮老是咳簌,一檢查,醫(yī)生說是得了肺結核。
這病傳染,得趕緊治。金榮便又是吃藥又是打針,過了幾天,咳簌倒是輕了,可金榮的奶水卻越來越少,把娃兒餓得嗷嗷直哭。
醫(yī)生說吃消炎藥是管不下奶水的。
正趕上花嬸來家里串門。
花嬸說:這孩子沒奶,咋鬧呢?要不,吃點兒偏方,興許能下奶的。 金榮的兩頰還有兩片淡淡的紅暈,據說,肺結核病人都是這個樣子。
金榮笑了笑問:大嬸,啥偏方?只要管用,就試試。沒奶,喂奶粉,三塊多錢一袋,喂不起呀。其實,醫(yī)生已經叮囑過了:金榮那病不能再哺乳小孩了,會把病傳染給孩子??墒牵У霓r村,又窮又落后,醫(yī)生的話是說了,但起不起作用,那是另外一件事了。
花嬸說:我養(yǎng)大順那年,也沒奶,你叔聽山后老中醫(yī)說:吃四個豬蹄就有奶,但煮爛的豬蹄不能放咸鹽,還要多放點白糖。又膩又甜的,雖說吃得我直惡心,但挺有用。
金榮嘆了一口氣,說:這不年不節(jié)的,上哪去掏騰豬蹄呀?
花嬸說:二隊肖大方家豬病了五天了,聽人說,要殺掉呢。
花嬸又陪著金榮說了一會兒話,就走了。
來福從小隊干活回來,金榮就把花嬸的話跟他說了,來福直揉后腦勺子。
為啥?要是別人家殺豬,去賒豬蹄也就罷了,可肖大方是誰呀?是全大隊有名的小氣鬼。誰要想占他點兒小便宜,簡直比蹬天還難。肖大方特別會過日子。走道時,看見一根尺把長的樹枝木棒兒,都要把它攥回家。這么說吧,他寧可憋的難受,也要跑到自己家的自留地方便,絕對不會肥水流進外人田里。但有一樣,肖大方從不占別人便宜,哪怕是集體的。小隊的車套斷了,讓他撿到,送到會計那里,不貪不占。
為了炕上一尺多長的娃兒,來福硬著頭皮,來到肖大方家。
肖大方正一個人殺豬褪毛呢。
那時候糧食困難,人吃才將就供嘴,哪有余糧喂牲口?可社員們心疼剩點兒菜湯倒掉可惜,有的喂幾只雞,有的抓只小豬喂著??煽傄查L不大。喂一年,就長個百八十斤的,一到過年,誰家要殺一頭超過一百斤的豬,那就是當地一大新聞了。肖大方家孩子都是姑娘,飯量輕,便能省一點點糧食,喂了一頭豬。滿以為喂到過年,咋也能長個百十來斤,到時候一殺,也能過個好年。沒想到病了,一病好幾天,掉了不少膘。肖大方自己一用勁,就把這頭七八十斤、奄奄一息的病豬捆上了,連個幫手也沒找,自己親自動手就把豬殺了。
來福進屋后,忙幫肖大方往下褪豬毛。
肖大方問:有事吧?快歇著,這活兒挺臟的。
來福笑了笑:沒事,沒事兒。
肖大方說:想要吃豬肉,快去找生產隊長掛號,秋后一筆帳,這豬歸生產隊了。
來福一邊忙一邊問:你呢?不能白喂吧?
肖大方一擦額頭的汗說:我白落一套豬下水。肉由隊里買,頂我欠生產隊的吃糧款。
來福心涼半截:人家一把糧食,一瓢泔水喂了八九個月。就落下那點兒東西。不好意思開口啊。肖大方和來福把這豬抬到院子里的桌子上,肖大方仔細的用刀刮去豬身上的污漬,白白的豬皮很閃人的眼睛。
正準備開膛時,肖大方停下手,又問:來福你有話就說吧。我知道你一定有事兒。
來福搓著手,說:金榮沒奶,花嬸說豬蹄能下奶。
肖大方聽后不語,卻皺著眉頭,問:真管事?
來福小聲說:我也不知道,有病亂求醫(yī)唄。
來福說完這句話,便不知道往下該說什么,應該怎么樣說了。來福突然覺得他目前應該做的,是馬上離開這里。
來福立即說:肖大哥,你忙吧,我走了。
肖大方說:先去隊長那掛號吧,咋也得鬧二斤肉吧,有點葷腥,病也好得快。
肖大方根本沒提豬蹄的事兒。
來?;氐郊?,看金榮那病怏怏的樣子,心里發(fā)酸,一個窮字,讓堂堂五尺男兒……
晚上,來福坐在炕上抽悶煙,金榮摟著娃兒,似睡非睡,為了省點煤油,連燈都沒舍得點。猛然外面有人喊:來福,咋不點燈?黑燈瞎火的!
是肖大方的聲音。
來福點著燈,肖大方進屋,手里提溜著四個豬蹄,外加一個豬尾巴。
肖大方說:咳,原定好的,孩子她姥爺喜歡吃豬蹄,根華答應送回去。白天我沒敢做主,回來根華聽我說后,就讓我拿過來了,豬尾巴挺肥的,有肉。
肖大方把豬蹄放在柜上,又說:一共三斤二兩。
肖大方說完就走了。來福下炕穿鞋的時候,肖大方已出了大門口。
從此,來福欠了肖大方四個豬蹄,一個豬尾巴,共計三斤二兩。
秋后沒還上,年末還是沒還上。肖大方好像忘了一樣,再見面,也不提這事。可來福沒忘,他記得清楚著呢。
又過二年,農村實行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來福分了四畝地,他又勤儉,是個種莊稼的好把式,打了許多糧食,賣了不少,喂了一頭大肥豬,過年殺豬時一稱,毛重三百二十八斤!五六個人幫他,才把豬殺了。
他對殺豬的張老九說:把四個豬蹄弄得大點,豬尾巴也割的大點。
張老九便很慷慨地剁下了四個大豬蹄,用稱一稱,十三斤三兩!
來福用大筐挎著四個大豬蹄,一個大豬尾巴,還有一方十斤的好豬肉,敲開了肖大方家緊緊關閉的大鐵門。
來福出來的時候,一身的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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