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琳內·沙倫·施瓦茨 著 鄭曉園 譯
翻譜女子出現(xiàn)在舞臺側翼,向著臺上走來,比鋼琴與大提琴演奏家稍后幾秒,在歡迎的掌聲剛開始減弱之時,走進燈光。根據(jù)精確的計時,翻譜女子知道這掌聲不是為她而響——并非過于謙卑,而是分外清醒,她決不想分享哪怕一絲不屬于她的掌聲。她只為一個使命登臺而來,一個有點荒謬卻頗為值得的使命——在即將降臨的光榮與輝煌之中,成就一種讓步,一種對世事之極限與精神之極限的讓步。
精確的計時,毋庸置疑,是翻譜者最必要的素質;而謙恭,于她也同樣重要。雖然翻譜女子可以盡力表現(xiàn)得謙恭,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方式減弱自身的光芒,她卻無法使自己完全不引人注目。她的突然登臺與兩位音樂家的登臺一樣令人興奮,甚至令人驚喜。她肩披波浪般的金發(fā),金發(fā)的光芒像火花四射,與舞臺的燈光交相輝映。比起兩位演奏家,她是那么年輕,頎長的身姿在臺上亭亭玉立。她著一身黑,黑色是力顯謙恭、力蔽鋒芒者之首選。然而,這身黑衣卻以如此引人的氣質裹住她的肌體,雖然肌體仿佛是按照這身黑衣塑造而成,但卻調皮地抵抗著將它裹住的“黑色的謙恭”。她的黑色長袖針織衫衣長過腰,黑色寬松褲在她纖細的大腿周圍顫動,在褲腿邊下,可以瞥見隱隱閃光的黑色高跟靴。她的心形臉龐,恰如童話中的公主。唯一沒有被黑色裹住的臉、頸子和雙手,膚色白凈得如同純奶油,雙唇則抹上了深紫紅。
她當然不是公主也不是為舞臺增色的職業(yè)美女,她很可能是音樂學院的優(yōu)秀學生,為鋼琴家翻樂譜是對她的獎勵。她或是被請來演示如何端坐并在最恰當?shù)臅r刻翻過每一頁樂譜,她或是自愿為了任何實際的需要而來:為掙錢付學費,為贏得經驗。她可能并不稱職,因為她有著太吸引人、與音樂爭奪聽眾的外貌,但根據(jù)公平競爭、機會均等的原則,美麗外表的主人并不意味著比相貌平平者在專業(yè)技術上遜色。不論她有著怎樣的臺下人生,在她登臺的這一刻,她的真實自我即被遠遠拋開,一如她那瀑布般的金發(fā)從高高的額頭向后梳去,像一件披風遮蓋了她的后背。
在等待的寂靜中,翻譜女子將坐著的上身向左傾斜,略略靠近鋼琴家,褲子也隨之適應著她那不馴服的臀部,褲腿上移,露出了更多的靴子。她耐心地將雙手作蓮花狀放在大腿上,就像睡蓮小憩在暗色的池塘。她的雙眼注視著譜架上的樂譜,身體雖然平靜但不失警覺,隨時準備履行她的職責。
兩位演奏者習慣性地進行著肢體與臉部的各種準備動作,當鋼琴家的手向著臉與頭發(fā)最后一揮擊,當大提琴手在緩慢而極其挑剔的正音后將外套一甩以使他的身體呼吸更暢,音樂會終于開始了。翻譜女子一動不動地等待著。頃刻,她無聲地直起身向前微傾,隨著她的右上身越過鋼琴家,觀眾很自然地想象并感覺到他聞到了她胸部和手臂的暗香,還有她山間瀑布般秀發(fā)的芬芳;觀眾想著,她散發(fā)的幽雅香氣雖有那么一點誘惑,但也不致令演奏者分心,因為這香味不會“喧賓奪主”,不會蓋過樂曲的魅力。
在無需翻譜時,翻譜女子一直保持著傾斜而又平衡的身姿,而一旦需要,她會飛快而敏捷地將手伸到樂譜的右頁——這個動作是那么突然卻又并不令人吃驚。右頁的上角已經折過一下,這是翻譜女子事先做的準備,她耐心而又干練(像一個侍女,而不是公主),將所有必須翻的樂譜的右上角折好,以免在音樂會上有半點耽擱。在鋼琴家?guī)缀醪槐蝗瞬煊X的點頭示意下,她將右頁左邊的圓弧拱起處一推,該頁即一翻而過,她隨即將頁面撫平,人坐直了回去。她的肢體動作極其微小,要達到的目的——回到座位——則堅定無比。她上衣的下邊也再一次地回到了腰圍處,褲子的褶皺則滑稽地在臀部周圍聚集,褲腿上提得更高,發(fā)光的靴子也就露出更多。重新筆直地坐好后,她的身體形成了一個苗條的黑色L,雙手又縮成蓮花般地躺在大腿上,需要時飛速傾身而起、翻譜、堅定地返回,周而復始地表演著全套動作。她的工作很快就變成了一種儀式,觀眾期待這儀式的一再重現(xiàn),欣賞它并陶醉于它。
翻譜女子雖然注意地聽著樂曲,卻似乎并不為音樂所動,她全身心地服務于她的使命。這個至高無上的使命,并不僅僅是在需要的那一刻翻譜;這個至高無上的使命,是盡力地減弱她自身的存在,阻擋她自身任何光芒的顯露,除了顯露對音樂的全神貫注。但是,正如她那無法否認的翻譜能力——絕不會遲疑哪怕半秒,絕不會在頁角上有半點磨蹭,絕不會有任何多余的動作與手勢——她自身的光芒也無法不吸引全場觀眾的眼睛。音樂家的演奏是獻給所有耳朵的禮物,而當所有的耳朵滿足地欣賞音樂之時——演奏家是那樣的優(yōu)秀,不僅僅是優(yōu)秀,他們奉獻的簡直是天使之聲——眼睛們卻無所事事。演奏家并不能強烈地吸引觀眾的眼球,而眼球卻渴望與耳朵一樣有天使般的東西將它們吸引。當眼睛們找到了令它們心醉的禮物,它們就欣然接受。目光再也不愿從翻譜女子身上轉移——潔白的皮膚,黑色的服裝,金色的長發(fā)——她當然知道自己被全場觀眾所注視,但她無法將注視的目光折射,而只能吸進她靜若止水的身軀。這種“靜若止水”正是她刻意達到的境界,也正是這種無時不在的“刻意”分散了音樂對她的真正吸引。
任務的極端平凡恰恰賦予翻譜女子一種尊嚴,使她本已豐富的個人色彩更加豐富,因為真理從中得到體現(xiàn):輝煌的音樂離不開平凡——任何輝煌都離不開平凡,正如鋼琴家要將指甲很好地修剪,正如大提琴手要將松香涂于琴弦,雖然這樣的平凡小事不登大雅之堂,但卻成就了輝煌。
于是,當所有的眼睛都愛上了翻譜女子,她的任務就不再那樣平凡,她也不再只是一件吸引眼球令眼球的主人從音樂中分心的禮物。相反,她與音樂有著非凡的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她不是音樂的具體表達者,不是音樂的活符號——要將音樂表達出來是太容易了。她的存在要微妙得多,她是音樂的產物,是天上的精靈,一個被音樂之聲變成了凡人的精靈。但是她在人世的真實存在——時尚的服裝和閃光的長靴——告訴我們,她本來就是一個凡人,而不是精靈。在音樂會開始之前,觀眾親眼見她步上舞臺,親眼見她是一個有著獨立性格的生命。不,她與音樂的關系一定是這樣的:雖然鋼琴家在十分清晰地敲打著鍵盤,雖然大提琴手面帶著豐富的表情(常常是許多不幸的扭曲)撥拉著弓弦,但是,觀眾的強力注視,或是一種無法形容的超自然的力,使得音樂似乎來自靜靜地端坐在金色光芒之中的翻樂譜的女子。跟隨著音樂的推進 ,觀眾更加深情地凝視著她。由于她的美麗和他們的凝視,她升華為一件妙不可言的偉大樂器——不再使人從音樂分心,而是音樂的真正源頭。
音樂會已經持續(xù)得很長很長,但音樂廳的氣氛卻始終充滿著活力。天使般的音樂令大廳彌漫著歡樂,欣喜若狂的觀眾默默地為翻譜女子祈福。或許是音樂會實在太長,或許翻譜女子終究只是凡人而不是童話中的公主,她終于無法再保持那種超凡脫俗的形象。雖然對自身的任務仍然未顯疲態(tài),翻樂譜時仍然未有半點疏忽,她卻開始顯露出凡人那樣的對音樂的欣賞:她的眼皮會為一個演奏得恰到好處的轉折而輕輕顫動,她的嘴唇會為一個令人滿意的和弦而略露微笑,她不再靜若止水,她呼吸的節(jié)奏顯而易見,上身伴隨環(huán)繞著她的音樂波浪般地晃動。這一切雖然看上去賞心悅目,但這種自我約束的放松卻是不祥的預兆,它暗示著音樂會已進行得夠長應該結束,暗示著“超凡脫俗的美”不能無限地堅持,也暗示著我們不可能永遠陶醉于光芒四射的靜止。我們是無法超越極限的凡人,甚至欣喜若狂的迷醉也有極限。 此刻,平凡終于將我們拉回它的懷抱——乏味但卻松弛。翻譜女子常人般隨著音樂而起伏的身姿是音樂會快要結束的象征。我們開始對剛才聽過的甚至即將要聽到的最后的音符依依不舍,懷念起音樂會的整個過程。音樂的開篇引領我們進入一片安全而美麗的音樂綠地,那是聽覺的伊甸園。但是當我們意識到音符的弧線開始掉頭向下,把我們帶離伊甸園時,音樂會的高潮已經回落,我們不得不面對寂靜與嚴肅的現(xiàn)實。
鋼琴家不時半帶微笑地向翻譜女子投去會意的一瞥,或在表露他與她對樂曲的共鳴,或對她在翻譜中成功解決了一個小問題表示贊許,這種觀眾永遠不會理解的公眾表演中的私人表演,讓我們有一種被排除在音樂之外的失落,也越來越感覺到我們已被遺憾地引領回人間。隨著音樂會接近尾聲,演奏者開始微微縱容自己——他們開始提前體驗不可避免的傷心時刻,這是當他們像普通人一樣走出音樂廳,走回平凡的生活的時刻,這是他們的光榮不再,壓力被釋放的時刻。
而當音樂會真的進入尾聲,翻譜女子卻并不像演奏者那樣立刻進入勝利的放松狀態(tài),她仍然筆挺地坐著,保持著平靜。兩位演奏家頻頻向觀眾鞠躬致意,愉快而友好地互擁著肩,在勝利的喜悅中,親切溫暖的目光不斷投向對方。這是翻譜女子所無法分享的,無法分享觀眾的掌聲,無法分享勝利的喜悅。她耐心地站在鋼琴旁的椅子邊,與音樂會開始時的出場一樣,極其精確地計算著離場的時間——在演奏家離場的幾秒鐘后,迅速收集好譜架上的樂譜,整理樂譜的干練一如一位稱職的侍女。
音樂家再一次出來向觀眾鞠躬,翻譜女子則不再出現(xiàn),她的使命已徹底完成。我們理解她的不再登臺,但我們卻是那樣地希望再見到她。失缺了她,仿佛一場令人流連忘返的愉悅失缺了核心;失缺了她,仿佛發(fā)出最動人音樂的樂器隨著音樂一并消失。我們不愿去想象離場步入后臺的翻譜女子會有哪些凡人的舉動——放下樂譜,盡顯疲態(tài)地將披肩長發(fā)挽起,終于將在臺上長時間被注視的壓力釋放。我們不是無視她的真實生活、無視她的將來,但我們卻希望她永遠保有舞臺上的超凡脫俗。我們會不再記得演奏家的模樣,但只要我們重溫那天的音樂,我們就會看見翻譜女子——黑色的禮服,金色的長發(fā),公主般的身姿——光芒四射而又靜若止水。只消片刻,我們就會融化在她那令人如癡如醉的音樂之中。
(鄭曉園:上海理工大學外語學院教授,郵編:200093)